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組詩）

小米

登山者（組詩）

小米

被撕裂的河

波浪是河被撕裂時的響聲。

當河的

傷口愈合，

河立即閉了嘴。

河的疼只有河能懂。

河是被它自己的路

一次次地，撕裂的。

河愛它的路。

河在修復創傷的旅途中，

盡力

閉著嘴，

流到了目前。

河不想說出它經歷的那么多疼。

我的晚年生活

住在山下的峽谷里，屋旁有細水，

要么是泉，清澈見底；

或者是溪，流也無聲。

我的柴門無鎖，

陽光探進臥房，風可直入內心；

我的柴門對著虛懷的山谷，

青草一路狂奔，洶涌而至，

對我的窄小泥徑也藏覬覦之心。

草們果然按自己的想法，隨便卻是

有原則地，長著。

我最看重這些草。

我已用不著樹。當然，有幾棵也行。

最好是果樹，不能太高，

果子也不能結得太多，

多了樹就不那么自在了。

但要熟透、好吃。我會親自摘下，

給鄰居和遠道而來的舊友吃。

無人光顧小木屋，我就隨手

拿幾冊老書，

坐在躺椅上，讀到打盹為止。

我已多年

不著一字，

不向人低頭，不看人臉色，

不在意誰誰誰對我的看法與態度。

我在意的只有菜園里

滿腹文章的豆角、筆直虛心的小蔥。

我更在意酷暑時節會不會下一場透雨，

雨要是不想給我下，

我也有避暑的

祖傳辦法：躺椅搬到樹下，

沉重的肉身擱在椅子上，

腳伸進清洌的水里，

不走、不看、不想、不做，

兩眼微閉——

我已到了世界的外面，

螞蟻不請自來，分享我的清涼；

麻雀隱在枝葉間，

漏幾句家常：它已習慣我偷聽。

登山者

快到山頂的時候，我的體內

還有不少力氣。

我已望見山頂，登頂絕無問題。

但我突然明白，山頂原來

空無一物，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有。

我望了望山頂，果真如此。

我已不想登頂了。

我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未能征服世上最偉岸的山峰，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就讓知道這事卻又不了解我的人，

一直一直地，替我遺憾吧。

下午的山坡

下午的山坡已無一人想上去。

像午宴后的餐桌，險峰已空，

溝壑里仍殘留著

較為茂盛的藏品。

陽光懶洋洋地照著山坡，

草木萎靡，曲徑半遮半掩，

風輕輕吹過。

植物們殘存的香氣，

像熱情，靜悄悄地彌散著。

牧羊的領袖

在大魚村散步的時候，

陸續遇見了

七八個牧羊人。

讓我奇怪的是，

他們都不趕著羊走。

我遇見的牧羊人全都走在前面，

羊群自覺自愿地

跟在他身后。

仿佛他才是頭羊，

仿佛是領袖。

我當然明白他不是，

他也知道他不是。

但他帶著一群羊走的那種感覺，

是真的好。領袖一樣好。

遠遠不夠

到了沙漠我才感覺到，

人真是茫茫沙漠中的

一粒沙子。

小是一回事，

但不是問題。問題是，

就算有足夠多且

足夠強力的

粘合劑，

我仍無法將這么多沙子

改造成一塊，

足夠讓人震撼的

石頭。

描寫一場雨

云開霧散，驟雨初歇，

只剩零星雨滴，仍頑固地

敲打著雨棚。天地一片灰蒙蒙，

我還能聽見雨時，我已看不見它們。

我知道還有一些雨滴，仍在落，斷斷續續，

它們是那么不甘心。

我知道雨想透徹一次，但這一次，

雨又輕描淡寫地，應付了一次。

我也知道雨渴望傾訴，

渴望滋潤，渴望直達地心。

可這一次，在中途，雨不得不

又一次聽從了上天的安排，不得不撤退。

不得不讓干裂的泥土，

苦巴巴地，再等若干時日。

將心比心

人跟人是一樣的，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

經歷當然大同小異，思想意識，多半也是所見略同。

——比如今天

我在路邊坐著，看見一個走在路上的陌生人，

無車可坐，無人同行，一臉疲憊，滿身灰塵。

我用舒服的姿態和安詳的表情，

我用我的心，略微地

比了比他的心。我已對他心存敬畏，滿懷同情——

我居然從我身上看到他的晚年生活，

我也從他身上，看出我的青年場景。

女兒與羊

張玉潔的養父養母生了四個兒子，

老都老了，兒子們都有兒子了，

家里還是沒一個女子，

老兩口只好抱養了出生三天父母卻不要她的

張玉潔。他們養著張玉潔，也養羊。

羊是他們的命根子，張玉潔也是。

羊群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只。

如果生了小羊，超過一百只了，

他們就會賣掉一些羊。

張玉潔所在的大魚村，人們都養羊，

但養一個父母不要的城里娃兒的，

只有他們老兩口。

張玉潔家的羊趕到山坡上之后，

就和別人的羊混在一起遍地跑。

天快黑的時候，羊群回到各自的羊圈。

等羊安靜下來，張玉潔

每天都要數一數羊，

像跟她的弟弟妹妹會一次面，玩耍一次。

每天不多不少，回到羊圈的羊都是整整一百只。

這個比羊還弱的女子，常常是

養父背著，送她上學，

她一到學校，就像一只羊進入了羊群。

放學后，張玉潔多半又是養母背回來的。

仿佛這個來自城里的娃兒認不得回家的路，

他們把張玉潔背進背出，

終于背成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大學生了。

她的四個農民哥哥沒上過大學，

像父母對待女兒一般，

他們也疼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子。

大學剛畢業張玉潔就要嫁到外地去，

雖然舍不得，但一家人都聽她的。

張玉潔的親生父母這時卻又站出來，表了態。

他們堅決不同意。

他們想把女兒留在自己身邊，

他們已在城里給女兒選了個有錢的對象。

張玉潔談了整整五年戀愛了，她不能割舍。

親事就這么僵住了。最后是

養母站出來，對張玉潔的父母說：

“張玉潔是我的女子，

我的女子想嫁誰，就嫁誰。”

養父不失時機，也輕輕補了一句話：

“我們不想賣羊一樣賣了她。”

養父母的話讓張玉潔的生身父母，

張口結舌，說不出什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