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一
對茶,一直心懷敬畏般的仰止,不但是因為它本身所蘊涵的君子品質,更因它營造出來的雅致情韻。幾葉新茗,一縷幽香,喉舌生潤,肺腑清明。歷代文人名士對茶的推崇,可謂篇篇浸潤、句句含情。唐有靈一的“野泉煙火白云間,坐飲香茶愛此山。”;宋有蘇軾的“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尤其是明朝,四大才子歡聚品茗,情緒盎然之時,每人一句,信手拈來,完成合詩:“午后昏然人欲眠(唐伯虎),清茶一口正香甜(祝枝山)。茶余或可添詩興(文征明),好向君前唱一篇(周文賓)。”;及至清代,鄭燮的“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畫屏。”更有了胸懷江山、壯志凌云的豪邁與曠達。歷代文人的恭賦,諸多詩句的垂青,給予茶了一種文化暗示,使之從平凡的生活現象中凸顯出來,成為了一種彰顯高雅情趣、追求空靈境界的特質物品。從這個意義上說,茶所包含的價值取向,是有人情溫度和精神高度的,是被植物收斂了的日月芳華。
對西雙版納的認識,則完全拘泥于初中的地理課本知識和電視里傣族風情的音樂歌舞。那些由椰子樹和香蕉園組成的熱帶植物林;那些在葫蘆絲和月光下的鳳尾竹里綻放的絢麗筒裙;那些在江邊浣洗裙幔的長發少女;那些在潑水節里被淋透的笑聲和心情,這些被我反復描摹的場景,極具沖擊力,一直占據著想象的空間,構成了難以消弭的誘惑。西雙版納,詩一樣的名字,就很詩意地棲居在了我的期待里。這個居住在我國版圖南端,被一條瀾滄江拴住的地方,也拴住了我的目光。
如果說茶是我尊崇的能代表品格的精神依戀的話,那么西雙版納就是我神往的能喚起激情的夢想家園了。這兩個都出身南方,對西北而言,越是遙不可及的,才越是充滿誘惑的。
飛機在空中翱翔,越過了機窗,所有看得見的崇山峻嶺,都郁郁蔥蔥,滿目蒼翠,與幾小時前,飛越天山上空所透視的漫漫黃沙、亙古荒涼相比,仿佛上蒼在此地打翻了他的綠色瓶后,忘記了扶起,由植物造成的地域間的貧富差距,讓人瞠目結舌,又嘆為觀止。
夕陽映照下的瀾滄江,蜿蜒折行于山谷間,被反射的粼粼波光,即使在五千米的高空,依然可以劃亮我們的目光。
應云南省作協和六大茶山茶葉有限公司之邀,前往西雙版納參加作協組織的采風暨茶葉公司成立十周年慶典活動。這讓我忽然感覺,時間是個很怪的東西,昨天還覺得很遙遠的事情,日子一旦確定,便豁然感到,那些植物、那個地域,一下走近了你的生活。滿懷興奮和期待,懸置于胸的情結,終于找到了一個著陸的理由。
潮潤的空氣和溫暖的霞光早已恭候在艙外,一出艙門,就被這種熱情所攙扶。這與新疆四月陰冷、干燥的天氣,有著本質的差別。皮膚是最先找到溫馨感覺的,我們的心被它率領著步入佳境。幾株高大的椰樹聳立在機場出口,用獨到的方言,盡力表達著地域的特征。
路的兩邊,一叢叢一樹樹熱帶植物,偶爾有我們認識的一兩株棕櫚、芭蕉之外,大都叫不上名字,卻長得煞是逼眼,好像T臺上的衣模,風姿綽約,娉娉婷婷。植物的曼妙,讓我對隱匿在華燈里的街市,也有了向美的推定。畢竟,植物是一個城市的發型標志。
二
從景洪到勐海約有50公里的山路,除了這條柏油路,所有地面都被綠色植物覆蓋著,像海水淹沒的大陸架。這些密織如毯的蒼翠中,既有挺拔高俊的林木,也有逶迤纏繞的藤蔓,更有花開艷麗的灌叢,綠色層層疊疊,毫無理由、毫無章法、毫無秩序地擁擠在一起,遮蔽了我們的目光,也遮蔽了春天的方向。我很為西域的荒山禿嶺鳴不平,同道為山,卻是天上人間。并臆想,哪怕把這些擁堵的植物分流出去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到漠北,都會改變那里的自然環境,改變那里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風貌。在來西雙版納之前,不知道一片土地還可以這樣揮霍綠色。一種珍貴,遠離了它的地緣優勢,便會淪落為一名不文的草芥,就像我們看慣了的沙漠,在新疆人的眼里,毫無驚奇。
路邊,不時地有一兩幢二層小樓,劃窗而過,像藤蔓下結出的果實,蝶花掩映了大半的真容,卻依然擋不住它們駐足觀望的眼神。我便無端地開始羨慕入住這里的主人了。在氤氳的晨光里,透過山林交織的綠色,聆聽著鳥鳴,吸吮著花香,再煮一壺新茗,憑欄眺望,細嘬一口泡軟的翠葉,那絲絲縷縷的清幽,便會覆蓋你所有的想象了。我微瞇著眼,順著剛才的意念,飄遙而上。
離縣城還有十幾里,可以不停地看到,隔不多遠,就會顯露出一塊茶廠的牌匾,形態各異,憑風招搖。尚德茶廠、健民茶廠、天茗茶廠等,每塊牌子后面都拽著一個與茶有關的企業。覺得,它們就是在縣城生出的一群孩子,慢慢長大,再從小縣出發,一個一個往外走。畢竟,外面的世界,更具誘惑。
車子拐進六大茶山在勐海的茶廠,廠門口右側的涼棚下,早有工作人員泡好了普洱,恭候品嘗。對茶我知之不多,但對普洱卻是心生敬畏,一則是它傳奇的價格,幾年前,普洱暢銷,一餅古茶居然賣出幾十萬的天價。再則是它的養生功能,我在新疆有幾個作家朋友,相聚必喝普洱,每每談及養生功效,對該茶語出恭敬,言之有情,讓我也早已心生眷顧。如今端坐在普洱故里,輕舉茶杯,則有正本清源,精品嫡出的感懷。幾杯生茶入口,果真舌根生津,滿腔溫潤,又幾杯熟茶,馥郁濃香,神清氣爽,讓人頓然融入茶的境界里。斟茶女子也在向我們不停地介紹普洱茶的特色,讓我對茶的情感一下都傾斜到普洱的身上。為此,我幾乎在不停喝茶,似乎,這樣才能表達我對它的鐘愛。
完全按照車間管理要求,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白帽,再將手洗好幾遍,才得進入制茶車間。我們十幾個作家,在標簽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師傅的教授下,每人制作了兩只茶餅。晾干后,再到后面的包裝車間用特殊的包裝紙進行人工包裝,拿著寫有自己名字的茶餅,一下覺得自己和這茶廠有了某些類似于血緣的關系,完全不等同于用來銷售的商品,它的外形傾注了我的審美,它的內容包含了我的體溫,人與物之間,通過勞動,建立情感。在包裝工的引導下,費了很大功夫,才將茶餅包好,以為很用心了,外觀覺得不錯,拿起師傅們包好的茶餅一對比,頓有東施效顰之遺風。拆開重包,幾番周折,最終還是照貓畫虎,難得真諦。貌似簡單的做法,卻暗藏著技巧和工藝。好幾個工人在不停地包裝,美觀而迅捷,他們說每人一天要完成五六百個的工作量。望著堆滿了半車間的成品盒,忽然覺得,茶作為商品,是與工業產品有著本質差異的。茶從一片一片采摘,到一斤一斤烘干,再制成一塊一塊茶餅,直到最后的紙張包裝,都和手工有著密切聯系,它品質的好壞,掌握在一雙手里,與工業產品相比,它擁有了柔軟和溫度,而這,正是我們心靈需要的兩個元素。
三
車子停在曼謝村,六大茶山的導游向我們介紹,這里的大部分村民都是與他們公司有業務的茶農。從村口步行到村里寺廟的大院,距離四五百米,衣著艷麗的傣族女子列隊兩邊,年齡上自五六十歲下到五六歲,大有傾巢而出的架勢,她們不停地用藤枝蘸一下盆里的水,撒向游人。觀光的人很多,我們是順著水珠的導向走進大院的。一座很顯著的緬甸建筑風格佛寺佇立中央,絳紅色的屋頂鑲著金邊,正對著寺門前端砌了一個四五十見方的淺水池,盈盈水面倒映著佛寺的尖頂,左側擺了一溜大水缸,也是水漫甕沿。來人都擁擠在院子外,似乎一下子對水充滿了畏懼,由于作家團隊穿著六大茶山公司頒發的潑水節綠色隊服,顯得分外惹眼,當然得首當其沖,何況我們有幾個作家從北方缺水地區過來,見到水就像見到久違的親人,率先沖到池邊,操起盆子,淘滿水,見誰潑誰。群體事件往往這樣,一旦有人領頭,隨后覺悟的群眾便蜂擁而至,無法阻擋。院外觀光的人流,涌進院內,成為潑水的主力。起先是端著盆子追著潑,后面發展成站在池子里對著潑;起先是朝著陌生的衣服干著的人潑,后面是不管是誰、不管干濕,見人就潑。只見瓢盆飛舞,水花四濺,每個人的上方,都頂著一傘水的華冠。有人被潑到了,就跪在池子里潑;有人丟了一只拖鞋,就赤腳追著潑;還有人索性一手抓一只盆,左右開弓地潑,直到滿院的人變得濕漉漉的,地變得濕漉漉的,連歡笑都變得濕漉漉的了,直到水池見底,大缸淘干,人們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空盆。尋找自己弄丟的拖鞋,或者將被水灌滿的耳朵控干,便聽到后院籃球場上音樂奏響、鑼鼓喧天。透過不高的院墻,可以看到剛才那些站在路邊灑水的女子,此時,早已伴隨著旋律,跳起濃郁的傣族舞蹈,一招一式,竟有著孔雀的娉婷。
到附近村民房子換下濕衣服后,我們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籃球場北側舞臺背景處,掛了一條橫幅——熱烈慶祝1374傣歷新年。舞者全是清一色女性,身著新年的華美服飾,色澤艷麗,裝扮嫵媚,舉手投足間既協調整齊又柔美婀娜。我們跟在隊末,姿勢僵硬,步履蹣跚,雖有狗尾續貂之嫌,卻也樂得其中。舞步踏著鑼鼓的節奏,環繞球場。中間排放著五只鑼,一根木棒拴著五個槌,只需一只手搬動,便可同時敲響,聲音煞是洪壯。河南省作協副主席喬葉禁不住誘惑,親自上前,換下樂手,自娛自樂,敲打沒幾分鐘,已是氣喘吁吁。《人民文學》編輯部副主任周曉楓,跟在隊伍后面,跳的風生水起,魅力十足。我接過喬葉的棒槌,奮力擊打,才覺得,這的確是個體力活。
集體舞表演開始,舞臺上幾十個女演員,整齊劃一,動作規范,就像經過專門排練似的,一問才知道,這只是曼謝村的一少部分,從未經過專門訓練,舞蹈是傣族婦女與生俱來的技能,全村老少都能上陣。
臺下觀眾,東頭三五成群一汪海藍,西邊兩三結隊,幾朵翠綠,靠中間部分沒多大功夫,浸染開一片胭紅,服飾顏色的合圍近似于鳥兒尋找自己的同類。每個女子都綴著一串花藤,從頭頂一直開到腰間,再與各色衣裝結合起來,就是一座五彩的花園。亮麗的姑娘、華美的服飾,讓我和相機都眼花繚亂了。詢問了幾個美女,她們都自豪地表示,身上的衣服和縫綴的圖案都是親手制作的。衣服很得體,就像她們的笑容,很清澈,很滿足,也很真誠。她們都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玉香、玉宛、玉音。
我知道,所有的生活,都是過給自己體味的,與外界的猜想和評價毫無關系,當快樂沒有背負其他附加物質時,它的輕盈才能體現出來,輕了才能飛起來。
我沒有想到晚飯會擺在籃球場上,五六十張桌子,依次排開,擠不下了,只好將幾張餐桌擺在了佛寺的走廊間。場面何其壯觀,六七百號人,同時開宴,人聲鼎沸,歡笑迭起。一個家庭提供一桌飯菜,這是五六十個家庭,將她們最好的年夜飯奉獻了出來,與我們共饗。
許多野菜是沒有見過的,甚至都從未聽說過,吃法也甚為新鮮,將整棵野菜蘸一下醬,便素口入食。糯米飯松軟清香,攥在手里,越捏越黏,越具特質。吃法、味道和場景完全與新疆的生活習性大相徑庭,卻親切無比。我想,這大約就是西雙版納獨有的品質,也是善良好客的傣族人,慶賀新年的真誠展示。
四
車子拐下柏油路后,變的顛簸起來。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見眼前的一片片丘陵上,栽滿了茶樹,那些低矮的植被也隨著我們的躍動的視線,波浪起伏。已經有很多年沒走過這么崎嶇的山路了,這些年道路越修越好,轎車也愈發舒適,坐在車里就像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反而削弱了被搖晃的坐車感。這樣的晃動很輕易就能將記憶搖回童年,那時走路和坐車的區別,除了速度之外,就只剩下搖擺的樂趣了,似乎晃動的過程比速度更具意義,它讓我至今都覺得,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坐車。
睡眠顯然是躲在晃動里的,就像顛簸躲在車輪里。當睜開惺忪的眼睛,首先躍入眼瞼的,是兩邊擁擠的綠色,它們相互用力,將路掐的奄奄一息了。車子已進入了產茶基地,海拔1700多米的賀開山。同車的勐混鎮黨辦董主任向我們介紹,馬上就到茶園了,這片山林有1.6萬畝,200多萬棵茶樹,全是古樹,樹齡最大的有1400多歲了,出生于唐朝。他的介紹,讓我對這座山,一下變得肅然起敬了。這座山上的茶樹,已經把自己長成了活著的標本,長成了時間的見證。
盡管心里的推斷,讓我對茶山的景象,多少具備了一些猜測,但當我佇立其中,面對滿山遍野的蔥蘢時,還是被綠色深深地擊中了。從哪個角度去看,每一株樹都野性十足,一株株一棵棵毫無規律地隨性生長,盤龍錯節,虬枝舒展,忽而幾株腿粗的茶樹聚攏擁圍,枝杈交融,葉枚疊翠,舉出一片蔭棚;忽而又一矗腰粗的枝干,拔地而起,直穿蒼穹,引來一串驚嘆。放眼望去,眼前的整座山和看得見的更遠的疊嶂山巒,都遍布著茶樹。或者由于年代久遠的原因吧,覺得每一株樹,都有了人類的鶴發童顏——皸裂的表皮,蒼勁的枝干,卻舉著一在很朝陽的翠屏。董主任指著一棵胳膊粗細的茶樹說,別看這樹小,至少也有三四百歲了,那些粗點的,六七百年了,都是跨越了好幾個朝代的元老。我觸摸著樹皮,仿佛它們是從明朝或清代穿越過來的時間載體,讓我可以感知到那個時代的一些細微塵埃。植物和人有著同樣的道理,活的太久,經歷的太多,便有了洞察世事、明辨秋毫的法眼,仙風道骨、卓爾不群的外形。這片林子在我的感覺里,總有些超凡脫俗,得道成仙的意蘊。
走到了一株被稱之為“茶樹王”的古茶樹前,董主任從枝杈頂端摘下一枚茶尖,放進嘴里咀嚼,說,這是這座山的樹王,有1400多年的歷史了。讓我對這株樹一下充滿了敬意,按時間推算,在隋朝,它就已經問世了,見證的隋的滅亡和唐的盛世,以及后面的所有時代的變遷,“閱人無數”這個詞,已無法涵蓋這株樹豐富的社會閱歷。但此時,它靜默如一尊雕像,審視著我們這一群短暫的訪客。我用21世紀的目光凝視這株7世紀的生靈,我覺得這種身份的樹,是早已看透了人的靈魂的,只是它不說,它把這種智慧,長在每一片葉子里,讓人們用滾燙的開水泡出它的味道。樹的品格,是通過茶的味道體現出來的。茶所蘊含的境界,便是樹要表達的思想,所以,茶樹,應該是樹類的哲學家。
我對這山上的每一株樹都充滿了敬意,動輒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一茬茬的嫩芽,喂活了多少艱辛的日子。一條條瘦弱的茶馬古道,從這里起始,通向內陸,甚至延伸境外,沿途的心酸和磨難,構成了茶總體味道的一部分。
董主任說,與那些近年才種植在丘陵地帶的臺階茶園相比,六大茶山古茶園的茶餅,無論是產品質量還是加工工藝,都遠在那些小廠之上,這也是他們制勝的法寶,最好的產品當然出自最好的原料。
我不得不佩服企業家獨到的眼光,賀開山的高度,決定了企業品位的高度。而這些古樹,這些碩果僅存的不可再生的活化石,讓我們從它深埋地下的根須里,汲取到了唐風宋骨的蘊含。或許,我們今天暢飲的,正是太白、東坡抑或唐伯虎曾品味過的同一株茶樹上的茗品,畢竟,是樹,讓我與之找到了生命的交匯點。
五
透過古茶園掩映疊翠的枝杈,可以看到山下的曼弄老寨,參差的坐落,黧黑的屋頂,繚繞在煙嵐暮靄之中,像一張裝了綠框的老照片,掛在山腰。順著土路步行約二十分鐘,就到了村寨前,由于是山地,房子都依勢而建,梯次分明,錯落有致。最大的平地,就是村委會前的一個籃球場,村委會屋側赫然佇立一副大牌“賀開茶葉專業合作社初制點”,將村寨與茶葉緊密勾連起來,村支書告訴我們,曼弄老寨祖祖輩輩以茶為生,茶既是他們生存的物質基礎,也是他們生活的精神依戀。人們對茶的感知,早已超越了成品后的鑒賞。驚蟄時節,站在山上,看看春雨,摸摸地溫,就能估算出這一季的茶情,茶的味道,已浸入骨髓了。這是幾個世紀的傳承,無論與茶還是與人,這種境界,是彼此的幸運。
這是個拉祜族村寨,家家戶戶都住在木閣樓上。一樓由幾根木柱支撐著,成為豬圈、狗窩或者堆放木柴的場地。村子不算大,卻充滿了溫情。這種溫情來自于每一家閣樓的煙囪里,都飄蕩著青煙;來自于一只母雞領著一群小雞仔咯咯咯咯地在樓底下覓食;來自于一只懷孕的母豬堵在樓梯口,向主人催促著晚餐;來自于幾條狗跟著一群六七歲的孩童,在窄窄的巷道里來回奔忙。我被這種景象感動了,好久沒見到這樣的村寨了。越來越多的村子,鋼筋水泥替代了木頭,柏油彩磚掩埋了泥土,煤氣沼氣充當了燃料,遠遠看去,村莊整齊了很多,干凈了很多,也漂亮了很多,卻把最應留下的生機給弄丟失了,那些雞鳴狗叫,那些爐膛炊煙是生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最易被現代化解構掉的一部分。
酒當然是少不了的,是村支書家自烤的酒,菜也極具拉祜族特色,勐混鎮黨委書記李年強親自斟滿一碗酒,與我們一一碰杯,而后,一飲而盡。一揮手,上來五個著翠綠筒裙的傣族姑娘,婀娜的身姿,嬌美的笑容,每人舉著一碗酒,齊聲誦唱,我聽不懂傣語,但能感受到音符帶來的綿綿情誼,她們的助興,讓原本就性情豁朗的作家們,更是開懷暢飲。一圈下來,極短的時間,就走完了從清醒到微醺的行程。李書記又招呼,上來兩位拉祜族男歌手,是白天陪我們上山的縣歌舞團的吉他手扎丕和鼓手扎爾,倆人嫻熟合作,一曲扎丕創作的《拉祜、拉祜》,一下把情緒推到了高潮。在吉他聲和鼓點的作用下,大家擊掌歡呼,跺腳慶賀,仿佛整幢樓都在和著節拍。作家于堅和胡性能盡管是云南人,也是初次感受到如此激情四射的場景,早已把自己喝的面紅耳赤,興奮不已。幾曲下來,四張桌子的人,已開始相互敬酒,攻守混雜了。顯然,村支書家的這間小閣樓,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大家被酒精引燃的情緒,李書記適時宣告,喝酒暫告一段落,篝火晚會馬上開始,我們移師村委會前的籃球場。
球場中央,一人多高的木柴在等待被一根火柴點燃。很久沒這么熱鬧了,整個村子的婦孺老幼都齊聚于此,圍成一個大圓,月光下影影綽綽,球場內歡聲笑語。村長一聲令下,轟然而起,火光沖天,整個球場猛然間亮堂起來,周圍人們臉龐都變得霞彩熠熠,連笑容都透著一層紅釉。甚至一些拉祜族婦女,抱著奶娃背著幼崽,每一張面孔都情緒盎然。剛才敬酒的那幾個傣族少女娉娉婷婷走過來,拉起我們,環繞篝火,伴隨著扎丕和雜爾的歌唱,舞蹈起來。起初只是七八個人的小圈,逐漸變成了十幾個的大圈,尤其是衣著華麗的拉祜族婦女,不斷加進來,舞蹈的圈子越拉越大,歡樂的浪潮,越跳越高。我們也乘著酒性,邊隨著舞蹈的人群奔跑,邊放開喉嚨嚎叫,似乎想通過高亢的聲音,抖落掉郁結于胸的纖塵,而那跳躍的火苗,成為描摹心情的外像特征。
幾圈下來,我已是氣喘吁吁了,只好坐在一家小商店的門口,要了幾瓶啤酒,隨便遞給旁邊的村民,喝著、看著、吼著、笑著,直到把那高高的一堆木柴燒成黑炭,直到我面前擺滿了十幾個空瓶,我才被人攙扶著,坐到車上。
今晚,我們宿營在賀開山上,在千年古茶樹下,在戶外的帳篷里。
六
我和永濤共一頂帳篷,晚宴的歡快讓他淹沒了自己的酒量,以至于被欺軟怕硬的酒精催生出了不絕的鼾聲,使得狹小的空間里,盛滿了轟鳴。我也在有些眩暈的狀態下爬出帳篷,精神的悠然恍惚與腳下的枯葉松軟構成了整個身體的飄渺懸浮,所有的感覺進入到了一種舒展、彌散的寬松里。這時,聽到的昆蟲鳴叫,就顯得格外嘹亮,每一種聲音都是一把刷子,將人的心情,一點一點刷的透亮。我隨意背靠一株古茶樹,坐下來,都是靠在了宋元的歷史上,而那些高低不同、密織成網的蟲鳴,也從時間深處浮上來,似替這一株株一言不發的古樹,表達著心聲。茶所蘊含的,不只是一種味道的,它珍藏了陽光的溫暖,承載了季節的變遷,汲取了風雨的浸潤,儲備了歲月的積淀。其實,看似一枚簡單的葉片,卻表述著豐富的內涵。從這個意義上說,春天是蟄伏在每一株嫩芽里的。品茶,體現了人們對生活基調的一種界定。
賀開山撐開了夜空的傘,被蟲鳴啄破的星星,泄露出一些隱秘的信息,我們人類是讀不懂的,太短暫的生命,讓我們只能了解一些膚淺的命題,比如,閉上眼睛,感受被昆蟲們拽緊的寂靜。
夢是穿越時空,抵達前世的唯一途徑,我攀援而上,終于翻越了唐代的院墻,看見白居易獨坐樹下,剛寫就一幅五律,墨跡未干,“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皿,寄與愛茶人”。正待討教,忽被一聲粗重的嗓音喚回人間,是永濤在叫,喊我快進帳篷,睡覺!
直到第二天,日頭高挑,我被清脆的鳥鳴推醒,依然記得昨晚酒醉,靠在樹下,夢中的情景。趕快鉆出帳篷,想留影紀念,卻看見四周全是相似的古樹,辨不出哪一棵是昨天靠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