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沒有重復的,也沒有你的”
說這話的人,香燭的舌頭
壁畫的胸腔。 藏南的沃野日光此刻濃烈
荒山如此眾多
空,且大。 這是早晨
租馬的婦女,尚未聚集的車輛
我騎一位老人
黑色兒馬。 從下向上不是仰望
柏香高爐、轉經筒
旗桿上的經幡。 宮殿陰涼
神是另一界的事物
在雍布拉康,宗教即夢想
人為自己造像。 我抬腳出門
如此幽藍的天空,如在眉睫
一陣風包含塵土,從鼻尖進入身體
此刻的雍布拉康,和一個獵奇者
互不挽留,也互不相傷
日光下的城市,人類的建筑和商品
白云如經卷沉默
四周山上盡是沙礫,騎馬向南的藏族婦女
風中的經筒
孩子在荒野的草莖上奔波
如此安詳的生命場景
與持久等量
下午時分,我在一所大院內
嗅到濃郁的孤單味道
幾臺人類的汽車那么放肆
把塵土全部納入
只有夜里,上弦月干凈,撫摸我空曠的肩膀
在勒布溝,雨有些驕傲
大霧席卷現實。 人生太坑洼不平了
如這谷中歲月浸泡的巨石
森林掠奪苔蘚,杜鵑只剩下顏色
黃和紅,碩大得無法理解
來自天庭的水必須借助大地的溫度
孤獨是喧嘩的另一種托辭
荊棘叢中該有兔鼠。 小牦牛從不成群結對
無鞍的馬渾身都是珍珠
沿途的房屋都是石頭的
哈達和經幡,信仰可能是最溫暖的事物
那個在泥濘中扛鐵鍬的門巴人
臉色黑紅,皺紋和往事都來得太早
我不過一個過客。 勒布溝遍布流走與存在
汽車是其中最自由的工具
河水在深夜攜帶鳥鳴,此刻失眠的人
旅途漸漸加深
如同露珠于黎明之輕聲呼喝
喊你小名,也要說:大霧不是平地生成
而是兵團式奔襲。 太宗山以上,積雪不講究輪回
日月被星辰裹挾
隱沒的天空,好像久違了的讖語
生命就是一場一場的大霧
如在旺東,沒人能夠真切看到谷底
也沒有人在霧中揣測神祗
最自在的應是不期而至的雪粒
敲中眉心的那些,骨頭叮當,干脆而婉約
從這邊過去,峽谷敞開,一道白水向下
山背后是印度,麥克馬洪線只是一種地理
世上的人,如這繁華草木
碩大的杜鵑有些開始衰敗
哦,落紅,在旺東,沙昌多果山下
森林在暗中喧嘩,一只布谷鳥曲線飛過
足夠了,與積雪對應的杜鵑
盛開之后,雪在一個季節(jié)慢慢上升
一株樹以眾花的形式卷云重來
有人在山巔與虛空結盟。 落下是一種覆蓋
紅,杜鵑是自得其心的艷麗英雄
其實就是一次開放,杜鵑龐大而幽冷
在西藏,她們與群山之下的同名者
不同族類。 最高的美總是孤獨的
紅也是一種宿命
似乎一簇簇火焰,把世俗及其愛情燒疼
掉下來了! 凌亂且充滿光明
盡管誰也無法逃脫
內心的凋零。 我在山間偶然看到
紅,再溫和的泥土也不足以
一個人于寒冷和大霧之中
遭遇這一地的紅,憐愛之余
也請允許我懷抱胸口,抬頭悲切三聲
亦是如此。 夜晚比白晝更具神秘主義
桑多洛河之水顯然來自闊大的細部
在高處它們善于團結
但不得不面對消失。 這種匯集體現的是
事物本身的變化及其再生能力
2014 年5 月。 此時,我在勒鄉(xiāng)度過五個夜晚
濤聲自谷底攀援,回響如纖指叩骨
亦像逃跑的時間雷聲持續(xù)
此外一切寂靜,不知名的鳥鳴作為
一種存在。 太結實的人間有太多的不可及
譬如一位喇嘛漸行漸遠
一大片松樹在霧中結對登高
桑多洛河前后連貫,其實她在獨自奔跑
我在夜晚聽到,河水滔滔只有巨石和懸崖
泥沙如塵世之眾生
所有企圖以夢構筑宮闕的人
萬世悲憫,請在夜晚的西藏默誦水之箴言
可以從一片草甸接近,一株格?;p隙
逐漸擴大。 娘姆江曲是一條界河
兩邊都是山。 人總是互懷敵意
河流這方面做得最好,從來有跡可尋
曲折是共同宿命
是速度和加速度,流向簡單
我在金布山看到,巍峨不可及者
都是神靈。 唯有河流攜帶聲響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足夠湍急的
除了事物本身,還有那些被途經的
一些杜鵑沿河而居
紅的紅,白的白,最隱忍的當屬紅豆杉
可能還有泥沙。 必須之物
每一種存在都是痕跡。 河流常被轉換為一種象征
懶散的牦牛趕赴
山羊見人就跑,所有以水為生的
還有苔蘚,請在河流沿線抱緊時間本身
該是無根的,源頭來自側翼
途經三林鄉(xiāng)時候,我給一個藏族小男孩
買了一瓶飲料。 他和牦牛
住在長荊棘的坡上。 一位臉色黑紅
眼睛若寶石的年輕婦女
肯定做了母親。 她看我的神情
如我一路追隨的甲曲河,多好的名字
河水舟微渾濁,還有魚和草芥
這些急于奔命的事物。 這些情景不可虛擬
兩邊山峰相互擠壓
杜鵑盛開,稀疏的針葉林。 車到一面墓碑
我掏出香煙,酒濡濕1984 年的水泥
命運秘而不宣,大地好像只是一個容器
再向前河水泱泱,水聲把自己敲疼
山峰怒不可遏,向上是一種速度
更是海拔。 甲曲河不僅是流向
那在密林中窺視的人
那些危石和懸崖。 一夜我都被濤聲纏緊
晨起呼吸鳥鳴,甲曲河似乎又經世三百回合
兩邊的荒蕪
揭示風在西藏的另一種力度和作為
高處的江河來自更高
雪是天堂給予群山之物質盛宴
龐大的事物總被列為象征
雅魯藏布江是眾人所能觸摸的
緩緩移動,在拉薩,一條江寬過無際
而且唯一。 右岸的柳樹遮住部分
目擊者覺得悲傷的地方。 跑云朵的天空
萬神聚集。 這個世界只有偉大的地理
信仰只是現實主義黑夜里
燃著的火柴。 連續(xù)的馬蘭花趕赴黃沙
它們看到蜥蜴,把麻雀放在手掌
盡管龐大、不息,但還是有些孤獨
冷和熱同樣,雅魯藏布江讓我看到的
是一根無際的繩索
拉薩之夜,我在夢中扶起滔滔流年
群星以水為世事清洗悲愁
罔顧萬頭攢動的世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