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真
十二年前,我在《當代》上發表了《滄浪之水》。小說寫的是環境對人溫柔的強制性同化。在我的理解中,市場的力量太強大了,權力的力量太強大了,功利主義的力量太強大了,因此,一個人,哪怕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他跟隨著功利主義的召喚選擇人生方向,那不但是可以理解的,同時也是別無選擇的。
市場經濟是我們生活的大環境,它不但是一種生產方式,而且是一種價值系統和意識形態。這是一種水銀瀉地的力量。市場經濟的合理性,決定了功利主義的合理性。一個人站在它的對立面,不但是無法生存的,同時也是沒有充分理由的。在這樣一種環境之中,功利主義是不是就有了其全部的合法性?在我們的生活中,功利主義展現著自身強大的力量,并以生存的理由擁有著道義的合法性,而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觀念。
這都是生活的正常狀態。我不否定功利主義,想否定也否定不了。問題是,功利主義的合法邊界到底在哪里?僅僅是法律嗎?法律其實已經成為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價值底線,他們勇于做任何不違法的事情。這種狀態,就在我們的生活中形成了大片的灰色地帶,這里是潛規則縱橫馳騁的地帶。在我看來,在這個法律之外的地帶,還要有一種力量的制約,否則我們的社會就太令人沮喪了。
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寫作《活著之上》的。我這時的心情,與寫《滄浪之水》已有所不同。我理解功利主義,人要活著,不可能沒有功利主義。但我又不能承認功利主義的無限合法性。總要有一種力量來平衡,這就是良知。
我在小說中設置了以曹雪芹為代表的歷史上的文化英雄群像。他們以自身的血淚人生,證明了超越功利主義的價值選擇的存在。“這是真實而強大的存在,不論有什么理由,我們都不能說,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們指為虛幻。”我們不是文化英雄,我們跟小說的主人公一樣是平凡人,可平凡人也需要有一種信念。有了這種信念,我們才能夠保持一種正常的人格,并提升做人的底線。
有一位朋友看了小說之后說,功利主義的力量太強大了,你設置的那些文化英雄的力量,平衡不了現實的力量。這就像一桿秤,貨物太沉重,秤砣不夠大,這秤平衡不了。他的話說到了我們生存狀態的核心問題,生活現實就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承認自己的小說還是有一種理想主義的。“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這是主人公的困擾,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困擾,也許還是更多的人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