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

賢子

遠遠地就看到她了，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還是那樣，走路永遠都是小跑，跟個醉漢一樣，走著走著就摔倒了。然后起身，依舊不看腳下，仰著頭跌跌撞撞繼續跑。她好像永遠都很著急的樣子，不然為什么總是一路小跑呢？

如果不是這次回來參加表弟的婚禮，我想我可能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也不會想起她。

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

那天，正好是阿姨他們村里逢靜集。吃過早飯，收拾打扮一番，便跟阿姨來到了熱鬧的集市上。她的到來，讓原本喧囂熱鬧的集市頓時安了片刻。原本被大家圍的水泄不通的道路，也專門為她讓出了一條一人寬的通行道。她，衣衫襤褸，滿臉的污垢，一頭黑發不知多久沒梳理了，遠遠看上去跟麥場上的草垛一樣。沒人能看清她的樣子，也沒人想看。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嫌棄的表情，誰也不愿讓她碰到自己 ，都害怕會臟了自己的衣服。不過，對于這些，她好像并不在意。依然揮動著衣袖，從人群中一路小跑而過。

后來，村里的大街小巷里，總能看到她的身影。人們談論最多的，是她今天摔倒了幾次，磕到哪兒了。

她好像并不知道痛，身上的傷口剛結痂，又因再次摔倒而血流不止。即使這樣，仍然沒人愿意去幫她清理傷口，因為她實在太臟了。倒是那些成天跟在她身后的小屁孩們起了悲憫之心，有的從口袋里拿出皺巴巴的衛生紙，有的揪來樹葉為她擦掉流下來的血。她坐在墻角處，就那樣看著，偶爾“嘿嘿”傻笑兩聲。孩子們看到血依然流不止，其中一個小孩便轉身從墻角挖來細土，灑在傷口上，很快，血止住了。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陣哄笑，仿佛在慶祝他們的“實驗”成功了。看到孩子們笑，她也跟著笑，誰也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

很快，午飯時間到了。在大人們的喝斥聲中，孩子們一哄而散?？吹胶⒆觽兌甲吡耍难凵窭锞褂行┦?。

不久，我離開了這個村莊。對于她的故事，也因此中斷了。

時隔五年，再次回來，對于村莊和村莊里的人，都有種熟悉的陌生感。如果不是再次遇見，我想她會永遠埋藏在我的記憶深處，甚至會徹底將她忘掉。因為從接到阿姨的電話到來到村莊，我始終都沒有想到過她。再次看到她，的確有些驚訝。我以為她早就離開了村莊。

從阿姨的口中得知，原來她早已在村莊落戶：

那年，她住進了小賣部王大嬸的家，成為了王大嬸的兒媳婦。雖然王大嬸一直不承認有她這么個兒媳婦。

王大嬸是村里有名的熱心腸，在村里的學校旁邊開了個小賣部兼賣蔬菜，賺了不少錢。家里條件在村里也算不錯的，只是因為有一太實在的兒子。他與傻子唯一的區別就是，他能吃苦會干活兒。所以這么多年了，沒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給他的。

直到有一天，王大嬸在跟鄰居坐在門口的石墩兒上聊天，她又來了?？吹剿?，王大嬸二話沒說，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進屋找了幾包快要過期的餅干給了她，說：“拿去吃吧，走遠點，別影響我生意?！彼路鹇牰艘粯?，接過餅干，傻呵呵地笑著走了。

“我看這傻子一點兒也不傻，天天來你這兒，這是吃上癮了。”看到這一幕的鄰居說。

“嗨，沒事兒，反正也要過期了，扔了也可惜，這孩子也挺可憐的?！蓖醮髬鹦呛堑恼f道。

“哎，我說，要不你干脆把她接回家，給你兒子做媳婦兒算了，你還能……”鄰居的話還沒說完，王大嬸便扭頭氣呼呼的走了。在她看來，鄰居是在羞辱她，羞辱她的兒子。

晚上，王大嬸獨自躺在床上腦海里回想著鄰居的話，雖有些生氣，但轉念一想，鄰居也是好心。再說，眼看著唯一的兒子就要到不惑之年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王家斷了香火兒啊。再說，自己也不能養活兒子一輩子，得有個孩子來為他養老送終哪！

思來想去之后，她決定采納鄰居的意見。

就這樣，她住進了王大嬸的家。那天，王大嬸特地帶她去村里的澡堂子里洗了澡，換上了新買的大紅套裙。對于這樣的喜事兒，尤其是這么特殊的喜事兒，當然少不了那些愛湊熱鬧的鄰居們。很快，王大嬸家就熱鬧了起來。當看到一番梳洗打扮后的她，竟讓大伙兒眼前一亮。皮膚白皙，濃眉大眼，身材嬌小，看上去竟讓人心生幾分憐愛。然而對于這些相鄰，她依然只是“嘿嘿嘿”地傻笑著。

后來，村里的大街上再也沒看到過她的身影。聽說她懷孕了，王大嬸不讓她出門了。再后來，她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孩子看上去很健康，從出生那天就一直由王大嬸帶。也許是怕遺傳吧，王大嬸不讓孩子吃母乳，甚至不允許她去抱她。也的確，她獨自走路都經常摔倒，又怎么抱孩子呢。

如今，孩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依然是由王大嬸照顧，她不允許她去幼兒園，更不許她在有人的地方接近孩子。誰都知道，王大嬸是不想讓別的小朋友知道自個兒的孫子有這么一位傻娘，怕孩子自尊心受到傷害。而她，好像也明白王大嬸的心思似的，從來不去幼兒園，只是會在王大嬸送孩子的時候偷偷地跟著。然后會在幼兒園不遠處的石墩上就那么傻坐著。等孩子放學后，王大嬸來接孩子，她就那么遠遠地看著，然后再偷偷地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回家。每天都是如此，風雨無阻。

小家伙特別可愛，也特別聰明。他總是會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問王大嬸：“奶奶，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我媽媽呢？”

“媽媽呀，給我的乖寶寶掙錢錢去了，等掙了錢就能給寶貝買一大堆小汽車了。”王大嬸知道孫子喜歡玩具汽車，所以總是拿這個來哄他。

王大嬸不知道還能瞞孩子多久，她知道，無論她承不承認，孩子都有一個傻娘。而且傻娘對孩子的疼愛，她是看在眼里的，她是傾盡所有來愛這個孩子。

就說那天，孩子在家門前的沙堆兒上跟小朋友玩，突然孩子大哭了起來，只見傻娘與鄰居家的兒子在爭奪一個玩具汽車。傻娘使出渾身力氣抱著玩具汽車不肯撒手，鄰居家的兒子也用勁渾身解數想掰開她的手指，但怎么也掰不開，于是就用嘴咬，眼看著手被咬破開始流血了，她還是不肯撒手。鄰居家的兒子沒轍了，就隨手抓了把沙子往她的身上扔，她也不知道躲，傻傻的坐在沙堆上，任憑他將沙子扔到自己的身上、頭上。鄰居與王大嬸看到后，急忙跑過去。王大嬸抱起孫子，寶貝孫子哭的更厲害了。鄰居家的兒子看到媽媽來了，邊哭邊說傻娘搶了他的玩具。鄰居看到沙堆上傻娘的狼狽相，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抱著孩子回去了。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傻娘咧著嘴又開始傻笑，邊笑邊將手里的玩具往兒子懷里塞。

拿到玩具后的孩子，馬上停止了哭泣。臉上還掛著淚珠，卻咧著嘴笑了?？粗⒆有α?，傻娘也跟著傻傻地笑，也就在這時她才感覺到了手痛。于是，順手抓了一把沙子，想往傷口上撒，被王大嬸制止了。王大嬸帶她來到了村里的診所，醫生為她清理了傷口，并做了簡單的包扎?？粗玫氖?，她依舊只是傻呵呵的笑。

與正常人相比，她是傻，但作為母親，我覺得她不傻……

一直以來，對于她的故事，我不知道是該為她感到慶幸還是不幸。如今，我想這所有的一切都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