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敏
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和學科化問題
——武漢作家資料整理札記
肖敏
晚清以降,西學東漸,“舊學”而為 “新學”。文學研究各學科逐步形成自己的治學方式,一代又一代學人,既在學科中孜孜矻矻以期術業有專攻,又在學科中傳道授業解惑,薪火得以相傳。新世紀以來,文藝學和現代文學在學科建制方面已經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反過來更促使當代文學的學科發展,當代文學的學科化建設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的學術活動,我們需要在學理上體認、確立“當代文學學科”的“合法性”。在這方面,洪子誠、程光煒、李楊、孟繁華、陳國球諸學者皆做出卓有成效的努力。
眾所周知,中國當代文學能否寫“史”曾一度被懷疑,譬如,已故的現代文學研究元老唐弢先生生前就極力反對中國當代文學寫史。為何當代文學的“合法性”飽受爭議?個中原因復雜,其中有一重要原因,就是當代文學與別的文學形態不同,它是不斷生成和發展的文學形態,“現在”的文學作品和文學活動,會成為“將來”的文學史。而由于學科的特殊緣故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因素,當代文學又是一門沒有時間下限的學科,這些都導致當代文學在相當長時間里呈現出曖昧不清的學科樣貌。
與此同時,中國當代文學和當代文藝批評的學科建構,曾受到史料不足、適時性過強的詬病,幸賴一批有遠見的學者篳路藍縷,這種現象自1990年代以后有了很大改變。我們所看到的是,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十七年文學研究儼然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以洪子誠為代表的當代文學研究界學人在自身學術活動中,前所未有地重視史料的價值,并從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十七年文學乃至當代文學的研究格局。正如曹文軒敏銳地指出的:“正是他(指洪子誠)嚴謹的、規模宏大的、事實與理性并重的學術研究,使我們這群人得以為業甚至為生的一個學科獲得了不可辯駁的合法性和我們工作的尊嚴……在說到洪子誠先生的學術特色時,我們一般都會立即想到‘材料’這個字眼——洪子誠先生的研究以材料見長……我們在重溫這些材料時,具體地、富有真實感地觸摸著已經流失了許久的歷史。”[1]
由此可見,史料的留存、整理應該是構建當代文學學科的重要工作之一,需要更多的當代文學學人付出更多的心血。史料問題也是推動我們不辭勞苦地進行武漢作家研究資料整理的初衷。
再回到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地域文學。地域之于文學的重要性,顯然是不言而喻的,這一點,中外文論均有論及。《文心雕龍》稱北方的《詩經》“辭約而旨豐”,南方的《楚辭》“瑰詭而惠巧”,明確了地域與文學的關系。19世紀法國文學史家丹納在《英國文學史》引言中,把地理環境與種族、時代并列,作為決定文學的三大因素。
地域文學在中國文學發展過程中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它不僅僅是地域性的文學,而且也是主流文學的發源地之一。正如袁行霈所說的:“中國文學發展中所表現出來的地域性,說明中國文學有不止一個發源地。”[2]。自1980年代以來,地域文學研究受到了各方關注,1997年湖南教育出版社推出了 “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域文化”系列叢書。其中,《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山藥蛋派與三晉文學》、《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影響深遠。這些論著對于地域文學的研究,向后來者提示了頗有裨益的研究思路。
作為地域文學的一個重要分支——都市文學,其實也是晚清以后成熟的。隨著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進程,現代意義上的城市逐步發展成熟,一些城市的文化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作家的個性氣質和審美情趣,繼而潛在影響到其作品的藝術特征,甚至可以孕育出特定的文學流派和作家群體。譬如,北京之于老舍,上海之于穆時英、張愛玲、蘇青,廣州之于歐陽山……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作為現代地域文學的重要方面,京派文學和海派文學形成了雙峰并峙的局面,它們不僅僅作為一個文學流派存在,它們與特定的歷史背景、社會思潮,尤其與文化底蘊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對它們的研究30年來一直就非常活躍。
新時期以后,武漢作家一直是中國文學中相當活躍的創作板塊。代表作家層出不窮:徐遲、曾卓、碧野、姚雪垠;鄢國培、楊書案、劉富道、汪洋、周冀南、葉明山;何祚歡、胡發云、彭建新;方方、池莉、劉醒龍、鄧一光、徐魯、董宏猷、陳應松、魏光焰;劉繼明、曉蘇、魯西西、華姿、馬竹、李修文。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惟楚有才”,此語在當代文壇的創作格局中,再次得以確證。武漢作家非但創作勢頭強勁,而且各體兼備,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均有名家涌現。可見,武漢文學不僅是作為現當代都市文學的一個重要部分,也為現當代文學的現實發展貢獻了特殊的力量。
與其文學成就相比較,武漢作家研究,尤其是武漢作家作品研究資料的搜集和編撰則顯得不足,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大家,如魯迅、沈從文、老舍、張愛玲、丁玲、蕭紅……皆有層出不窮的研究資料問世,當代文學中的知名作家,如莫言、賈平凹、余華、王安憶、王小波、鐵凝、遲子建等,亦有研究資料出版。隨著方方、池莉、劉醒龍、陳應松等作家逐漸步入全國知名作家的行列,武漢作家研究資料的留存和整理,已經被提上議事日程。
對于中國當代文學,乃至武漢文學這樣一個帶有明顯地域概念的文學形態來說,為何資料的搜集和整理顯得尤為必要呢?正如程光煒所說,“隨著歷史的推進,一些資料的發現,當代文學的‘規律’和‘走向’已經成為被懷疑的對象。”[3]可見,資料的搜集和整理可能會影響到當代文學史的書寫,甚至對當代文學的學科定位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近年來,隨著程光煒、李楊對80年代文學譜系的梳理、吳炫對于新時期文學之初文學期刊運作的資料發掘、陳徒手對于建國后文人命運的深度考察,都已經成為當代文學資料的組成部分,并促進了當代文學的學科發展。我們不難想象,隨著一批武漢作家進入穩健的創作成熟期,隨著學界對他們創作的研究日益深入,編撰一套,乃至數套武漢作家研究資料,不僅對研究這些作家的學者有解燃眉之急的現實功用,而且對于武漢文學研究,乃至中國都市文學、地域文學研究,都有不可估量的意義。
基于這樣的背景,湖北省重點人文研究基地、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全力搜集、編撰的 《武漢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匯編》(第一批涉及18個武漢作家,第二批涉及10個武漢作家),在推進武漢作家群的學術研究、甚而促進武漢作家群的創作方面,可謂是一個突破。在我們的研究視野里,“武漢作家”是一個比較寬泛的對象,一個地域性而不是行政性的概念,“武漢作家”是指在武漢工作或曾經在武漢生活過的當代作家,這就不僅是武漢作家協會會員或武漢作協簽約作家了。
在前后大約5年的編撰過程中,我們的確遇到了一些困惑,相信這些困難也是學界同仁在進行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整理時遇到的共通性的困難,我們把這些困惑公布出來以求教于方家。
確實如此,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及文藝批評來說,資料的搜集不可謂不重要。程光煒、李揚在進行“重返八十年代”的學術研究中,曾困惑地提到當代文壇中很多晚近的文學資料都顯得模糊,這實際上提示我們,整理、編撰當代文學史料工作的急迫性,切不可認為這是正在發生的文學史就對資料掉以輕心。然而,在進入這些材料的時候,我們要注意哪些問題呢?
首先,搜集材料的路徑問題。隨著中國知網、萬方數據庫、維普資訊網的建設日益完善,我們要特別注意學術網站在資料搜集中的作用。鑒于中國知網在收錄學術論文方面有的得天獨厚的優勢,武漢作家研究資料中的作品研究多來自中國知網。但我們又不能完全依賴互聯網,除了互聯網之外,湖北、武漢地區的公開刊物《長江文藝》《文藝新觀察》《芳草》,湖北省作協、武漢作協的內部刊物《湖北作家》《武漢作家》的論文在匯編中都有部分體現。總之,搜集的路徑應該是多樣的,不應該完全局限在網絡或者傳統紙媒中。
其次,如何取舍研究材料。我們的想法是,盡量對作家不作過多的主觀評介,與現有的已公開出版的其他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相比較,我們此次在制作武漢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匯編的過程,本著全面、系統的原則,盡可能齊全地搜集、整理、編撰,這也是我們的資料匯編顯得“龐雜”的原因,相信這種“龐雜”會更有助于研究者系統地掌握材料。
然而,我們必須考慮到武漢作家研究資料公開出版的可能,倘若以后能公開出版,我們又不能不對這些資料進行取舍,那么如何進行呢?顯然,若是研究作家創作的學術論文,取舍不應該以作者的名氣為準,若是作家創作談之類,則不該完全以作家本人的回憶或者說法為唯一標準。或許,要看這個具體的研究資料是否符合作家創作的真實樣態,是否符合文學創作的美學原則等等,這樣,就必須排除可能出現的現實因素,對這些已有的資料進行客觀、公正的取舍。這都將對我們這些學人形成某種考驗。實際上,有學者在對郭沫若、艾青等有爭議的文人進行資料收集的時候,確實遇到過來自作家親友、學生等方面的干擾了,這說明,我們在進行武漢作家資料整理時候,而這些作家多是我們在現實中的朋友,尤其要注意秉承學術公平的原則,以使我們的編撰工作更能經受歷史的考驗。
另外,在編撰過程中,我們自己要有較強的學術品味。可以確定的是,我們不能不對這些作家的創作進行某種美學評判。我們可以借助別人已有的研究資料,返回到文學發生的現實場域,從而對文學現象和具體文本做出盡可能精準的美學評價。
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在搜集和整理重要作家研究資料的時候,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工作就是作家年譜簡編。這要回到年譜原本的含義上去。年譜是用編年體裁記載個人生平事跡的著作,肇始于宋代,大多是后人就其著述及史籍所載事實考訂編次而成,如宋洪興祖編有《韓愈年譜》。明清兩代,年譜的編撰十分興盛,至今存世的各種年譜總共約有四、五千種,其中以清代年譜居多,包括不少善本、孤本、稿本和手鈔本。由于清朝統治者奉行文化專制主義政策,學術界人人都得防止觸犯忌諱,于是大搞訓詁名物,整理研究校讎古籍,乃成為整個學術界的風氣。年譜本身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通過年譜的編寫,對一個人的學術思想、學術淵源、學術流派都可能做到具體而系統的了解。”[4]近代以后,年譜這種文體非但沒有衰亡,反而呈現出勃勃的生機,許多近現代名人,作年譜者日漸增多,如《梁啟超年譜長編》、《陳垣事跡著作編年》、《茅盾年譜》、《成仿吾年譜》、《鄭振鐸年譜》、《周恩來年譜》等等。這些年譜對于研究這些近現代人物具有十分重要的資料意義,它們本身也是歷史界、文學界研究的重要成果。
為何說編撰年譜簡編是作家資料整理工作的重中之重、也是資料工作的核心成果呢?編撰當代作家的年譜簡編,首先是對這些作家的創作道路進行總體的歸納,對他們的作品進行細致的梳理,起到了資料保存的作用。其次,將他們的文學活動進行資料化取舍,也是對當代文學學科的史料取舍,以備后來者進行研究時有材料可借鑒。因此,編撰當代優秀作家的年譜簡編,是一項極其有意義的學術活動。
我們編撰武漢作家的年譜簡編基本上是采取紀年的方式,搜集作家的文學作品、羅列作家的重要文學活動和重大人生事件。在搜集作家的作品時候,我們特別注重“全面”的原則,有些早期或者不重要的作品可能連作家本人都記憶不清,我們就采取各種方式盡量搜集齊全,譬如期刊查閱、網絡搜索、找作家和作家的親友核實的方式,這樣做可能增加了工作量,但畢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遺漏,相信我們的“全面”對于武漢地域文學、中國當代文學資料留存方面具有積極意義。
武漢作家年譜簡編的編撰同樣涉及到資料取舍的問題,譬如,作家的某個文學活動是否在其整體創作中具有較強的意義?如果作家本人認為這個文學活動或者文學事件十分重要,而編撰者則認為不重要,該怎么處理?我們采取的做法是,盡量秉承客觀、公正的原則,將作家重要或者特殊的文學活動及文學事件都編撰進去,但是,若該活動及事件涉及到對作家的文學史評判,我們則盡量用客觀語言表述出來。相信《作家年譜》的譜主能夠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我們也堅信,以細致的資料搜集和整理為基礎,以客觀和美學原則為立場,加上與譜主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我們的 《作家年譜》不僅填補了該作家年譜空白,為研究該作家的學人提供相關精準資料,而且編撰本身,也歷練了我們自己的治學基本功,它要求甄別的細致入微,取舍的客觀大膽,而支撐這些甄別、取舍工作的,是我們的文學史觀和審美能力。
借用何炳松為胡適、姚名達合編《章實齋先生年譜》所作序言的一段話,以提升我們寫作《作家年譜》的境界。編寫作家年譜,“我們不但對于他一生境遇和全部著作要有細密考證和心知其意的功夫,而且對于和他有特殊關系的學者亦要有相當的研究,對于他當時一般社會的環境和學術界的空氣亦必須要有一種鳥瞰的觀察和正確的了解……”[5]
[1]曹文軒·一個人與一個學科——洪子誠與中國當代文學,曹文軒博客 http://blog.sina.com. cn/s/blog_4826 ce9c0100j11v.html1)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頁。
[3]程光煒·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3頁。
[4]倉修良、陳仰光·年譜散論[J],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2期。
[5]胡適、姚名達·章實齋先生年譜[M],商務印書館,1922年,第1頁。
肖敏(1976—),女,湖北武漢人,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人文學院副教授、人文學院中文系副主任,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