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劉倩+微微
我們要怎樣才能讓自己快樂呢?
吃一小撮肉松面包上的茸茸就會快樂。
擁有一臺MINI COOPER會快樂。
整容變漂亮會快樂。
家里狗狗的腎結石治好才會快樂。
給媽媽寄錢會快樂。
有一位哪怕是司機、超市理貨員、快遞員,甚至是屠夫的男友,都可以比現在快樂。
單身一個人才會快樂。
……
帶著這樣的問題,以及種類繁多的回答,大巴停在海邊,大家下車尿尿、拍照。小琥是這一團的導游,搭檔是一位新來的司機大叔。大叔也下了車活動筋骨,于是小琥問大叔:“你覺得快樂嗎?”大叔愕然之后回答道:“我沒有什么不快樂啊。”
四十多歲,臉皮黑黢黢、眼袋大大的、不會講普通話的司機大叔,他沒有什么不快樂。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小琥想了想,點頭。是的,無欲無求的人,才會快樂。
無欲無求。跟我讀,無——欲——無——求。嘴巴撮成圓形,張……翕……試讀幾遍,你會發現你說“無欲無求”時的表情,很像小朋友。
天真的人都快樂。可是,我們如何能在成年后,做到無欲無求的天真呢?我們反復理解、領會、思考、練習、品評、求證、接納、吸收、琢磨、研究,我們覺得我們懂了,可是,在現實生活里,為什么又一一變回趙括?單是愛情這么一樁事,就把我們生生活埋了。熟讀兵書三百六十卷,最后還是功敗垂成的敗將一名?
發瘋、發神經的女孩愛說的話有——
1. 你剛才又發呆了,你在想什么?肯定在想你前女友!
2. 為什么我不能看你的朋友圈?我的朋友圈都可以隨便給你看,你的怎么就不能看!
3. 你看向別的女人的眼神像一頭公狗,你讓我惡心。
4. 為什么又晚歸?真的嗎?(冷笑,不相信的表情)告訴你吧,你看看你的iPhone里的設置-隱私-定位服務-系統服務-常去地點,你就知道我都知道了!你真蠢!
5. 呵,你以為我會信么?
6. 如果你愛我,就和我結婚啊。
7. 不結婚,我們就分手!
……
以上句子,排列不分先后,任意抽出兩條就足以使男友斃命——我是說,他們或是欲哭無淚,或是暴跳如雷,總之一定都是想死。但是發神經的女孩們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理直氣壯得像王屋、太行二座大山,巍然不動。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狠話說盡,上帝做盡,之后是以分手為代價的爭吵、冷戰。為什么會這樣啊?在男朋友的心中,她不知怎么就從女神演化成了巫婆,還不用化妝的。
真懷念啊,懷念那些好日子,可它們走了,如同離巢的鳥雀,無情飛去,再不勾留。
那時,小琥加入了一個小小的讀書會,哲哲為了接近小琥,強迫自己讀了很多很多童話。最后,他以對王爾德的批判闖入她的視野,他說王爾德有戀童癖,佐證就是那篇《巨人的花園》——“花園里頓時又變成了寒冷的冬天,只有那個最小的孩子沒有逃,因為他哭得太傷心了,淚水遮住了眼睛,他根本沒有發現巨人出來了。巨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背后,把他輕輕地抱起來,放在樹枝上。樹上立刻開出了鮮花,鳥兒也飛來歌唱。小孩伸出雙臂摟住巨人的脖子,親吻他。”
哲哲對著小琥滔滔不絕地演講,“你看,他在故事里和小孩的關系可不一般哇!”小琥厭惡地白了他一眼,“你爸和你的關系也很特殊呢!猥瑣的人總會有猥瑣的想法!”小琥生氣了,哲哲倒是很高興。生氣、厭惡、惡心,只要不是無動于衷就好,就不枉費他使盡渾身解數吸引她的注意力。她終于注意他了,收到他微信上的告白,回了一句語音。
他聽不清楚這段語音,背景太嘈雜了。她所在的地方想必是在敲鼓或放鞭炮,怎么會這樣?!他打字:“我聽不清。你剛才說什么?”
她回:“我這邊在下大雹子!”
“你在哪兒?”
“我在城南,下雨攔不到出租車。”
“那你等我。”
他管朋友借了一輛車,火速從城北開往城南,去搭救被困在暴雨中的女神。
見到小琥時,暴雨已停,滿街晶亮的雹子。小琥等不及哲哲問,就放聲大喊:“我也喜歡你!”
他們在雨過天晴的夜里飆車,歡笑,擁抱,差一點落淚。他們凝視對方許久許久,好像從不認識,好像對方是一只奇特的小動物,撫摸對方的頭發和耳朵,用年輕的嘴唇接吻。如今已然不記得那吻是什么感覺,但吻就是吻,吻腫腫地印在記憶的深處。
海水灰藍,大巴停在沙灘以外。深秋的海邊已不能再下去游泳了。大家三三兩兩挽了褲腳去蹚水就當作是對海的致意了。小琥坐在椰子樹下抽煙,看著他們。她喜歡猜測游客們的來歷,比如這一群散客,有老人,有少女,有幾個像是民工模樣的,很土的人。有一個戴著眼鏡的胖男人,大概是彩票中了大獎,不然,這樣的中年男人應該在寫字樓里辛苦地工作,這個時間,可能正改完PPT,下樓去食堂吃一個帶一只梨或蘋果的午餐,或者干脆叫外賣。這個男人卻在海邊閑逛,還主動充當開心果,在小琥講解累了的時候,他組織大家做游戲,讓大家說一個ABB組合的單詞,比如紅彤彤、綠油油、亮晶晶、酸溜溜,然后在前面加上“我的屁股”。
我的屁股紅彤彤,我的屁股綠油油,我的屁股亮晶晶,我的屁股酸溜溜。
他仰天長笑,壯懷激烈。他笑起來的樣子有那么一瞬間很像哲哲,但收起笑他便又回歸為一個看上去很平庸的陌生人。他告訴別人,他游完了東南沿海還要去廣東廣西,之前他去了山東和東北。“那是要把中國地圖的外圈描一遍嘍?”有人問。他隨手在空中畫了一下地圖,“沒錯!好男兒志在四方!”小琥挺想拿鞋底拍扁好男兒的鼻子。
現在,“屁股”君從浪濤聲中走出來,來到小琥的面前,討根煙抽。他說:“當導游很累吧?看你一有空就發呆,也是啊,每周看一次同樣的風景,任是誰也要疲倦了。所以,”他扶了扶眼鏡,“什么最快樂呢,就是陌生、新鮮、有趣的東西。像我,第一次來看這邊的海,我就快樂,這兒的沙子是細的,像鹽一樣,還能撿到海星。”他手里拿著一只海星,“送給你。”
小琥笑了笑,把海星放在石桌上,它很快缺氧死掉了。
“新鮮的東西看多了,慢慢也會沒勁的,所以,省著點用。”小琥說。
“屁股”君忽然一愣,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戳到了痛點,然后他忍住齜牙咧嘴,變出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說:“是啊,我為了找新鮮,我做了錯事。”又說,“知道錯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離婚了。”
小琥為這個失意的“屁股”君點了一根煙。
對于小琥和“屁股”君,他們的快樂現在在哪里?如何找到?還會有嗎?他們曾經都很快樂,一個是有戀人、過得平安、很有可能會結婚的姑娘;一個是有妻子、又可以時常看看外面的新鮮、出軌不被抓包的話可能一輩子都活得很順遂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們都不快樂,他們像兩只迷途的企鵝,眼看著同伴找到浮冰上岸去了,他們只能泡在冰水里。他們回不去了。
小琥開始承認自己有點神經。有種女生就是一戀愛就會變成一條赤裸疼痛的神經。但是她后悔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不想要一個連洗澡都要帶上手機的男友。她按捺自己查看他手機的沖動。但是同樣,有種犯賤的沖動是一戀愛就會想看別人的手機。真是氣不過,她看到他對著手機傻笑的表情。于是在他睡著后試他的指紋,十個手指試一遍,手機打開了。他看到他微信上的那女孩。奇怪的是,他跟那女孩說的話都跟從前與小琥說的話很相似,小琥不明白,他從這些重復的話里體會到快樂嗎?如同機器人一樣把同樣一句話復制給另一個人聽。小琥又明白了,當然快樂啊,因為會得到兩個不同的回復,而提問成本僅是一份,很劃算的。
小琥就在那個深夜,在哲哲熟睡的時候,把他的所有東西都從樓上扔了下去,僅留下他穿在身上的一條平角內褲。
小琥有條羊毛披肩。在寂寞時,她就拆披肩上的流蘇。披肩是位老朋友了。保暖,遮陽,當坐墊,擦眼淚,下海后當浴巾,野營時當餐墊,買來至今三年,從沒洗過,一任它舊下去臟下去。邊緣的流蘇散了,一條一條橫向的毛線拆下來,留下一條條縱向的流蘇。這樣一條命途多舛的披肩,至今已有二寸長的流蘇,像一段段曾經緊繃、現已松散的神經。
隨著分手時間越來越長,小琥也像站在越升越高的觀光電梯里的游客,發現地面上美麗的沙堡,經俯看,原來平平無奇,再升高點看,不過是一片沙子。男友,在一起時覺得他隨時會被搶走,分手了,真的不明白為什么會對一個臉和馮鞏有幾分神似的男生,有那么強烈的占有欲。
也真不明白為什么在那個晚上,會發生那么激烈的事。當哲哲發現自己除了一條內褲以外一無所有,又因出軌被拆穿時,他知道他已從心靈到肉體都被小琥剝光了,他失去了一切。于是他來了這么一手——強抱小琥并強吻她,他試過,很多女生吃這一套,認為那是男生真正動情的時刻,是最純正的留戀和不舍,那是真愛。女生就是這么一種不太智慧的動物,很多時候,一個吻解決了她們。
小琥拼命掙扎反抗。他追,她躲。二人從臥室追殺到廚房,在哲哲再一次抱住小琥時,小琥從身后隨手摸到一把刀,順勢像切牛油果一樣滑開了哲哲的肚皮。
事后,他們在醫院吵架。他說你好毒,你居然要殺我!她說我不是故意的,這只是一起事故。醫生們看著這對瘋狂的小情侶,分不清誰是誰非。只見越吵越兇,最后女的氣不過,拿起一個花盆往自己頭上砸去。果然她也受傷了,住進了隔壁病房,臨走前還說:“現在你滿意了嗎?公平了吧?”
他們第二天還吵,一個頭纏著紗布、一個肚子綁著繃帶,吵。
回想起來,那是多么澎湃洶涌的感情啊,洶涌到沒有救生圈休想游上岸。
直到有一天,她取出銀行卡里的存款,交給醫院。她付了兩個人的賬單,然后,她跟公司的主管請求去南方分公司工作。就這樣,她從此留在了海南,每星期接待一車來自四面八方的旅客,看他們興奮地脫了鞋去踩水,互相涂抹防曬霜,在雕塑前擺出傻傻的螃蟹手勢拍照,或是在村寨樹林中攀爬、亂扔垃圾,她見怪不怪地坐在一邊抽煙。
有一天,從大巴里下來的人中,她看見哲哲。
一年沒見了,那是哲哲嗎?沒錯,是她前男友。
哲哲摘下墨鏡,她看到他左邊太陽穴紋著一個圖案。他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是你的名字。我為了你,給自己上了刑,在古代,這叫黥刑。”
他繼續說:“現在我把我的手機給你,你隨時可以看我的手機,你也可以和那個女生通話,她可以證明我和她根本沒什么,只是普通朋友。”
小琥有些吃驚,也有些想笑,有些鄙視,也有些好奇。吃驚是哲哲對她難道真的有這么深的眷戀嗎?想笑是那個黥刑的圖案也太像一個雞雞了。鄙視是明明出軌卻至今死不承認。好奇是,他是如何說服了那個女生,做了多少婦聯工作,才讓她承認,她和他只是朋友關系。
“如果這樣做你也不能原諒我,”哲哲說,“那我就從那架電梯上跳下去。”
小琥看了看那架電梯,不知為何,心潮并不翻涌。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隨時可以快樂的小琥,時間就像泥沙,讓人的心慢慢封死、阻塞,可以漏進去的快樂因子越來越少了。她是難以取悅的小琥。
她說,別做傻事。第二天她找來同事換班。
那天晚上她仿佛聽到遠處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最終,一切歸于平靜,只有大海的浪濤聲,和孔明燈升空后的光亮,以及最終的黑暗。哲哲沒有跳下去,旅行七天后,他回北方去了。
小琥想告訴哲哲,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并不是因為你還愛我,你只是對自己不甘。不甘于這場分手是因你的出軌導致,你不愿承擔自己的過失。可以想見,如果我跟你回去,你必然還會重蹈覆轍,而后找到理由為自己開脫,直到我們分手,是因為我說:我厭倦這一切了。
別逼我那樣做,小琥在心里說。
也就是在那晚,小琥將心里的哲哲放開了,任他像海草一樣隨浪飄走,飄離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了久違的,小小的,仿佛星光般的快樂。
“屁股”君站在小琥的旁邊,望著觀光電梯下面的海水,天快黑了。
“啊,真美!”夕陽照在海面上,紫藍灰綠的緞子一般,是很美。“屁股”君發出這樣的感嘆當然也不令人討厭。小琥看他一眼,“我的煙都被你抽光了。”
“屁股”君笑嘻嘻再討一根煙。
小琥愛抽零點五毫克的中南海,濃淡適中,沒有煙臭,唯一缺點是不容易摁滅。
“這一刻,我覺得很快樂,如果不抽一根煙,我會忘了這快樂。其實我早就戒煙了,我的肺切除了四分之一,但是為了記住快樂,我必須讓自己先難受。”“屁股”君說。
好像很有哲理啊。小琥努力往沙子里摁滅煙頭,然后繼續思考關于快樂的問題。快樂是什么呢?如果沒經歷痛苦,人會快樂嗎?
快樂也許是你終于懂得好好地對待一種事物,一個時機,一份感覺。
也許,快樂是你終于學會了珍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