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馳
說徽州,需從安徽說起。安徽的名字來源于古時該省最大的兩個府:安慶和徽州。按此法取名的省還有,比如江蘇一名來自江寧(南京)和蘇州。黃山地處皖南的徽州,具體而言是黟縣的屯溪。
古徽州府下轄六縣:歙縣、黟縣、績溪、祁門、休寧、婺源(現劃歸江西)。這些名字所蘊涵的歷史、人文、物產、地理等絕非黃山一山那么簡單。游黃山雖為徽州一行的重頭戲,但于我,恰是此行最漫不經心的一環。當我穿過云海,看到海上漂浮的俊朗的山峰和松石,我知道,我的黃山之行可以結束了。震撼不可多得,精髓足矣。自古有“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說法,可知其盛名。山是好山,可惜人氣壓過了山氣。倒是與之毗鄰的中國四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齊云山更有意味。也許是距離黃山太近,游人忽略了它,加上霧雨天氣,更覺清幽。
如果把歷史、人文統稱為文化,那么物產、地理可稱為自然。文化源于自然,徽州尤甚。這里山占其八,水居其一,余為田宅。由于交通閉塞,非戰略要地,徽州成為了避亂之所。當地的大姓均遷自中原,以避秦漢、魏晉、南北朝時的戰禍。可以想象,他們雖然自此幽居山林,卻未必缺乏見識和明智。古徽州歷來有著耕讀的傳統,除了難賴土地生存的客觀因素外,見識和明智起了很大作用。休寧號稱中國狀元第一縣,可惜包括了武狀元。值得自豪的是,我的祖籍江蘇是名副其實的狀元第一省。中國歷史上共產生504名狀元,江蘇一省即為85名。
在此基礎上,徽州人才輩出就不足為奇了。如果說那些狀元成了庸碌的尚書算不上人才的話,胡適和黃賓虹卻堪稱大家。在屯溪,我特意去了個游人少有問津的小地方,叫程大位珠算博物館。程對算盤有多項重大改進,館即其祖居。他還有一項發明,是以竹篾為材料的卷尺。除材料不同,原理和結構與現代的幾乎一致。如讓程大位假以現代材料,實在不能想象他會有什么驚人的創舉。
源于同樣的自然原因,徽州人有自小外出經商的傳統。徽商是與晉商齊名的商賈勢力。他們往往與官僚階層相結合,從事私鹽和茶葉的經營。難怪徽州人柔和、精明。因此還有一個人,叫王茂蔭,官至戶部侍郎,是被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及的唯一的中國人。
徽州人向外闖蕩是很悲壯的。是洪流是豪賭,是不可預期是絕不回頭。“夫妻一世三年半”,所以在幽深的窄窗后面,不知有多少雙哀怨的眼睛。徽州有立牌坊的傳統,用來旌表忠孝節義。歙縣有個牌坊群,頗為壯觀,但令人壓抑。徽官也好,徽商也罷,其背后的隱忍、犧牲是巨大的。由于徽州人往往以家族為單位遷徙而來,自我保護意識強烈,形成了一些獨特的現象。在意識形態上,講究宗法觀念。在外掙錢了,一定要回來大興土木,所以徽州建筑很有特色。大張旗鼓地表彰節婦,實質還是維護宗族利益。難怪胡適一定要與目不識丁的小腳女人終老一生,也許只因是徽州人吧。我去的宏村,是聯合國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這是汪姓為主的村落,先驅者為踏尋這塊風水寶地費盡周折。有環繞的青山和綠水,有一塊耕種油菜和稻米的田地。村頭是湖水,過橋才能進村。村中心有一池活水,正對的是汪氏祠堂。家家門前都有渠水經過,與村頭村前構成水系。小巷很窄,七扭八歪,感覺逼仄。都是族人,又雞犬相聞,孀婦的任何悸動恐怕都會引起軒然大波。
說到了建筑。徽派建筑影響廣大,湘贛閩皆有波及。外觀灰瓦白墻,既從青山綠水中跳躍出來,又不奪人耳目。為解決擁擠帶來的防火問題,產生了馬頭墻(房山高過屋頂的無窗墻)這樣的形式。進門左右是回廊,對面是廳堂,兩廂是二三層樓,四面合圍形成天井。雨水從房檐落入堂前地面,叫“四水歸堂”,表示財源廣進的意思(水在中國代表財)。廳堂的典型布置是:長案中間是座鐘,東邊是瓶,西邊是鏡,寓意“終生平靜”。背景墻掛的橫幅和對聯都頗有意思,大都表示退讓、謙和、敬篤、治學之意。房屋結構巧妙,但昏暗壓抑。在山水的映襯下,更宜遠觀。
這樣的平靜、溫和、濕潤,當然要產好茶。祁門紅茶和黃山毛峰,我各買了半斤。在徽菜館吃飯時都要先沖杯綠茶,葉子碧綠直立,口味清淡。這與徽菜的濃重形成了對比。幾款典型徽菜的形成都與儲存方式有關:腌得半臭的魚和火腿,長了毛的豆腐,均來歷可怖,但口味頗佳。這都是交通閉塞惹的禍。
古人與這種閉塞是有過抗爭的。歙縣的漁梁壩是值得一去的地方。漁梁是練江邊上的一座小鎮,是水陸中轉的集散地。但練江灘淺水急,航運能力有限。為此,隋朝時人們在此修建了一座溢流壩。溢流壩的作用主要是調整水位,減少水患。壩上有三條十米左右寬的凹槽,深淺不同,相當于開得大小不同的水龍頭,且自動組合。我去時是枯水期,水從中間深度的凹槽流過。上游水清浪靜,寬闊通暢;岸邊有水牛,河底有青荇。漁梁壩不僅構思巧妙,作用顯著,而且工藝精湛。為提高強度,在沒有鋼筋混凝土的年代,石匠發明了石釘石鎖。石釘縱向固定,石鎖呈蝴蝶結型水平固定,使大壩連為一體。在不經意間即能看到數百年上千年的建筑,斯地斯景,讓我深有敬畏之感。
說是游黃山,不如說是考察徽州。我很奇怪為什么把屯溪改名為黃山市,并且取代了徽州的府(地級市)的地位。搞旅游不是賣水果,要把最大最鮮的擺在醒目位置,更不是到此一游那么簡單。旅游不全在名勝奇觀,而是探究和體會的過程。對于我,旅游有時還不如看書和地圖,當然,身邊最好有一壺黃山毛峰。
明年我們舉家回趟南方老家吧,在徽州,我經常聞到煤球爐和菜籽油的味道:那是老家的味道。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