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八首

∥韓　東

近作八首

∥韓東

記　夢

夢里，我沒有得到最好的禮物。

最好的略略向我展示一番就游走了。

我沒有得到最好的禮物，

卻意外地收到一句話，

不是“我愛你”，

也不是其他的說法。

夢里有強烈的光線，飄著極鮮亮的物體。

所有的呈現都是柔弱精壯的。

有很腥的氣味，很大能的情緒。

神諭震耳欲聾，卻沒有邊際。

我無法記錄那傷我至深的，

安慰我的思想亦如潮涌。

看見過一尾美麗的鱗片發光的魚或者龍，

略略展示一番就游走了。

成都三日

在成都三日，

見了兩面，

吃了一頓飯。

她父親病危，

轉院、籌款。

我待在冷氣充足的賓館里，

而她在炎熱的大街上四處奔波。

我很想對她說：

我愛你。

她不說，

她正在愛。

愛她垂危的父親。

空　間

空間如此明亮，

每一棵樹都是新的。

城市乃見所未見，

細節匪夷所思。

悲痛亦然，被擦得發亮。

罪惡就像畫在一張紙上。

一聲鳥鳴留下劃痕。

繽紛思緒如風靜止，

又像水草站立。

一只狗崽睡在籃筐里，

分明也是人類嬰兒。

母親的樣子

我記得的是她中年以后的樣子，

笑著的樣子，很有福氣的樣子。

年輕時的神氣秀麗在相冊中，

垂亡者的衰容在病床前。

那不是我父親愛戀過的肌膚，

也不是她自己愛戀過的肌膚，

死亡將其收藏在郊外的墓地，

以青草白石取而代之。

有一次在病中我摸到了她的肚子，

隔著紙一樣的皮我就抓住了一顆心

（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內臟）！

那是一顆仍然愛著我父親的心，

仍然愛著我和她自己，

在兒子無畏的手掌下跳動。

我只記得她中年以后的樣子

和那顆顫抖不已的心。

寫給亡母

你已上升到星星的高度，

之后隱匿了。方向東南，

于是我仰望整個東南天空，

想象你可能下降的地方。

那兒有叢林圍繞的快樂生活，

那里的炊煙將迎接你，

就像我懷念的香煙裊裊不滅。

愿你新的一生安好，

享受赤腳奔跑的解放。

愿平凡和樸實伴隨你，

在清澈的穿村而過的河邊。

你是一件完整而嶄新的禮物，

獻給世界和你自己。

愿你的墓穴已空，

消失的夜空晴朗。

愿你收回回望的目光，

那最后的光焰短促

已使用你消聲遠離。

墓 園 行

如果你走進墓地，

就知道那兒比市場開闊。

如果你看見石頭的座椅，

就知道人間曾上演繁華大劇。

如果你為墳包的起伏而暈浪，

就知道生的海洋和死的無垠。

如果你悲傷，就捏住一棵小草哭泣吧，

這是值得的，也是允許的。

如果你思念母親，那就思念所有的死者，

思念死者，就停止追蹤活著的人。

如果你牙疼就吃止疼片，

心疼就把心拋棄。

如果你疲乏了，那就走得更遠些吧。

孤單了，就當自己從未出生。

如果你饑了渴了，就伸出一雙葉子樣的手，

陽光的灼熱和雨水的冰涼會印在上面。

炎夏到來以前

炎夏到來以前，這是最后的涼爽。

雙親的墓地已被巨草覆蓋，

是去看看的時候了。

天空從未有過的深湛，

到晚間月大而圓，

趁你還有一雙亮眼，趁你的腿腳

還能走遍四方。

丟棄思想的重負吧，

就像丟棄思想本身。

那杯攝魂催命的混酒也不要再飲。

讓阻擋你的古代城墻倒塌，

讓心中的塊壘如白云高飛。

讓疼痛停止，說出否定之語

就像上帝說出肯定之語。

不要被任何一扇夜晚的門夾住，

而要像影子一樣地飄出。

不要回望，或者看得再縱深一些。

你將看到自己出生以前的那個年代，

一個炎夏的繁花似錦：

你的父母在相愛，

你不在其中。

晦　澀

有時，突然，

他什么都不想干了。

一天、兩天、三天

……

并非為改變節奏，

只是不想干了，

只想擱置。

一月、倆月、仨月

……

在他和時間之間沒有事，

沒有事情，

沒有事實，

沒有故事。

一年、兩年、三年

……

然后，也許，

就具備了水下的視力，

時間如空間一般停駐——

那股子晦澀的水草氣味。

一生、兩生、三生

……

萬世。

但有時，突然，

他睜開了眼睛，

便回到當下之日光。

（選自《花城》2014年第5期責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