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展開的，那顫抖的 （組詩）

李繼宗

添 亂

讓我給一棵正在落葉的槭樹添點兒亂吧

有什么能讓它把葉子落得快一點呢

如果我是一陣從山上吹下來的

讓人骨頭都冷的秋風

讓我給一行正在南飛的大雁添點兒亂吧

滿河灘就我一個人舉著相機跟著它們瞎轉悠

當它們由人字形飛成一字形，滿河灘

還是就我一個人舉著相機跟著它們瞎轉悠

讓我給一片拓下一朵人印子的衰黃草地

添點兒亂吧，我在草深處躺了這么久

想了一個什么問題

有多難，以至于，天很快就黑了下來

讓我給這個無聲秋來的山坳添點兒亂吧

我已經穿著一身迷彩服混跡其中

我像一個東張西望的闖入者

沿著小路，明知心里沒底，但我還是來了

山間公路

我去過一次，多次，然后禁不住地回想

馬齒莧長在皂角樹下，牛羊

還在山坡上吃草；一溜煙過去的

洋槐樹，轉眼就不見了的村寨山墻

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

因為什么，孤坐在路邊的水泥墩上

刷過白灰的水泥墩，零公里處

或者一百公里處；冥冥之中，是山雨

是黃昏時分的山雨，提醒我

車速，要慢下來，車速，一定要慢下來

另外一個人

有時候，自己就是另外一個人

比如彎腰的時候，原地

打轉的時候，系上衣扣的時候

比如說話的時候

讓對方聽了怔在那里的時候

盯著你，讓你心里發毛的時候

也是讓你漏洞百出的時候

有時候，自己就是

正在替另外一個人焦急

替另外一個人產生片刻困難的

人，自己的山自己看不住

自己的風，吹著自己悠悠的池水

飛起來

不過如此：鷹已經飛起來，風已經吹動一張白紙

飛起來，大海上躊躇滿志的波浪

已經飛起來

不過如此：駿馬跑著跑著，就憑空飛起來

果實落著落著，就憑空飛起來

還有我們的思緒，我們一邊哭泣

一邊回頭的男孩女孩，憑空就飛起來

不過如此：更多的時候，我希望石頭飛起來

石頭啊，棱已經沒了

角已經掉了，更多的時候還壓著身邊的

野草，而野草讓你有了裂紋，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遺 物

遙想多年以后，他們還在整理我的遺物

翻出一首詩，扔了，又撿回來

又扔了，這一次是主意拿定的那種

更有意思的是，他們

三番五次地舉著我用過的一只茶杯看

我收藏的國家貨幣

郵票，根雕，瑪瑙，毛筆，硅化木

被一一擺到桌上，陽光里

他們的臉，清晰，棱角分明

我試圖在其中看到的悲傷和留戀

一言難盡，不如不說

遙想多年以后，空氣通過我猜度

塵埃通過我感觸，有什么用呢

一片山花繼續搖曳著，藍天

或者陰雨，周圍的土不發出任何聲音

名 字

給它取了石頭的名字

于是聽見它，骨碌碌滾下山去了

給它取了草卉

別人的綽號，于是看見它惹你笑

又惹你怒

有時候，我給它取各種各樣的名字

我心里，這個半新不舊的

東西，它與你有關

你是知道的

你知道，我讓它有名字時我能看見

沒名字時，我看不見

之所以

櫻花之所以寬闊，緋紅

不想停下來

是因為你還沒有再回首，你的愛，我的塵埃

還裝在人間薄暮

這只安靜的玻璃瓶里

楊柳之所以發芽，垂下曲線

依偎在湖邊的春水之上

是因為你有時像風

有時像雨，有時像捉摸不定的山泉

很容易就散了

很容易，就化了

一百年之所以留下老地址

留下老路，留下小河

留下月照場院，是因為你一定來，一定路過

而我，居中，坐下，當然

希望我，是在一張發黃，泛舊的藤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