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心靈的教堂

高維生

一

《梭羅集》分上下兩卷，1996年由三聯書店出版，也是國內第一本他主要作品的選集。那時沒有網絡購書，我托北京一位詩人郵購。

九十年代，我瘋狂地讀梭羅的文字，走進他的世界，“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一周”、“瓦爾登湖或林中生活”、“緬因森林”、“科德角”。愛默生是梭羅的老師，他帶著深厚的情感，描繪梭羅的肖像。每一個字準確精湛，無多余的贅言。“他的腋下挾一個樂譜本，好隨時夾放采集到的植物；口袋里放著日記本和鉛筆，一副用來觀察飛鳥的小望遠鏡，一個顯微鏡、一把摺刀和一些麻繩。他戴著草帽，穿著一雙結實的鞋子和一條深灰色的褲子，有了如此裝扮，他便可以冒險通過矮橡樹和菝葜，或是爬上枝頭去找尋老鷹或松鼠的巢?！?/p>

梭羅的著裝，如同田間的農夫，看不出有什么與眾不同，梭羅結實的鞋子值得注意，不僅是一件物具，而且是事件的參與者。它聽到大地的召喚，凝聚步履的艱辛，跋山涉水，觀察自然中的細節。腳印留在大自然，鞋底的紋絡存下泥土的證據。

在公共生活中喪失個人的尊嚴，變成一個阿諛奉承的“奴才”。人在大自然中沒有孤獨感，獲得的是旺盛的激情。這里沒有強權，沒有功利的明爭暗斗，沒有戰爭的沖突，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生存。

二

神話是人類的本源，人們尋找神話，不是為了娛樂的故事，而是證明人的真實狀態。我在騰訊網讀到一條新聞，浙江舟山嵊泗嵊山島后陀灣，一個荒蕪的漁村，房屋擠滿爬山虎，竟然變成童話中的世界。這里聽不到人的話語聲，沒有腳步的蹤跡，化肥的入侵，在時間中得到休養。人類既是自然的改造者，又是破壞者。那一組綠色的圖片，讓人讀后是震驚的向往。

大自然有情感世界，自己的道德標準，不論四季怎樣變化，保持個性的風格。它是人類要找的神話，一棵樹，一座山峰，一簇野草，一條溪水，自然界的萬物構成一部史詩。

梭羅是一位觀眾，他走進大自然里，享受一幕幕神話故事的上演。他不放過每一處細節，這些對話是神的宣言，告訴人生的大道理。

三

我喜歡青苔攀伏青石上，爬在樹上，有一種時間的概念。2014年8月，我客居北碚，游覽被遺棄的古鎮金剛碑，沿溪水的矮墻爬滿青苔，眼睛被擊中一般，有一種慌亂。因為青苔太真實，一時不適應。梭羅望到樹上的青苔，他用了美妙表達自己的喜悅：“當樹上的青苔爬滿了樹葉時，我不禁被大自然那美妙的友誼及和諧觸動了。在最恢宏的場景中，你會看到細致而微妙的形狀，如蒸汽騰起的淡淡的花環，絲絲的露珠和羽毛狀的小樹枝，可以說，這些無不顯示著一種高標準的精致，一種貴族的血液和教養?！?/p>

貴族不僅是地位的象征，他有獨立的精神，抵御物欲主義的誘惑。他必須擔當社會的責任，有一顆自由的靈魂，超越時尚的潮流，不屈服強權的政治。梭羅在大自然中看到貴族的精神，遺傳的高貴血統。他將自然界的萬物，看作是人類的朋友，在平等的基礎上交流，絕不會以暴力統治它們，他是一位歌者，頌揚大自然的精神，這種贊美沒有功利的誘惑，它是從內心出發。

四

這是一個史詩般的場景，每一株樹木，都是戲劇中的人物，在大自然的舞臺上，角色個性鮮明，表現自己的命運。它們經受風雨的淋漓，一年四季的變化，大自然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思想早已植入每一棵樹中，它與城市公園、街邊的樹不同。溫度、濕度、泥土的質量，對樹的影響深刻。它們的身上，不可能有一絲的虛偽，真實是生存的基礎。梭羅在大自然中才能自由快樂，他是一株行走的人樹。

這不是一般的風光，樹的根須依偎泥土。未經園工手中剪刀的修理，只有風刀雨剪修整病枝，順其自然的生長。一棵樹，一簇野草，矗立大地上，目睹日出日落，枝頭棲落的鳥兒，對著遠方鳴叫。

“看看樹林是怎樣在湖泊周圍建成一個圓形劇場的吧！就是在這個劇場上，大自然把它的親切友善一一呈現。千樹萬徑，飛鳥走獸都把旅人引至湖邊，甚至連地面也向它傾斜。它還是自然女神的閨房，在那里，她早已開始了梳妝打扮?！彼罅_的眼中，一汪湖水是美麗的女神。清晨湖面生長的白霧，似一朵朵盛開的野菊花，在山野的壁上，描繪出巨大的畫卷。陽光眨動金色的睫毛，注視湖面抖出水波的音符，是它哼唱黎明的頌歌。

這些樹的種子，不是人工所為，溫室中生產的后代。它們是風的傳播，或是動物運送，大自然有自己的繁殖方式。小巧靈活的松鼠，被封為林間勤勞的播種工，無數的果實，通過它的嘴囊，播撒大地的深處。

五

梭羅面對大自然不斷遭受破壞，不敢設想地說：“我不希望地球上的每一畝土地都被耕作，同樣，我也不希望每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的每一部分都被教化掉。大地一部分用作耕地，更大的部分則是草地和森林，不僅要有當下使用的，還要預留一些松軟沃土以備來日之需，而這些沃土則要靠土地上年復一年腐爛的植被才能形成?！?/p>

讀梭羅的文字，找不到所謂的游記的痕跡，抄一段旅游景點的介紹，放進一點發酵的情感，揉搓出一篇游記。梭羅是忠實的自然信徒，對于每一簇野草，每一滴露珠，帶著虔誠之心，不敢有半點含糊。梭羅找到自己精神的《圣經》，他在巡山的路上叩著大禮。大自然的公民，不會是偽道德者，追逐功名利益，喪失人的本性。梭羅說的“狂野”指生命的激情，注入活力的激素，增強人的體質，凈化心靈的品質。

朝圣是一個偉大的行動，一個人不顧千難萬險，前往自己信仰的圣地。這段旅程不論長短，都是心靈的修煉。梭羅認為大自然的漫步，就是每一次靈魂的朝圣。在清新的大自然中恢復本性，拋棄塵世的功名，心靈融匯太陽的光芒。這種光的溫度，滋養精神的生長。雨下個不停，伴隨清脆的雨滴聲，我似乎看到灰云中透出一線安詳的金光。大自然中的梭羅，不僅是觀察者，它學會很多的道理。

“我寧愿我們的生活是一場神圣的悲劇，而不愿它是一場平凡的喜劇和鬧劇?！北瘎」谝陨袷サ臅r候，它涂上的不是色彩，起到裝飾的美麗。這是神和命運的結合，是三種不同的道路，其結果大不相同。梭羅選中最“神圣的悲劇”，注定在沉重的悲中完成。這個悲不是讓人去過悲慘的生活，而是精神品質的體現。

六

梭羅是大自然的公民，他的身份證號碼，不可能是阿拉伯數字，而是各種植物的排列。在大自然中他游刃有余，而在人群中寸步難行。我將這段話攤在陽光下，咂摸每一個字的滋味，這些普通的文字，散開時毫無任何意義，當它們經過情感的召喚，組合排列一起，經過時間的孵化，產生新的思想。

真有那么一天，天空見不到飛鳥，聽不到它嘹亮的歌唱。大地上望不到森林，走在山間覓不見溪水，那么人類怕是將走向絕路。“在新英格蘭，我們習慣于說，到我們這里來的鴿子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們的森林不能為它們提供足夠的桅桿。如此看來，每個正在成長的人的想法也在年復一年地減少，因為我們思想的小樹林己遭破壞。它們要么被賣掉，成了多余的野心之火的燃料，要么被運去碾磨東西，幾乎沒有留下一根枝丫供它們棲息。它們不再同我們一起筑巢、繁衍了。”

梭羅的擔心，不是毫無緣由地憑空想象，連續遭受破壞的大自然，發起報復的脾氣，那將是毀滅性的災難。他所說的“思想的小樹林”，是指人類思想的沙漠化，在這里寸草不生，人類逃離家園。我們不啻還林養山，還應該筑起思想的巢，繁衍精神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