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邢玉婧
關家垴:小山頭上的血性與擔當
文/本刊記者 邢玉婧

關家垴戰斗中的八路軍輕機槍陣地
在網絡上“百度”關家垴,你會發現,時隔75年,這個隱藏在太行山深處,隸屬山西省長治市武鄉縣蟠龍鎮的小村莊,“硝煙”未盡,“激戰”依舊。當年,在關家垴交戰的是八路軍和侵華日軍;如今,圍繞關家垴混戰的是“五毛”“國粉”“公知”“自干五”。
75年前的那場戰斗,慘烈,決絕,對參戰的八路軍第129師各部而言,更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因如此,也引出了太多的誤解和爭議。
1940年,中國人民的對日抗戰進入第4個年頭。這一年的春天,曾任國民黨副總裁的汪精衛在南京組建偽政權,公開投敵叛國。這一年的夏天,日軍第11軍在長江中游發起進攻,攻陷宜昌,劍指重慶。抗戰3年,半個中國卻已淪為敵手——中國人民的抗戰如黑夜正濃,軍民士氣幾乎跌落谷底。
就在此時,1940年8月20日夜,華北各地的八路軍(除第115師和山東縱隊外)按照八路軍總部的統一部署,向日軍控制的各主要交通線發起了規模空前的破襲戰,打得日軍措手不及、心驚肉跳。特別是晉中地區的正太鐵路沿線,兵力薄弱的日軍守備隊大聲求援——那支曾被傳為“游而不擊”的八路軍,突然發動了“百團大戰”。
當時在正太線方面作戰的,是八路軍第129師——由第386旅第772團、第16團,第385旅第769團、第13團、第14團,新10旅第28團、第29團、第30團,決死第1縱隊第38團、第25團等10個團又3個獨立營組成。
面對日軍隨后發起的報復性反擊,八路軍方面是有準備的。早在8月27日,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下發《正太線破壞愈徹底則我愈主動》的電報,作出如下部署:“正太作戰兵團除繼續徹底破路,拔除可能拔取之據點外,特別應對出擊或來援敵一個大隊以內之兵力,集結最優勢之兵力殲滅之。只有殲滅敵一二個大隊,才能順利地擴張戰果。”
當時,“殲滅日軍一二個大隊”的想法,彭德懷孜孜以求,他在日后的自述中這樣說:“在敵軍‘掃蕩’時,日軍一般是一個加強營附以偽軍為一路,我總想尋機殲敵一路,使敵下次“掃蕩”不敢以營(按敵大隊相當于營)為一路,以使其‘掃蕩’的時間間隔擴大,有利于我軍民機動。”
彭德懷這樣的戰略考慮,為之后的關家垴戰斗埋下了伏筆。
戰斗開始之前,有必要先梳理一下八路軍此戰的交戰對手——日軍岡崎支隊的來路。因為,在日本公刊戰史《華北治安戰》中,找不到岡崎支隊和關家垴戰斗的直接記述。這個“百團大戰”期間最為著名的戰斗,在日本戰后編撰的戰史中被“隱身”了。
1940年10月下旬,當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部聞報八路軍“百團大戰”進攻情況后,即令其駐察哈爾、山西、河北各地所屬部隊,首先堅守和恢復各鐵路沿線的據點,協同鐵路工程部隊修復鐵路和橋梁,而后組織兵力向鐵路兩側及八路軍根據地進行“掃蕩”。
據《華北治安戰》載,此時,“以第129師為主體的共軍,經過再次采取攻勢后,將主力盤踞于從武鄉以東到黎城以北的山岳地帶,另一部盤踞于沁源一帶,對遼縣(今左權縣)—榆社—武鄉道路及東潞鐵路(即白晉線)進行頑強襲擊。”
為此,駐山西方面的日軍第1軍,企圖趁此時機消滅八路軍第129師主力,毀滅抗日根據地,以絕后患。因此,進行了“第二期晉中作戰”。其作戰經過概況,在“華北方面軍”的作戰記錄中有如下記載:“10月11日,以獨立混成第4旅團從遼縣一帶;以第36師團的一部從潞城(潞安,即今長治)一帶,南北呼應搜索遼縣、涉縣,潞城、武鄉地區之敵,進行掃蕩,破壞其根據地,于11月14日結束了第二期第一次作戰。”
關家垴戰斗,即發生在“第二期第一次作戰”期間。但奇怪的是,日軍岡崎支隊所屬的“第37師團”,卻沒有出現在日軍參戰部隊序列中。
且看該作戰記錄中關于隨后的“第二期第二次作戰”的記述:“接著自11月19日,對沁縣一帶之敵開始第二期第二次作戰。第37師團由沁縣、虒亭鎮(沁縣南約40公里)、南關鎮(沁縣、平遙間),獨立混成第16旅團由平遙、介休、霍縣一帶,第41師團的步兵一個大隊由洪洞以東地區分別向沁源及郭道鎮(沁源以北約20公里)一帶壓縮進擊,但并未遭遇大股敵人,將沁河一帶的共軍根據地予以破壞后,各部隊遂即回轉,到12月3日作戰完了。”
“第37師團”這個番號,出現在了“第二期第二次作戰”中!難道,岡崎支隊沒有參加“第二期第一次作戰”?進一步查閱日軍第1軍所屬部隊的作戰記錄,記者發現,日軍第1軍所進行的報復性“掃蕩”,因整個兵力不足,擬分3期進行。其第一期“掃蕩”晉東南的計劃為:
(1)以獨立混成第4旅團從遼縣,第36師團一部從潞城,以南北對進,掃蕩遼縣、潞城、襄垣、武鄉之第129師,破壞其根據地。
(2)以第37師團一部,沿白晉鐵路之南關鎮、沁縣、虒亭一線向南;獨立混成第16旅團一部從同蒲路南段的平遙、介休、霍縣地區向東;第41師團以一個步兵大隊,從洪洞縣向東;三部合圍沁河上游郭道鎮、沁源地區之第129師部隊。
日軍于10月11日開始行動,對預定的上述地區進行合圍,主要目標是晉東南的八路軍第129師。這一記述,即對應于《華北治安戰》中的“第二期第一次作戰”,第37師團的番號出現了,并且,還介紹了該部進入戰場的背景:“第1軍因各鐵路沿線的兵力不足,于是從駐山西運城的第37師團各單位抽調部隊組建成岡崎支隊(支隊長第37師團第226聯隊附岡崎謙長陸軍中佐)參與這次掃蕩。岡崎支隊10月6日從晉南的聞喜出發,于10月9日下午抵達南關鎮。”
此時的岡崎支隊,由以下部分組成:支隊長岡崎謙長陸軍中佐;步兵第225聯隊第3中隊將校5名,下士官兵150名;步兵第226聯隊第2大隊將校25名,下士官兵792名;步兵第227聯隊第6中隊將校5名,下士官兵146名;其他部隊將校2名,下士官兵101名——共計將校37名,下士官兵1189名。(據《第37師團步兵第226聯隊——晉南第8中隊史》,才田升《岡崎支隊長的最后》)
按照日軍第1軍“第一期掃蕩晉東南作戰”的原計劃,岡崎支隊是以步兵第226聯隊第2大隊主力(欠第8中隊和機槍中隊一個小隊)與獨立混成第16旅團一部、第41師團一個步兵大隊一起參與合圍沁河上游郭道鎮、沁源地區之八路軍第129師部隊,而該支隊其他部隊準備作為第二期“掃蕩”的機動兵力,暫留駐在沁縣。
“但到10月11日行動開始時,因考慮到擔負掃蕩武鄉以東地區的獨立混成第4旅團在百團大戰中損失比較嚴重,難以單獨完成其掃蕩任務,第1軍遂于當天臨時決定岡崎支隊以一部繼續對沁河上游進行掃蕩;其主力轉向武鄉以東地區協助獨立混成第4旅團進行掃蕩。岡崎中佐接到命令后,即命步兵第226聯隊第2大隊主力按原計劃對沁河上游進行掃蕩,自己當天親率留駐在沁縣的其他部隊轉向武鄉以東地區。”

羅瑞卿(右二)率八路軍野戰政治部人員在關家垴戰場
就這樣,本來作為后續梯隊的岡崎支隊,被臨時決定提前參戰,介入了《華北治安戰》所說的“第二期第一次作戰”,也就成了后來關家垴戰斗的“主角”之一。這一點,雖在《華北治安戰》中被“隱身”,卻記錄在日軍第1軍所屬部隊的作戰記錄中。
此時,岡崎支隊已經成了一個從多支部隊臨時抽組的“大雜燴”單位:支隊長岡崎謙長陸軍中佐;支隊本部;第37師團1個步兵中隊;獨立混成第9旅團1個步兵中隊;獨立步兵第12大隊(隸屬獨立混成第4旅團——作者注)1個步兵中隊;獨立混成第9旅團1個山炮中隊(欠1個小隊);工兵1個分隊;旅團無線電通信1個分隊;戰斗救護班;輜重兵1個小隊(欠1個分隊)——共計將校19人,下士官兵516人,馬243匹。(據獨立混成第4旅團第2期晉中作戰戰斗詳報,昭和十五年10月19日—11月14日)
按照日軍第1軍命令,岡崎支隊劃歸獨立混成第4旅團指揮。旅團長片山省太郎少將以“獨混四旅作戰命甲第七九○號”命令,令該支隊于10月20日出發。當時,岡崎中佐既沒有預謀也沒有料到,他所率領的支隊會在關家垴與八路軍交戰。

日軍岡崎支隊行動路線示意圖(黎北鎮即今西井鎮)(漩渦星系/制)
10月20日5時,岡崎支隊從武鄉縣東村出發。獨立混成第4旅團的其他部隊也同日出動。鈴木支隊7時30分從遼縣出發;池邊支隊6時從石匣村出發;這次作戰還有潞城(今長治市)方面的日軍第36師團配合,他們派出石黑、俵、橋本3個支隊由南向北進攻。六路人馬共約4000人,向我根據地腹地一路燒殺而來。
應該說,對于日軍的這次大規模“掃蕩”,八路軍方面此時始料未及。10月20日,八路軍第129師正在準備開會。結束榆遼戰役后,第129師主力集結于蟠龍鎮、洪水鎮一帶進行整補。這一天,師部計劃在石板村(遼縣以南約13公里)召開由鄧小平政委主持的“目前時局與我們的政策”的會議,第385旅、第386旅、新10旅、決死第1縱隊所有營以上干部參加。本應20日召開的會議,因各部隊干部沒到齊,一直拖到21日也沒開。21日15時,師長劉伯承來到會場,神情激動地說:“西井、黎城、桐峪快受到威脅了!”在劉伯承的通報里,并沒有岡崎支隊方面的消息,可見,此時岡崎支隊并未進入第129師的情報視野。接到通報,第129師師部匆忙閉會,各部干部立刻一路飛奔回部隊布置反“掃蕩”任務,師部也于21日下午匆忙離開石板村朝南轉移到蘇峪溝。
而此時,日軍的“掃蕩”部隊已經行動一天多的時間了。這一天,離八路軍第129師師部最近的鈴木支隊已經進至松樹坪村(遼縣以南約10公里),離石板村只有3公里路程。
在八路軍第129師師部匆忙轉移的當天,岡崎支隊于18時30分進入蟠龍鎮。出發兩日,岡崎支隊一路閑逛,沿途沒有發生任何戰斗。因此,悄悄進入蟠龍鎮宿營的岡崎支隊在這天也沒有受到八路軍第129師的重視。
當時,八路軍方面判斷,日軍是沖著八路軍總部(磚壁村附近)和第129師師部而來。第129師計劃,第386旅第772團和決死第1縱隊第38團、第25團應于10月21日進入溫莊一線阻擊,依托河不凌南北高地由西向東逐漸升高的地勢構筑阻擊工事。但顯然,因為師部開會延緩了行動時間,部隊直到10月22日才到達阻擊位置。
10月22日,岡崎支隊剛出門就與八路軍第129師各部狹路相逢。岡崎支隊真心冤枉啊——他們原定的作戰路線是從蟠龍鎮奔向西井鎮,并沒有南下進山的打算,至于八路軍總部和129師師部都在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就這樣,雙方打了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戰斗——岡崎支隊在炮火支援下向兩翼擴張,搶占制高點,八路軍第129師各部則拼死阻擊。岡崎支隊猛攻路北的八路軍決死第1縱隊第25團陣地,第25團不支后撤,部隊傷亡很大。當日夜,岡崎支隊夜宿石門村,八路軍第386旅第772團、決死第1縱隊第38團則由路南轉進至路北,掩護決死第1縱隊第25團集結整理部隊。
10月23日,岡崎支隊前鋒進至大塘以東的向陽村,再次遭遇八路軍的阻擊,雙方在石門村以東以北的山地棱線進行爭奪。八路軍第129師各部且戰且退,直到得知總部已安全轉移的消息后,才全軍交替掩護撤出戰場。
這是一場京劇“三岔口”式的戰斗,八路軍一方稱之為“溫莊阻擊戰”,交戰雙方都是一周之后關家垴血戰中的主角。在這場互相摸底的試探性交戰中,日軍獲勝,八路軍雖損失慘重,但也達到了掩護總部安全轉移的戰斗目的。
10月24日16時,岡崎支隊在付出陣亡4人、負傷1人的微小損失后,進入西井鎮。10月25日中午時分,岡崎支隊進入東崖底村,主力沿東崖底—小寨—霍家莊—七樹溝路線前進,一部沿該道路南方棱線上標高2017高地方向前進。當時,岡崎中佐并不清楚,他所率領的支隊已經摸到了八路軍的黃崖洞兵工廠的門口。
對缺槍少彈的八路軍來說,黃崖洞兵工廠簡直就是“命根子”。1939年10月建廠時,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和副總司令彭德懷曾反復觀察選擇地形,最終選擇了這個四面險峰環抱,僅東南面有一天然裂縫(稱南口,亦稱甕圪廊)容人出入的保險場所。在八路軍部隊中,流傳著“到黃崖洞領彈藥比上西天取經還難”的說法,足見其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可是,10月25日,岡崎支隊卻在沒有遇到任何阻擊的情況下順利通過南口,繼續前進,直到被赤峪溝北面的八路軍第385旅第14團的不擔負黃崖洞防守任務的另外3個連發現,才遭遇阻擊。當日的戰斗,雙方打到日落時分才脫離接觸,岡崎支隊在東崖底宿營。
其實,早在前一日,日軍第36師團的俵支隊已經在黃崖洞一帶進行了“掃蕩”。日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長片山少將隨即意識到,那個傳說中的八路軍的兵工廠已經暴露在自己的兵鋒之下。10月25日23時,片山向岡崎支隊和正遭受八路軍阻擊的鈴木支隊下達命令:“ヌ(鈴木)オ(岡崎)兩支隊在桐峪鎮西井鎮兩側地區徹底掃蕩,給予敵沉重打擊。三十六師團、池邊支隊在黃崖洞方向協助作戰。”
10月26日,終于突破阻擊的鈴木支隊與岡崎支隊建立了聯系。岡崎支隊在右翼得到掩護的情況下,沿小寨—東坡—關張山道路前進,于13時登上關張山西南方閉鎖曲線高地,與八路軍第385旅部隊交戰,當日陣亡5人。日落時分,岡崎與鈴木聯絡商定第二天協同作戰,肅清2011高地(黃崖洞主陣地)附近的八路軍。
10月27日,岡崎支隊終于摸到了八路軍的黃崖洞主陣地前,八路軍第385旅第13團、第14團拼死阻擊,雙方激戰數小時,因日軍火力強大,八路軍方面傷亡慘重。戰至13時,陣地失守,黃崖洞兵工廠終于落到岡崎支隊手中。岡崎支隊對兵工廠的部分設施進行了破壞,計爆破彈藥倉庫兩棟、炸藥倉庫一棟、被服倉庫兩棟,繳獲手榴彈2000枚、子彈10000發,其他物資幾十箱。
戰果如此豐碩,岡崎中佐志得意滿。當日晚,岡崎再次接到獨立混成第4旅團長片山少將的命令——10月28日,“掃蕩”最后一個目標洪水鎮,隨后,部隊返轉,于11月2日回到作戰出發點武鄉縣東村——接到這個命令,岡崎中佐已經在想象“得勝回朝”的榮耀了。

黃崖洞戰場舊址
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怒了——日軍“掃蕩”以來的燒殺淫掠讓彭德懷憤怒;八路軍戰士的流血犧牲讓彭德懷憤怒;黃崖洞兵工廠的失守讓彭德懷憤怒。彭德懷先是追究了10月25日擔負黃崖洞兵工廠防守任務的第385旅第14團兩個連的責任,連長邱相貴受到了最嚴厲的軍法處置。接著,彭德懷點了岡崎支隊的名字。
10月28日,本來與岡崎支隊協同作戰的鈴木支隊沿著10月27日岡崎支隊曾走過的路線繼續前進,不過方向卻拐向了桐峪鎮,也就是說,在洪水鎮地區的岡崎支隊已經完全孤立。在柳樹堙村,岡崎支隊與八路軍第129師一部發生小戰斗,負傷2人。岡崎中佐當時并不知道,他的行動給八路軍帶來了怎樣的震動,更不知道這樣的震動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
10月29日一早,剛剛離開宿營地郭家莊的岡崎支隊就發現了八路軍的迫近,岡崎支隊迅速占領南方高地,緊接著,第386旅第772團就“招呼”上來。岡崎中佐預感不妙——對手竟然使用了迫擊炮攻擊——在八路軍中,有迫擊炮的都是主力部隊。此時的岡崎支隊,歸心似箭,無心戀戰,奪路而逃,而八路軍第129師第386旅第772團、第16團,第385旅第769團、第13團,新10旅第28團、第29團,決死第1縱隊第38團、第25團,總部特務團等9個團已經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岡崎支隊只好向西南邊打邊走,直到爬上海拔數百米的關家垴頂。至此,岡崎支隊發現,他們再也走不動了——關家垴南面的山崗已經被八路軍占領。前有阻敵,后有追兵,岡崎中佐只好命令部隊停下來。
10月29日傍晚,在關家垴以南約2.5公里的石門村“老爺廟”,八路軍第129師召開了戰前動員會。總部機關前來參會的有: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八路軍副參謀長兼前方總部參謀長左權、中共北方局書記楊尚昆、野戰政治部主任羅瑞卿、野戰政治部副主任陸定一、總司令部參謀處處長白天、作戰科科長王政柱;第129師及所屬各旅首長有:第129師師長劉伯承、第129師政委鄧小平、第385旅旅長陳錫聯、第386旅旅長陳賡、新10旅旅長范子俠、總部特務團團長歐致富,還有剛剛被任命為“冀太聯辦”副主任的決死第1縱隊司令員兼政委薄一波。動員會的中心思想非常明確——讓各部下定決心、不惜代價,殲滅岡崎支隊。
異議并非沒有。當時,“百團大戰”已經打了兩個多月,八路軍部隊經歷了兩個階段的攻勢作戰以及一系列反“掃蕩”作戰,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各部兵力參差不齊。第129師第386旅旅長陳賡非常擔心自己麾下的決死第1縱隊第38團和第25團——這兩支建立不到一年的隊伍,能否撐得了這樣的血戰?會上,陳賡向彭德懷建議,為了保存新軍骨干,免去第38團和第25團的戰斗任務。彭德懷的答復,把整個會場“砸”得嗡嗡作響:“部隊要百煉成鋼,就不能怕傷亡。減少傷亡,要靠戰術技術,要靠指揮藝術,多打硬仗,才能培養出能攻善守的過硬本領。決心已定,要不惜任何代價,徹底消滅岡崎支隊。哪個部隊不上去,就取消它的番號!”
10月29日21時許,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給第129師發來作戰命令,對圍殲岡崎支隊作出如下部署:“我決定于30日晨4時開始總攻擊。陳賡指揮六旅(第386旅)、決縱(決死一縱隊)及總部特務團為左翼隊;劉鄧指揮五(第385旅)、十(新10旅)兩旅為右翼隊;我直接指揮山炮連。指揮所設在關家垴東北之陳家垴。各部應立即進行準備工作,不惜一切犧牲、傷亡,硬要徹底將關家垴、東莊、中村之敵消滅凈盡。”(陳家垴位于關家垴西南而非東北,且距離戰場太遠。實際指揮所應在關家垴東北之韓登。從韓登向西前進幾百米,就是后來彭總被《新華日報》隨軍記者徐肖冰拍攝照片的位置。以韓登為坐標,命令中的左翼、右翼部署,與實際情況就完全符合了。因此,判斷系彭總筆誤——作者注)

八路軍第129師部隊在火線上展開政治攻勢,向日軍喊話
在這殺氣騰騰的命令里,集中了“犧牲”“傷亡”“硬要”“徹底”等鐵血字眼,可以想象,彭德懷在口述這份命令時是如何咬牙切齒,“殲滅日軍一個大隊以達震懾目的”的戰略,要借岡崎支隊的覆沒得以實現。
就在八路軍第129師各部領命向關家垴合圍之時,關家垴南面的山崗柳樹垴上響起了槍聲——此時,離彭德懷制定的總攻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已被八路軍第129師決死第1縱隊的兩個團占領的柳樹垴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現場勘察地形后,岡崎中佐發現,關家垴是群嶺環抱的一個高高的山崗,垴頂是一塊方圓幾百米的平地,非常適合排兵布陣。而且,垴頂四周視野開闊,地勢均呈梯田式下降坡度,看似平緩卻溝壑縱橫。站在關家垴頂,岡崎中佐確定自己已經取得易守難攻的“地利”優勢——即使八路軍各部從四面圍攻,動態與攻勢也皆會被自己盡收眼底;而且,想要接近垴頂,必然要在通往垴頂的溝溝壑壑間上上下下,呈現向上攻擊的趨勢。無疑,對攻擊一方而言,這是一種非常不利的作戰方式。
岡崎中佐當即決定,連夜在關家垴就地構筑防御工事。500多名日軍和300多名被日軍裹脅的民夫,依托關家垴臺地構筑了八卦形的核心陣地,并用交通壕連通臺地邊沿,再構筑一圈陣地;為了防炮,所有戰壕都挖得很深,戰壕壁上掏出許多適合單兵隱蔽的“貓耳洞”;所有的機槍、火炮,掩體都分別挖了兩三個,足夠戰時備用;將南面山腰處的兩排50多孔窯洞全部打通,每個窯洞都構筑有射擊孔,窯洞前挖了防彈壕,在通往垴頂的唯一道路兩旁,各有4個窯洞被改造成配置機槍的暗堡;在關家垴山腳周邊,挖掘了300多個散兵坑,圍繞垴頂形成外圍陣地——以垴頂核心、山腰窯洞、山腳外圍呈三線配置的防御陣地被構筑出來。
夜已深,交戰了一整天又連夜構筑工事的岡崎支隊極其困苦,但岡崎中佐卻無法放松,因為,他發現了位于關家垴南面的山崗——地勢略高于關家垴、與關家垴互為犄角的柳樹垴。如果八路軍占領柳樹垴,就可以在上面用火力控制關家垴主陣地——對岡崎支隊而言,這是個潛在而又巨大的威脅;如果日軍占領柳樹垴,則可以在關家垴與柳樹垴之間布成一個嚴密的火力網,互相以機槍火力支援——對八路軍而言,進攻的難度就更大了。于是,岡崎中佐當即派出一個中隊(約200人)趁夜向柳樹垴摸去。
此時,守備柳樹垴的是決死第1縱隊第25團第2營。22時許,岡崎支隊的一路人馬從柳樹垴西側的一條小道悄悄爬上了山,這里,正是第25團與第38團交接換防的防區。黑暗之中,看不清來人的衣著,第2營誤以為是第38團的接防部隊,既沒有對口令,也沒有問番號,就這樣與日軍“交接”了陣地。日軍在接近垴頂時驟然發難,也不打槍,挺著刺刀向垴頂的第2營發起沖擊。第2營毫無準備,措手不及,傷亡慘重,這樣一個重要的陣地就這樣輕易失守。
這一突發戰況嚴重打亂了八路軍的部署,接到前方報告,第386旅旅長陳賡火冒三丈,在電話里對第25團參謀長李懋之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這樣蠢豬式的營長該殺頭!要他把陣地奪回來!”
第2營營長匡慶元垂頭喪氣地進了團指,李懋之叮囑匡慶元道:“趕快先把敵人圍起來,越氣越要冷靜,要細心組織反攻,不要蠻干。”也許是對李懋之的“不要蠻干”有所誤解,第2營沒有第一時間組織反攻,而是先開“諸葛亮會”商量戰法。無疑,這給了柳樹垴上的日軍站穩腳跟的機會,日軍的防御工事也得以成功構筑。
直到10月30日凌晨4時,丟失陣地的第25團第2營終于向柳樹垴上的日軍發起沖鋒。八路軍戰士們沖到柳樹垴下的第三層梯田,搭人梯爬到陣地邊緣,但日軍早已用機槍火力封鎖了道路,第2營付出很大代價才沖到第一層梯田下。日軍從柳樹垴頂向下扔手榴彈,八路軍往垴頂扔手榴彈,雙方就這樣廝殺到天明。但因為日軍火力猛烈,第2營一直無法奪回柳樹垴。
柳樹垴方面無法得手,導致原定于10月30日凌晨4時的總攻沒有發起,八路軍只好以總部特務團夜襲關家垴。總部特務團第2營第6連悄悄接近日軍前沿陣地,以突襲的方式打退日方一個機槍陣地,并且沖上了山腰的窯洞區。在此,總部特務團遭遇了日軍的頑強抵抗。日軍已將聯排的窯洞挖通,每個窯洞口都構筑成機槍陣地,窯洞前挖了防彈壕,八路軍的手榴彈扔過去,大多掉進壕溝里,無法傷及日軍。總部特務團與日軍進行逐窯爭奪,八路軍的傷亡越來越多,團長歐致富只好叫停了進攻。在山腰的窯洞區,交戰雙方各占半排窯洞,互相干瞪眼卻無法驅逐對方。
第一晚的戰斗,八路軍丟失了柳樹垴,沒有沖上關家垴,初戰失利。
當晚,在關家垴遭受八路軍重兵圍攻的岡崎支隊給上峰發去了電報:“敵四周集結四五千兵力,支隊因傷患者和馱馬較多無法獨立突圍。”
日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長片山少將從這份電報中嗅出了十萬火急的味道。日軍開始調兵遣將給岡崎支隊解圍。10月30日凌晨2時,命令鈴木支隊回轉,積極向岡崎支隊靠攏;同時,調動同為第226聯隊骨干的田中支隊從和順趕往關家垴,以圖合力擊破八路軍主力。
10月30日的太陽升了起來,八路軍第129師各部全部進入戰斗位置——第386旅第772團、第16團為一路,從關家垴東南側攻擊;總部特務團為一路,從關家垴東北側攻擊;第385旅第769團、第13團為一路,從關家垴西北側與總部特務團并肩攻擊;決死第1縱隊第38團、第25團為一路,由南向北推進,在關家垴南側對日軍的左翼進行牽制;新10旅第28團、第29團為一路,由西向東封鎖日軍的西逃之路——關家垴上的岡崎支隊被八路軍嚴密包圍,激戰即將開始。
柳樹垴為整個戰場的制高點,因此,奪取柳樹垴的戰斗和圍攻關家垴的戰斗幾乎同時打響。天亮之后,柳樹垴上的日軍由臺地棱線陣地向核心陣地后撤,八路軍觀察到這一動作,以為日軍已經撤退,第38團、第25團立刻組織部隊搭人梯向柳樹垴頂攀爬,可想而知,八路軍戰士剛一露頭,就遭到日軍的機槍掃射。冒著槍林彈雨,第38團和第25團向日軍發起前仆后繼的沖擊。這一天,第25團組織了7次強攻,黃昏時分,趁日軍部分兵力還未延伸到臺地棱線陣地的空當兒,以兩個連的密集隊形,沖上柳樹垴頂,與核心陣地的日軍展開肉搏戰,但最終還是被日軍壓制下來,損失慘重。第38團也組織了4次強攻,幾次沖鋒下來,該團的士兵傷亡殆盡,于是,團長蔡愛卿把干部集中起來繼續沖擊——營長黃振榮負傷,副營長賈寶善,特派員王思忠,連長張秉燮、陳建崗,指導員郝雙馬等數十人相繼犧牲,卻仍然無法啃下柳樹垴高地。部隊傷亡太大,被迫停止了攻勢,只能以少數兵力牽制柳樹垴上的日軍。
柳樹垴血流成河,主陣地關家垴也殺得天昏地暗。從一早開始,八路軍第129師各部輪番投入戰斗。首先上陣的是新10旅第28團,部隊幾次發動進攻,卻均因地形和火力處于劣勢無功而返。上午9時許,從長治而來的日軍戰機飛臨戰場,對暴露在陣地上的第28團進行轟炸掃射,極少面對空襲的八路軍戰士頓時不知所措,一些戰士四處亂跑,被日軍掃射,造成了傷亡。第28團團長王耀南命令部隊臥倒,但在敵機轟炸之下命令沒能傳達。情急之下,王耀南被迫吹響沖鋒號,八路軍戰士向前沖鋒,與日軍陣地黏在一起,日軍戰機見雙方戰線拉近,這才不再投彈。就這樣,第28團占據了關家垴山腳處日軍的部分散兵坑陣地。
第385旅第769團從關家垴北面進攻,這個方向山勢較為陡峭,攻擊路線狹窄,部隊只能分為若干個波次輪番向上攻擊。數度猛攻,還是毫無進展。最后,在第769團第1營第3連第3排排長李長林的建議下,第1營從側面土坎上隱蔽挖出一條小路,順著小路上的土窩,部隊慢慢爬到了土坎邊,趁日軍被正面進攻吸引的時機,第769團第1營的3個連一擁而上。但日軍立即在北坡墳包上架起機槍進行火力壓制,八路軍暴露在光禿禿的梯田和土坡上,無處隱蔽,就連趴在地上都被子彈打中,進攻兵力又非常密集,傷亡很大。幾番向縱深的進攻都沒有成功,只占領了墳包北面部分陣地,與敵形成了對峙。
頂替新10旅第28團的第386旅第772團于10時投入戰斗,這支全旅裝備最好、戰斗力最強的主力團,在炮火的掩護下上陣。此次圍攻岡崎支隊,八路軍可謂下了血本——總部炮兵團投入了6門山炮和多門迫擊炮進行炮火支援。但是,第772團沒有步炮協同經驗,不等火力延伸就沖了上去,結果,最先沖鋒的第1營被自己的炮火砸個正著,轉眼間就傷亡上百人。隨后,第3營加入到作戰之中,直到激戰至14時,第772團的兩個營依然沒能拿下山頭。而此時,兩個營已大部傷亡。
戰斗呈現膠著狀態。關家垴周遭臺地滲滿了八路軍將士的鮮血,第772團的很多身經百戰的老兵一個個地倒下了。一些指戰員見戰友先后倒在自己的面前,不禁怒火中燒,打紅了眼,即使負了重傷也不下火線,要堅持戰斗到底,誓為犧牲的戰友報仇。
進攻受阻,傷亡較大,這令在前方指揮作戰的第386旅旅長陳賡坐立不安。他對是否要繼續攻打下去產生了猶豫。陳賡拿起電話,向彭德懷提出自己的建議——此處地形對我不利,能否把岡崎支隊放下山,另選有利地形打伏擊。彭德懷態度堅決,認為一旦放走岡崎支隊,很難再尋將其殲滅的戰機,“必須在此將其消滅!”“就是拼光了,也要拿下關家垴!”“不能打硬仗的部隊,以后也沒有前途!”

八路軍第129師師長劉伯承
陳賡只好繼續組織部隊發起進攻。第772團在連隊戰斗兵員大量減少的情況下,兩度組織排以上干部和機關干部加入沖擊,但付出重大傷亡后,依然無法打開局面。當時,彭德懷和左權的指揮所設在距關家垴兩三里處的一孔窯洞中。彭德懷放下電話后,走出窯洞,舉起望遠鏡向前方看去。只見戰士們奮不顧身地沖上去,然后栽倒、流血。彭德懷的心中焦急萬分,他為犧牲的戰士感到痛心,更對目前戰斗的膠著狀態深感不安——沒想到,這塊骨頭竟這么難啃!更令他不安的是,據偵察人員報告,數千名日軍援兵已從四面八方向關家垴趕來,援兵一到,后果將不堪設想。
正在這時,在前方指揮作戰的第129師師長劉伯承也打來電話,建議礙于地形對我不利,部隊傷亡巨大,暫時撤圍,另尋戰機。彭德懷的思路是,岡崎支隊已大部傷亡,應一鼓作氣將其消滅;一旦撤圍,使其殘部得到援兵的接應,無異于放虎歸山。劉伯承為彭德懷的孤注一擲感到氣惱,兩人的通話在彭德懷撂下那句“拿不下關家垴就撤銷第129師的番號”后結束。
讓劉伯承重新冷靜下來的,是他的搭檔、第129師政委鄧小平。鄧小平認為,“這一仗該打!打仗嘛,說到底,是打政治仗。有些仗,看起來有便宜可討,但政治上不利,有便宜也不能打;有些仗,明知道很難打,傷亡大,要吃虧,但政治上需要,那也非打不可!我看關家垴戰斗就屬此類的仗。不打這一仗,政治上損失太大!”
聽了鄧小平的話,劉伯承再度舉起望遠鏡,觀察前方的戰況。忽然,連接關家垴垴頂與壕坎之間的斜坡上隱隱露出的黃土引起了劉伯承的注意。他隨即問道:“壕坎上面的斜坡是土質的嗎?”第769團團長鄭國仲回答:“是黃土坎。”劉伯承頓時有了主意:“挖暗道,通上去!”鄭國仲一聽,茅塞頓開。于是,他一面組織火力佯攻,以吸引日軍的注意力,一面組織人員從壕坎下面挖掘通往關家垴頂的暗道——第769團終于找到了向垴頂進攻的辦法。
在電視劇《亮劍》中,李幼斌主演的八路軍團長李云龍,在“李家坡戰斗”中,通過土工作業的方式,令我軍接近距日軍幾十米的位置,一舉投擲3000枚手榴彈,重創在八路軍重圍中頑抗多日的日軍“山崎大隊”。據說,“李家坡戰斗”和“山崎大隊”的原型,就是關家垴戰斗和岡崎支隊。電視劇《亮劍》中的這一經典情節,從某種程度上提升了關家垴戰斗的關注度,遺憾的是,實際的戰斗并非如此戲劇化。
經過10月30日一整天的激戰,八路軍雖占領了關家垴和柳樹垴的部分陣地,但兩地的主要陣地仍被日軍占據。與此同時,第129師第385旅和新10旅在外圍的阻擊戰也于同日打響。當分別從武鄉、遼縣出動的2500多名日軍向關家垴增援時,遭到第385旅和新10旅的頑強阻擊。激戰中,新10旅旅長范子俠負傷。此外,由黎城等地出動的數千日軍機動部隊,繼續向關家垴開進。在此情況下,第386旅又派出一個團前去擔負阻擊任務,其他各部則于10月31日重新組織兵力對關家垴和柳樹垴的日軍發起進攻,力爭在日軍援軍到來之前殲滅岡崎支隊,結束戰斗。
盡管八路軍指戰員冒著日軍強大的火力奮不顧身地往前沖,但戰斗進展仍不容樂觀。總部指揮所里的彭德懷看著戰士們一批批地沖上去,又一批批地倒下,再也坐不住了。彭德懷戴上帽子,一貓腰鉆出了指揮所,沿著交通壕直奔前沿陣地。指揮所里的人一下子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彭德懷此時會有此舉動。總部作戰科科長王政柱趕緊給劉伯承、鄧小平的前沿指揮所打電話,報告彭德懷跑向前沿陣地的情況。劉伯承一聽,趕緊令身邊的一位參謀叫上總部特務團警衛連連長唐萬成,無論如何要把彭德懷拉回去。
彭德懷一口氣跑到距關家垴只有500米的陣地前沿,背靠著壕溝的土壁,右腳伸出去,蹬在壕溝前面的土壁上,雙手舉起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日軍陣地,身子幾乎完全暴露在戰壕外面。這時,《新華日報》隨軍記者徐肖冰見八路軍的副總司令在槍林彈雨中親自到前沿陣地察看敵情,便舉起了手中的相機,隨著“咔嚓”一聲,這一珍貴的歷史瞬間被記錄下來。這張照片,后來被廣泛地刊登、轉載,成為人們熟悉、珍愛的彭德懷形象,也成為八路軍不畏犧牲、英勇抗敵的時代寫照。
被硬拉回總部指揮所的彭德懷,詢問左權是否有新的戰況。“八路軍的副總司令不見了!”左權說。同時,彭德懷和左權接到報告,日軍的數千名援兵已接近關家垴。于是,彭德懷當即下令:必須在16時向敵人發起總攻,務必全殲岡崎支隊。同時,彭德懷決定將負責保衛八路軍總部首長安全的特務團警衛連也投入戰斗。左權向即將出征的警衛連作了戰斗動員:“關家垴戰斗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不能讓敵人死守待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要以勇不可當的精神沖上去,與兄弟部隊一起迅速解決戰斗。”警衛連連長唐萬成率領全連戰士領命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八路軍發起總攻之前,在羅瑞卿帶來的野戰政治部敵工部中,由被俘日本士兵組成的“覺醒聯盟”成員之一前田光繁(杉本一夫),主動提議“到火線喊話,呼吁日本士兵投降”。
前田光繁喊話的內容大致是——
各位日本士兵們,現在八路軍停止了射擊,希望你們也別打,聽我講話。我是真正的日本人,原來是各位的戰友,現在雖然是在八路軍中,但我確實是日本人。

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親臨關家垴前線指揮作戰,此處距敵陣地僅500米
在八路軍里,有原日本士兵組成的“覺醒聯盟”,我就是該聯盟的成員之一。我們成立這個聯盟的目的,是為了早日停止戰爭,多挽救一些日本士兵的生命。現在各位已被八路軍包圍,無法突圍。你們的部隊已有許多傷亡,各位已盡最大的力量堅持戰斗,盡到了軍人的職責。如果再戰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應該避免這個最大的不幸!無謂的犧牲最愚蠢,再打下去也是徒勞的,馬上停止戰斗吧!如果各位投靠八路軍,八路軍將保護你們的榮譽和生命安全。你們在家鄉的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絕不希望各位變成骨灰回去,不應該給那些等待著你們的親人們帶來不幸。各位也有生存的權利,一定要爭取活著回去。
各位的對手八路軍絕對不是匪徒,是一支非常優秀的正規軍,從來不殺害俘虜,我就是很好的見證人。你們不要受上級軍官的欺騙,放心到我們這邊來吧!不要開槍,把槍高高地舉著走過來,八路軍絕不會向走過來的人開槍。集體來也行,個人來也可以。過來吧!各位!給我回話,我在等待著你們的回話!(據《八路軍中的日本兵》,【日】香川孝志、前田光繁著,蔡靜譯,時事出版社,1985年5月第1版)
在前田光繁喊話的過程中,日軍有時把機槍對著喊話的方向掃射,但總的來說很少開槍。前田光繁把重要的地方反復講,但日軍一直沒有回話。后據此戰后被八路軍俘虜的日本士兵近松回憶,在前田光繁喊話時,日本士兵們“豎起耳朵聽”,指揮官看到這種情況急得直嚷:“這是陰謀,別上當!開槍!開槍!”
16時整,隨著彭德懷一聲令下,最后的決戰打響。八路軍第129師第386旅第772團、第16團,決死第1縱隊第38團、第25團各出一營,協同第385旅第769團對關家垴發動總攻。在炮火的掩護下,八路軍戰士前仆后繼發起了18次沖鋒,各部傷亡極其慘重。此時,第769團終于挖通了通往關家垴頂的暗道,發起沖鋒后,第769團一邊組織火力對日軍進行猛攻,同時派出突擊部隊從暗道向關家垴頂爬去。垴頂的日軍以為八路軍又要從斜坡往上攻,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斜坡,沒想到身后突然冒出了八路軍。一陣手榴彈響過之后,關家垴頂陣地上的日軍頓時陷入混亂。隱蔽在壕坎下的第769團突擊部隊趁勢迅速沖了上去,雙方在關家垴頂展開激戰。此后,第769團后續部隊不斷攻上關家垴頂,加入戰斗,并最終控制了關家垴的制高點。同時,第772團、第38團、第25團等部也先后攻上關家垴。經過激烈的肉搏戰,日軍大部被殲,殘敵則退到了半山腰村子里的窯洞中。
八路軍各部對據守窯洞的日軍繼續進行攻擊,岡崎支隊殘部依托工事,拼死抵抗,火力仍然猛烈。由于八路軍缺少重型武器,圍殲殘敵的戰斗進行得艱苦而緩慢,直至深夜,仍有日軍據守在窯洞中負隅頑抗。柳樹垴上也有一小股殘余日軍未被殲滅。
10月30日這一天,日軍戰報表述全線陷入苦戰。也就是在這個夜晚,岡崎支隊的指揮官岡崎謙長中佐被3發機槍子彈貫穿胸部,當場陣亡。岡崎謙長生前沒有得到大佐聯隊長的位置,死后被日軍追贈為大佐。喪失了主將的日軍憑借平日訓練有素,并沒有崩潰,在幾個中隊長的指揮下,傷兵也投入戰斗,幾番用白刃戰逼退沖上來的八路軍,總算支撐到了天亮。此時,日軍的援兵已步步逼近,鈴木支隊進至柳樹堙地區,與八路軍阻援部隊交上了手;田中大隊進至洪水鎮以北4公里地區。戰場態勢瞬息萬變,已經到了最后關頭。

在關家垴戰斗中犧牲的一名八路軍無名烈士
10月31日,戰場上的八路軍已筋疲力盡,陣地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隨著日軍的戰機再次飛臨戰場提供空中掩護,八路軍的進攻時機已經失去了。16時,有關日軍援兵的情報如雪片般飛來,心有不甘的彭德懷只得面對現實,發出了撤退的命令。八路軍各部收斂了部分烈士遺體,帶上傷員離開關家垴,朝西、西北方徐徐撤退。日軍的戰機偵察到這一情況,報告給岡崎支隊。18時,在確認周遭沒有八路軍之后,柳樹垴上的日軍中隊退下陣地,撤到關家垴與本部會合。
11月1日,日軍1500多人的增援部隊在十余架飛機的掩護下逼近關家垴。岡崎支隊殘部在鈴木支隊接應下,前往洪水鎮附近集結。
關家垴戰場終于沉寂下來,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才剛剛開始。
記者一行帶著厚厚一沓關于關家垴戰斗的繁雜卻莫衷一是的資料,踏上通往武鄉縣的列車。在那里,記者一行拜訪了八路軍太行紀念館研究部主任、山西省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副會長郝雪廷,并和關家垴村村主任關月旺(37歲)、村民晉昌(62歲)、關衛平(65歲)一起,登上了關家垴戰場。
站在關家垴頂,記者的視角和岡崎支隊指揮官岡崎謙長當年的視角得以重合——群嶺環抱,垴頂這塊方圓幾百米的平地適合排兵布陣,四野視線開闊,地勢均呈梯田式下降坡度,看似平緩卻溝壑縱橫,易守難攻——網絡上盛傳的“關家垴三面垂崖,只有南坡較緩”的說法顯然是不準確的。
站在關家垴頂向南望去,兩個連綿的山崗清晰可見,正南方較高的是峰垴,其西側稍低的是柳樹垴。峰垴的海拔略高于柳樹垴,岡崎支隊當時為何沒有選擇占領峰垴?關晉昌解釋說,峰垴雖高,但只是座野山,沒有住戶;而柳樹垴遍布窯洞,占領后既便于隱蔽又便于構筑工事——岡崎支隊的選擇似乎印證了關晉昌的說法。而郝雪廷的研究成果則更有說服力——當時,峰垴已被八路軍占領。當圍攻關家垴和柳樹垴的戰斗打得難解難分之時,八路軍一部曾取道峰垴,企圖以地勢略高的地理優勢攻下柳樹垴。可惜的是,峰垴與柳樹垴的山梁連接處呈葫蘆狀,接近峰垴的一側略寬,接近柳樹垴的一側卻越來越窄。也就是說,即使八路軍有十萬兵馬,能夠接近柳樹垴進攻通路的,也不過一二百人。日軍裝備精良,幾挺重機槍便封鎖了峰垴上八路軍的進攻之路。前文中提到,岡崎支隊被八路軍各部合圍至關家垴,“前有阻敵,后有追兵”,“阻敵”所指,應即為已經占領峰垴的八路軍。
關家垴頂,地勢略高處,關家垴殲滅戰紀念碑默默矗立,碑名由薄一波于1990年7月題寫。紀念碑下,是一座長眠著134位英靈的烈士墓。篆刻在碑壁上的烈士名單顯示,烈士的籍貫幾乎遍布全國各省——江西、湖南、安徽、四川、甘肅、陜西、山西、河北……關晉昌說,前些年,每到清明節,常會有一些老八路到此掃墓,他們在墓碑前雙膝跪地,叫著“排長”“連長”,失聲痛哭,久久不愿離去。劉伯承之子劉太行也曾前來掃墓,據劉太行回憶,劉伯承曾說過,第386旅的很多老兵是自己從四川帶出來的子弟兵,血戰關家垴,第386旅傷亡慘重,劉伯承覺得著實“不好交代”。
郝雪廷告訴記者,葬在紀念碑下的134位烈士,是在垴頂附近犧牲的;更多的烈士遺體,在犧牲的地點被就地掩埋;峰垴頂上的紀念碑下,也有一座群體烈士墓。關家垴戰斗雙方的傷亡情況,至今無法定論。據日軍方面戰斗詳報稱,關家垴戰斗日軍戰損(斃傷俘)151人,其中52人死亡、2人被俘,戰損占日軍參戰人數約1/3。八路軍方面的傷亡情況則眾說紛紜。據“八路軍百團大戰戰報235號”載:傷亡新10旅旅長范子俠以下600余人。之后所有的歷史書籍基本依據這個數字。但郝雪廷認為“肯定不止這個數字”——據八路軍團史記載,第25團犧牲約五六百人,第38團犧牲約四五百人,何況,第772團、第769團、第28團,“哪個團的傷亡都不小”。據說陳賡曾印證關家垴戰斗八路軍的陣亡人數為2000人,郝雪廷認為,這個數字并沒有確切地寫在陳賡的回憶錄里,而是經陳賡之子陳知建轉述,“不能作為定論,只能作為參考”。其實,關家垴戰斗八路軍真實的陣亡數字,一直都是困擾郝雪廷及很多相關方面研究者的難題——由于種種原因,就連研究者都無法接觸到八路軍各團團史,因此,真實的陣亡數字始終懸而未決。
但與此同時,郝雪廷并不贊成網絡上流傳的“八路軍以20000人的總兵力圍攻500日軍”的說法。“稍微有些軍事常識的人就會知道,一個團發起進攻,實際上只是一個營的兵力先上,后面的都是做防衛的,真正與敵人發生火力接觸的,也就是陣地最前沿的幾百人。即使八路軍真有20000人全部鋪在戰場上,也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郝雪廷認為,日軍占據的地理優勢確實制約了八路軍的實際進攻兵力;而且,日軍的空中力量對八路軍的殺傷力不可小覷;更何況,八路軍還要分派兵力阻擊從各方前來增援的日軍援軍。“網絡上關于交戰雙方陣亡數字的簡單對比,有故意貶低八路軍的嫌疑,并不客觀。”

彭德懷題碑“烈士之血,革命之花”
一位參加過“百團大戰”的八路軍老兵曾對郝雪廷說:“日本鬼子被圍之后,就像野獸一樣,完全是一副同歸于盡的打法,比他們進攻時危險很多倍。”白孟宸在《像死人般作戰——日軍防御時比進攻更瘋狂》一文中,也有如下論述——
日軍在防御中表現出的瘋狂,并非沒腦子的表現,相反,這是日軍在冷酷的軍事教育中對各級官兵反復灌輸的結果。
在抗日戰場上,中國軍民時常是抱著誓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進行防御作戰的,但日軍作為侵略者,無法像中國軍民那樣用國仇家恨甚至是共產主義信仰來說服自己。日軍選擇的方式,就是把戰敗渲染成比死亡更可怕的狀態。
日軍中對于曾經被俘官兵的虐待,遠不是簡單的死刑,而是在徹底凌辱后予以痛苦的處決。同時,日軍軍官也不斷向普通士兵灌輸中國軍隊會凌辱被俘日本兵的錯誤印象。再加上日本武士道中本來就有以死承擔戰敗責任的傳統,不少日本官兵認為在被圍后,除非支撐到解圍,否則唯有一死,絲毫不考慮被俘的結局。
抗戰中日軍在防御作戰中表現出驚人的強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色的戰術布置。在中國全面抗戰爆發初期,日軍的基層軍官大多經過系統的軍事教育,普通士兵也基本接受過兩年的訓練,技戰術素養很高。日軍在確定防御任務后,會迅速開始修筑工事,同時派出人員對周邊地形地物進行測繪和了解。
是什么支撐了日軍在防御中不斷進行反沖擊?答案就是援兵。在抗戰中,日軍對中國軍隊形成了絕對的機動性優勢,一方面是日軍可以憑借騎兵、裝甲兵和摩托化部隊進行快速行軍,另一方面是日軍掌握制空權,可以對中國軍隊的行軍序列和后勤補給線進行不斷地襲擊,最大限度地削弱中國軍隊的機動能力。
——這樣的論述,不僅印證了那位八路軍老兵的說法,同時破解了關家垴戰斗中,八路軍重兵圍攻日軍一個支隊卻久攻不下的一些疑問。
白孟宸評價當時的日軍官兵“技戰術素養很高”,郝雪廷也對日軍官兵的單兵素養給予了肯定。在關家垴戰斗中,雖然交戰雙方幾經“肉搏”,卻鮮有肉搏戰的細節流傳,其中緣由,郝雪廷認為,“在此戰中經歷肉搏戰的八路軍官兵,基本上都戰死了。”幸運的是,記者一行在沁源縣采訪沁源圍困戰時,沁源縣史志辦原主任、現任縣旅游局局長的郭天印向我們提供了關家垴戰斗中肉搏戰的一個細節,也是至今關于關家垴戰斗中肉搏戰的唯一一個細節——
八路軍第129師決死第1縱隊第38團,有個身高將近一米九的新兵,名叫王有福。王有福是沁源縣人,家在交口鎮,其母是當地有名的“母老虎”,堅決反對兒子當兵。王有福沒辦法,只好將母親關了起來,自己跑到八路軍部隊當了兵。王有福參加了柳樹垴上的肉搏戰,當他眼看著一個日軍軍曹用刺刀挑翻了自己的十幾名戰友,王有福直接沖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那個日軍軍曹撂倒了。這一幕,被第38團團長蔡愛卿通過望遠鏡看到。戰后,王有福成了蔡愛卿的警衛員,第二年,當了連長。王有福退休時,時任云南省軍區副司令。

本刊主編余戈與記者邢玉婧在彭德懷指揮位置,后方500米處山頭即為關家垴
其實,對于關家垴戰斗的種種爭議,最繞不開的,是彭德懷的戰略決策。在《彭德懷自述》中,彭德懷將關家垴戰斗視為自己戎馬一生的四大敗仗之一,以至于“文革”時期,“關家垴該不該打”這一問題又被翻炒出來,成為彭德懷的“罪狀”之一。確實,劉伯承曾提出更好的作戰方案。據郝雪廷考證,劉伯承曾向彭德懷給出了“改變戰法”的具體方案——放日軍從北邊下關家垴,派少量兵力與其周旋,虛張聲勢,迫使日軍只能沿河溝行進,而八路軍各部可將兵力布置在河溝兩側的山頭,圍三缺一,居高臨下,占據作戰優勢,以達全殲目的。然而,彭德懷沒有接受劉伯承的建議。
從戰術角度,郝雪廷覺得劉伯承的建議有一定的道理。但同時,郝雪廷也指出,“歷史不由我們隨便假設”——“畢竟,當時的八路軍一直面臨著‘游而不擊’、不能打硬仗、保存實力的種種質疑;畢竟,我們都不是八路軍的副總司令彭德懷。”郝雪廷欣賞并贊同鄧小平對關家垴戰斗的認識——“從軍事上講,關家垴戰斗不打為好;但是從政治上講,還是打了更有利。”因此,當記者讓郝雪廷界定關家垴戰斗的勝負時,郝雪廷回答:“毀譽參半,勝負難辨。”
在關家垴村,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關家垴戰斗結束幾天后,每到深夜,村民仍能聽到清晰的喊殺聲。后來,晉冀魯豫邊區政府主席楊秀峰特地來到關家垴,祭奠逝去的英靈,并動情地說:“烈士們,安息吧。這里永遠是你們的故地。”關家垴的夜晚這才恢復了平靜。
在關家垴的采訪接近尾聲時,關衛平突然拉住記者,說要反映個問題。身為村支委的關晉昌似乎知道關衛平想說的是什么,上前阻攔。關衛平對關晉昌說:“你是官,我是民。你不好說,我來說。”關衛平將記者帶到紀念碑下烈士墓的邊沿地帶,指著墓地的外沿說,這里以前有3米寬,現在,被雨水沖刷得只剩1米寬了。關衛平希望記者能夠幫忙呼吁有關部門,在墓地外沿砌上石頭,將墓地包裹住。“這里埋的,可都是烈士,烈士就是我們的祖宗,可不能讓烈士們的尸骨被沖下了溝啊!”關晉昌連忙補充:“我們老百姓實在是沒這個能力,我們知道,政府不是不管,已經報上去了。”
站在墓地邊沿,回望紀念碑,記者赫然發現,紀念碑的背面,竟是彭德懷題寫的8個大字——“烈士之血,革命之花”。當年,不顧自身安危,舉著望遠鏡站在陣地前沿,看著自己的士兵一茬又一茬倒下的彭德懷,其內心深處的壓力、痛楚、血性與擔當,似乎都在這8個大字下得以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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