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鎮
銅魚非幣考
魏鎮
銅魚是常發現于兩周墓葬中的一種魚形青銅器,其形制長短不一,制作隨意性較大。部分學者認為銅魚可能是兩周時期的一種貨幣,有的學者則提出了質疑。自銅魚被發現始,關于其是否為幣的爭論也接踵而至,但始終沒有確切結論。雖如此,銅魚仍被很多藏家作為貨幣收藏,甚至很多知名錢幣拍賣公司在未弄清銅魚屬性的情況下就貿然上拍。隨著近幾十年考古學成果的不斷發現和豐富,筆者認為有條件也有必要對銅魚的屬性再進行考古學和錢幣學的綜合性考察,以期推動這一問題的徹底解決。
《古錢大辭典》載鄭家相先生的《貝化概說》云:“漁民所用之化幣,于貝化之外,更有所謂魚幣者,魚幣亦銅質,魚形,一面平夷,一面有首有尾,有目有鱗,如半片之符魚,大小不一,有長二寸許者,有寸許者,近在黃河沿岸,頗有出土,制作簡率,每有一孔,不一其處以便穿貫?;蛞煞菐拧S柙?,此上古金屬時期黃河沿岸漁民所行用之幣也。漁民于貝化之外,而復鑄此魚形之幣,與貝化并行,其值必較大于貝化。惟古人如何行用,一魚之值當貝化若干,今則無從考證矣。當金屬時期,農業發達,漁民勢力逐漸減少,故漁民所鑄貝化及魚幣,行用時間甚短,而農民所用之鏟布,漸及普遍,貝化、魚幣因之遂歸淘汰。”但該著的編者丁福保先生則認為魚幣非幣①。另外鮑鼎先生在《泉幣》上也撰文,從文獻中記載魚在上古所占的重要性的角度論證了銅魚是上古時期的貨幣,但并沒有給出實物性的證據②。
建國以后隨著科學考古的進一步發展,銅魚有了更多的發現,關于銅魚是否為幣的爭論也進一步展開。在弓魚國墓地發掘之后,王桂枝先生在《中國錢幣》1993年第2期撰文《淺談弓魚國墓地出土的貨幣》把弓魚國墓地出土的海貝、玉貝、銅魚等器物都歸入貨幣行列進行研究,并且根據銅魚有使用痕跡、制作精美、銅錫合金的稀有性等特征否定了發掘者認定銅魚為墓主配飾的結論,認定銅魚是商周時期的貨幣③。隨后朱華、鄒志諒二位先生撰文《關于〈淺談弓魚國墓地出土的貨幣〉之辯證》對王桂枝先生的論證提出了質疑,并根據考古發現的器物位置關系和《禮記·喪大記》中關于棺飾銅魚的記載否定了王桂枝先生的看法④。朱華和鄒志諒兩位先生對銅魚的論證充分考慮了器物的出土環境和相關的歷史文獻,相對來說論述較為準確,但由于材料所限并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隨后關于銅魚是否為幣的爭議仍在繼續,先后有蔣五寶、高全?!墩勏惹劂~質魚飾的屬性》⑤,蔣五寶《秦國初期的金屬貨幣—銅魚》⑥,梁學義《青銅魚、磬、戈是古幣嗎?》⑦,花國民《試談“銅魚”的貨幣特性》⑧,王紀民《戰國銅魚也是幣》⑨等文圍繞銅魚是否為幣展開討論,但都沒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確切結論。
首先看一下建國以后經過科學發掘出土銅魚的情況,根據筆者的不完全統計,建國以來銅魚出土地點近百處,且銅魚絕大部分僅發現于墓葬中,而發現銅魚的墓葬主要集中在陜西、山西、河南一帶,出土銅魚墓葬的時間集中在西周中早期到春秋中期,春秋中晚期以及以后的墓葬基本沒有銅魚發現。出土銅魚較為集中的墓地有上村嶺虢國墓地⑩、山西天馬曲村晉侯墓地?等。
要搞清銅魚是否為貨幣,首先要判斷它的年代。從銅魚的出土情況來看,由于銅魚一般出土在年代相對明確的墓葬中,不難判斷銅魚的使用時間主要集中在西周和春秋早期,春秋中后期以后銅魚已經棄之不用,因此部分學者對于銅魚年代的推斷有問題,銅魚使用時間上限不到商代,下限不出春秋。其次我們再來看一下它的空間使用范圍,從考古發現來看主要集中在現在的陜西、山西、河南一帶,這一帶在兩周是中原腹地,是周天子的主要勢力范圍,因此魚幣的使用范圍主要集中在兩周文化較為發達的腹地。因此有學者推測銅魚的使用者是一些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不確。我們再來看一下銅魚出土時的情況,銅魚的出土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分布在棺槨之間,一種則是呈條帶狀集中分布(詳見圖一、二、三)。
從圖上我們不難看出銅魚的分布和擺放是有一定規律的,而且銅魚穿孔處多發現絲織物的痕跡,結合其與貝等排布規律來看,不難推斷它們是串連在一起的。有學者根據銅魚常與貝同出這類現象,考慮到貝在商周時的貨幣屬性,從而推斷銅魚也是貨幣,更有學者通過這種串連組合推斷他們之間貨幣換算問題,這種考量是不準確的。首先,貝的確具有貨幣屬性,但貝同時具有裝飾屬性,而且貝作為裝飾品使用的時間遠超過作為貨幣使用的時間。在商周墓葬中貝一般是做裝飾物出現的,即使作為貨幣單獨出現,也很少出現串聯的情況,與銅魚同出的貝多經過打孔串聯,應當是一種裝飾品而并非作為貨幣,更無從談及貨幣兌換的問題。而從銅魚均勻按特定規律排布的情況來看,這顯然是有意為之,而不是一種常見的貨幣存儲形式。
再來觀察一下銅魚使用者的情況,出土銅魚的墓葬在現已發掘兩周墓葬中并不算多,且集中在中高級墓葬中,其出土數量少則幾十枚,多則數百枚,很少出現單個出土的現象。以上村嶺虢國墓地為例,此次共發掘234座墓葬,其中出土銅魚的只有6座,且這6座墓葬均為中高等級墓葬?。虢國墓地墓區界線明顯、時代集中,而在同一時期墓葬中如果銅魚是作為貨幣下葬,考慮到貨幣的流通性,那么它是不應該有等級之分的,即便是按財富等

圖一 河南南陽市萬家園M202銅魚出土時的分布情況?

圖二 陜西韓城梁帶村遺址M19銅魚出土時的情況?

圖三 三門峽虢國墓地M2011銅魚分布情況?
級劃分,墓葬之間也只能出現陪葬銅魚數量多少的差異,而不會有如此明顯的政治等級界線。此外,更為重要的是目前銅魚僅發現于墓葬中,如果銅魚是作為當時的流通貨幣,是不應該僅僅出現在墓葬中的,此問題下文將另作分析。
那么銅魚是用來干什么的呢,有學者已經指出《禮記》中有關于貴族在墓葬中使用銅魚的記載?!抖Y記·喪大記》載:“飾棺者,以華道路及壙中,不欲眾惡其親也?!蠓蛞糟~為魚懸于池下,揄揄翟也。青質五色畫之于絞繒而垂之。以為振容。象水草之動搖行則又魚上拂池。雜記曰:大夫不揄絞屬于池下,是不振容也,士則去魚。”?由此可知銅魚是掛在修飾棺的“池”下面修飾用的,目的是“以華道路及壙中,不欲眾惡其親也。”而從銅魚出土的情境來看也符合文獻中的敘述,首先銅魚的排布很有規律,一般分布在棺槨之間,并且呈現和貝等其他飾品串聯的狀態。文獻中有“士則去魚”的記載,說明銅魚的使用是有等級界限的,這和考古發現的實際情況也較為符合。因此發現于兩周墓葬中的銅魚應當是墓葬中的一種棺飾而非貨幣。
歷史文獻中缺少關于銅魚在兩周時期做貨幣的記載,中國金屬貨幣第一個高峰在春秋戰國時期,而銅魚的使用時間比它們較早。西周時的青銅鑄造技術是足以支撐貨幣鑄造的,但是之所以春秋戰國才開始進入金屬鑄幣高峰期是因為西周時期的商品化程度還不夠,還不需要大量的流通貨幣。貨幣是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統一。如若銅魚作為貨幣存在,從考古發掘情況來看,它的使用范圍僅限于貴族中的上層,而且數量不多,因此無法實現其貨幣流通的職能。從大的時代背景來看,同時期雖有貝作為流通貨幣存在,但基本上仍然處于以物易物的時代。
中國古代的金屬貨幣是具有寶藏功能的,因此有大量的古代錢幣窖藏發現。如果銅魚是貨幣,那么從它的出土形式大概可以看出它在流通過程中的儲存形式和手段。而從實際情況來看,銅魚僅出現在少數高規格墓葬中,且出土數量有限。比其稍晚的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鑄行的貨幣主要是以窖藏的形式發現的,而銅魚沒有發現任何窖藏和特別的存儲行為。以洛陽發現的布幣為例,1948至1997年間,洛陽地區發現空首布窖藏38起,而墓葬出土僅為13起?。銅魚如若作為錢幣流通,在同時期的城址和生活居址應有大量發現,事實恰恰相反。其次貨幣是商品交換中最為活躍的媒介物,一般都是數量多、分布廣。就銅魚發現的數量而言,如若是作為流通貨幣顯然不是太多。燕國故地出土的貨幣數量,單就明刀一種總數就在20萬以上?。另外,流通貨幣的鑄行應受到輕重論和子母相權理論的制約,輕重大小應當有一定的規制,其等級劃分應有較為明確的界限。就銅魚本身觀察而言,銅魚在同一墓葬中出土的形制都沒有固定的標準,形狀各異,具有很明顯仿生的特點,隨意性很強。因此銅魚在兩周是不可能為幣的。
本文通過整理分析兩周銅魚出土和發現的考古學材料并結合歷史文獻和錢幣學觀察,得出了銅魚是兩周棺飾而非錢幣的結論。筆者水平有限,若有不當之處,尚請方家指正。無論是錢幣收藏還是研究,保持客觀嚴謹的態度是我們泉界一直所追求和倡導的。然而受到學科領域的限制,對于一些新的研究材料和成果我們接受的并沒有那么及時,因此我們要積極去了解更多的錢幣學以外的歷史學和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堅持科學嚴謹的態度,保持不斷創新的思維積極接納最新成果,以此推動錢幣學的進一步發展和繁榮。
注釋:
①丁福保:《古錢大辭典》,中華書局,1982年12月。
②鮑鼎:《魚幣之我見》,《泉幣》,1940年第1期。
③王桂枝:《淺談弓魚國墓地出土的貨幣》,《中國錢幣》,1993年第2期。
④朱華、鄒志諒:《關于〈淺談弓魚國墓地出土的貨幣〉之辯證》,《中國錢幣》,1994年第3期。
⑤蔣五寶、高全福:《談先秦銅質魚飾的屬性》,《陜西金融》,1994年第6期。
⑥蔣五寶:《秦國初期的金屬貨幣—銅魚》,《寶雞社會科學》,1998年第4期。
⑦梁學義:《青銅魚、磬、戈是古幣嗎?》,《中國商報》,2004年12月16日。
⑧花國民:《試談“銅魚”的貨幣特性》,《內蒙古金融研究(錢幣文集)》第八輯,2006年11月。
⑨王紀民:《戰國銅魚也是幣》,《中國商報》,2007年1月11日。
⑩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上村嶺虢國墓地》,科學出版社,1959年10月。
?北京大學考古系商周組、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天馬-曲村1980-1989》,科學出版社,2000年9月。?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南陽市萬家園M202發掘簡報》,《中原文物》,2007年第5期。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等:《陜西韓城梁帶村遺址M19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07年第2期。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門峽文物工作隊:《三門峽虢國墓》,文物出版社,1999年12月。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上村嶺虢國墓地》,科學出版社,1959年10月。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9月。
?蔡運章等:《洛陽錢幣發現與研究》,中華書局,1998年1月。
?黃錫全:《先秦貨幣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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