⊙ 文 / 李 浩
我的寫作,和匱乏的個人才能
⊙ 文 / 李 浩
我很少重讀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少作”,我缺乏勇氣,它們總是讓我感覺羞愧。如果可能,我愿意那些作品從來就沒寫出來。當我準備“自珍”的時候竟然異常忐忑,最后,我決定在自己的舊作中篩選出這篇《貯藏機器的房子》。它寫于二〇〇〇年十月二十六日,是我唯一有確切的時間印跡的小說,那年我二十九歲。當時,我生活在一個小縣城,除了忙于寫機關公文,我的幾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閱讀和寫作上。說實話那是我最為努力最為自虐的一段光陰。在那段時間里,我讀著余華、格非、艾偉等人二十幾歲寫下的作品。在那段時間里,我讀到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讀到尤瑟納爾的《火/一彈解千愁》。我注意到,君特·格拉斯寫作《鐵皮鼓》時三十一歲,尤瑟納爾寫作《火/一彈解千愁》的時候也是三十一歲。我反復談到年齡是因為它對我是種提醒:人家在這個年紀已經寫下了好作品,而你,即將三十歲了,你又寫下了什么?我對自己和目標之間的距離感覺絕望。
我承認,在那個年齡,我就為自己定下了“書寫智慧之書”的目標,我要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思考”上,我清楚它巨大的難度。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限度”:我學歷低,沒有經歷系統嚴格的大學教育,知識結構是不完備的。何況,我還有太多的謬識需要修正和改變。而在“我們的傳統”中,思辨并不是一個人的常態,我們缺乏這樣的土壤。而最大的問題是,我如何能夠確定我“思考”的,不是前人已經思考過的,或者人家已經寫下的?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造飛機的農民。——在電視里,我看到了一則農民造飛機的新聞,它驀然地觸動了我,我感覺我是他,他是我。然而悲哀恰也在這里:如果我是那個有毅力還堅韌的農民,有著相對不錯的天分,甚至還獲得了特別的準許,我完成了這種“制造”;最大的可能是,先拋開不成功不談,即使我可以成功,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制造出一架樣子難看的、勉強能飛上天空的小飛機。我閉門的制造是滯后的,它可能是別人發現之后的“發現”,然而為了這份“發現”,我卻耗盡了全部的心血與氣力……于是,有了這篇《貯藏機器的房子》,有了那個叫肖二的農民,他替我開始了制造的過程并承擔起種種的可能,其中的遭遇也許是我這種怯懦的人所懼怕的。
我的懼怕,它變成了一個故事,但我知道,我現在依然處在對自我的深深懷疑中,懷疑自己的才能,懷疑自己的生活以及選擇,生怕自己死的時候感覺付出了一生的苦行卻一事無成,所有夢想不過是異想天開的笑話,而且對家人造成拖累。不止一個人勸我“松弛下來”,“你的寫作也太緊了”,可我總是難以做到……我不甘心。我希望能有來生,如果允許,我也希望我能繼續我的寫作。我是太笨了,但我用兩輩子,三輩子,總能做出些彌補吧?總能,做出點什么來吧?就算不能,我的這一生也努力過了,盡管,我的所做和我的想要,距離遙遠。
其實寫到此處的時候,我又是滿心的悲涼。李浩四十五歲了,他沒有寫出《鐵皮鼓》,也沒有寫出《火/一彈解千愁》。也許,我致力于卓然,實質上卻是平庸,在這點上我并不認識自己,我并不是自己的知音。另外,我選擇《貯藏機器的房子》,還因為寫下它時就存在的對自己深深的懷疑,于我此時依然是存在著的,是我必須要面對的。當然,它也帶有我迄今寫作的諸多元素,譬如寓言化,譬如不斷地追問,譬如向智性寫作方向的努力,譬如和“我”自身的貼近,譬如在“仿生學”的掩映下對“現實”的拒絕……既使它包含著偏執和缺憾,也屬于我的繆斯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