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才的詩

LI YONG CAI

沙 發

是誰把那些紙張

從一群羊身上 完整地剝離

在陽光下，驅散其騷味

古典的工匠 表情冷峻

有一只手指 像遲鈍的枝丫

把疼痛的紙張

拼疊成帝王的椅子

一介草民，鼓起勇氣

坐了上去。今天，我是帝王

神情如陰暗的怪獸 虎視眈眈

讓一只羚羊 滿臉沮喪

躲在客廳一角 不敢吱聲

這一事件的現場

不過是一個臨時的符號

有如一場大雪 落在草地

羊群一邊走動 一邊叫賣

自己的肌膚

我把這件虛幻的外衣

穿在羊群的身上

突然發現，它們中有一只

數著滿紙的悲傷

放慢了行走的腳步

蝸 牛

你放棄的征途，手握光陰

比一襲晚風還涼

如野火焚燒的木炭

劃過一座又一座青山

剛過去的秋雨，是你的孤影

橫斜在半江殘陽

你一生修筑的古道柔腸

不知有多遠 有多深

就像漂泊而去的河水

陶瓷般崎嶇，易碎

抵不過荊棘

翻山越嶺的折疊

走累了，歇在岔路口

爬上一張孤寂的舊椅子

坐著。就坐空了日月

鮮艷的白骨，空了又空

像一座燈塔 在茶馬古道

照亮一秋的草木

禿 鷹

因過度消耗了白天，而在

這夜晚，你淺色的黃，飽含陰毒

流落秋天的冷面形體

青銅時代的刀鋒 在頭頂鋪張

白頭之獸 還在尋找什么？

不要難為自己了

傷痕累累的叢林 已沒有獵物

每一個角落，都為虛構而生

野物出沒的地方

洞口沁涼

永不要關心 水里有些什么

當你打開大海的小窗

也許有一只清瘦的水鳥

頂破幾張枯帆

飛過來，向你問好

就像這世界 已沒有秘密可言

劊子手砍下了

最后一棵香樟的左手

一場接一場，自然界的殺戮

就這樣被抽象掉了

許多生機已不復存在

人間的一切 也盡可以刪除

包括月光下的這場 人神共舞的游戲

就像石榴被割開一樣

你盡可以從不同的方向

伸出舌頭 但永遠無法品嘗

刀尖上的滋味

殘 荷

采蓮南塘 那深藏不露的美好

是一朵殘荷的挽歌

風光無限 一面曠野的玻璃

種滿茂盛的夏天

映日荷花 是燃燒的七月

最生動的部分 每一次開放

都熱烈而快樂

當秋風過來時 花飛葉落

一切的美好 如最后一根稻草

在失落的路上，被秋風清洗

而野鶴飛過的痕跡

是一朵殘荷

在流水中的一次抽象

此刻 夕陽無色

收放自如的，除了風箏和魚

就是落在漸漸發黃的玻璃上

一片殘荷，枯萎的氣息

是一種神奇的色彩

陷落在女人手中

如果在黃昏 就應當有浮云

輕輕搖著殘枝的 或者是風

或者是蜻蜓的影子

如果是雨后 就應該有彩虹

如小荷初露，亦如我的愛

在秋天的秩序中

沉浸于遼闊的波瀾

教堂的手

你鋒利的麥芒 在我心里

早已埋下了疼痛的種子

我只想用它兌換一場暢快的洗禮

如一位上古的書生

懷抱一冊生與死的情懷

為了愛 打開教堂的門扉

對著衰草般的經書

說些秋天的頌詞

為了傷感 對著空山吟唱

那些馬踏夜雨的慈悲

晚風清掃庭院 是牧師最好的敘事

走進南方的教堂 屋頂很灰

無需確定 也無法收拾

塔尖如一只無形的手 意亂情迷

云朵解開天空

其中的秘密 伸手可及

我明白個中意味 不需思想和言辭

那只手溫柔 優美 充滿想象力

秋天的鎖——寫給H.X

我深知，霧鎖樓臺

揮手作別的江水

鎖不住，你的過境之云

正如小橋鎖不住流水

我多想，以一行秋雁

擋住你飛翔的天空

秋風相送，在你的彼岸

似乎一把響亮的鑰匙

打開了一面金色的銅鏡

那是你隨手傾灑的，漫天楓葉

染紅了滿坡的高粱

而陽光一轉身，稻谷就熟了

秋天的鎖，它比我懂得

哪些該放棄

哪些該顆粒歸倉

是讓我知道，即便一只松鼠

被囚禁在蕭索的叢林

一夜風流 也會

讓植物的果實 喪失殆盡

秋葉如蟬，褪去山水的衣衫

你不必驚詫 那是一粒秋霜

鎖住了母親的笑容

但請你放心，一場秋雨

怎么也難以鎖住

發酵多年，我無法剝離的情愁

白 鷺

他們是胸無大志的鳥

口含一縷陽光，在紅樹上顛簸

有的手持葦草，當作獵槍

風聲鶴唳，呱呱呱的飛來飛去

有的懷揣一只小鹿

驚訝，儼然疲乏的獵手

是的，獵手

在荊棘布道的叢林中

他們遵從法則又聽天由命

是我最敬畏的一種，或許還缺些

上天之術 但流落南方的候鳥

有他們天堂般的棲居之所

在稻田和水渚上，消磨時光

那些水塘多好，豐收的果園

堆滿誘惑的草籽

夢游的雪客 將錐形長喙插入水塘

刺破寧靜的水 也刺傷魚類的心

他們哪里知道 釣餌，像謊言彌漫

漁夫的刀光，在脖子上閃動

晚風中，梨花濺血而落

遭遇一場，買賣與殺害的游戲

他們短促而凄涼

一生約大于，目光轉動的一秒

對這些流動的悲鳴，自由的魚兒

像個局外人，有時微笑

有時漠不關心 仿佛在告訴我

人與鳥相安的秘訣

海 島

我有一座小島，它太美，也太遠

小時候，在下鄉知青的小說里

見過它的封面

在平淡無奇的世界里，它安靜地躺著

像一只透明的海鳥

把橡樹 晚霞與蔚藍的海水

涂抹在一起

這是遠離詩意，遠離情節的畫面

海風吹來，把姑娘的秀發吹開

像飄逝而去的，少年的情思

少年離島太遠 卻只想看島

不想上山打柴，也不想坐地讀書

我們從大隊追到生產隊

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翻看《西沙兒女》

一場電影，就是一頓口水牙祭

午夜，從海島一樣的稻場

回到徒有四壁的家

盡管這樣，海島仍然太美

它帶著少年的夢遠去

那時候 想得太遠，看得太近

如今，想起海島

想起它的美，與我們那時的窮日子

——心里就發酸

閱盡人間河流，我佇立海島

面對它的沉默與安寧

我看得太遠，想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