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
就船政文化對中國現代化的積極促進作用而言,筆者認為主要表現在如下兩方面:
其一,直接促進了中國近代海軍的誕生,為中國軍事現代化的轉型和近代工業基地的發展導夫先路。福建船政不但自造輪船,而且直接最早擔負起培養本國海軍人才的重任。船政局培養的海軍人才其后多成為清廷南北洋水師建設的中堅棟梁。已有論者指出,“中國近代軍事的演變和發展,實際上就是中國近代化的過程。”中國的近現代化“確是從引進先進的軍事技術開始的。首先是認識到西方的‘船堅炮利。整個說來,中國的近代化進程較慢,相對而言,軍事方面的近代化步伐超過了其他各個方面。”(《陳旭麓文集》第二卷P149)福建船政不僅僅在軍工領域率先往現代化方向轉型,而且事實上也影響了中國現代民用工業的產生。福建船政局一度成為遠東第一大造船廠,為中國社會造就了一大批近代產業工人,他們因此接受了新的工業技術和近現代工業企業管理的理念,成為推動中國社會現代轉型的社會根基。
其二,福建船政文化的最大成就是客觀上為中國社會造就了以嚴復為代表的一批試圖在“技”“政”“教”多領域全方位回應“海上文明”、積極促使中國社會現代轉型的民族精英,這些人不僅僅或直接參與制造監造近代新式兵輪軍艦,或參與修筑海防水利工程,參加反侵略戰爭,或活躍在外交領域,為國是利益與西人周旋談判,或興建路礦電信等現代工程,或興辦中國現代教育,或翻譯中西文化經典,成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更重要的是,他們為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注入了思想的生機和精神的活力。他們幾乎都殫精竭慮地為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而不遺余力。可以說,是福建船政文化的精英們引領了中國社會現代化的轉型,他們是中國社會現代化建設的先驅。
1874年日本出兵侵占臺灣。馬尾船政第一屆畢業生嚴復、林泰曾、劉步蟾等,隨沈葆楨入臺保臺。他們到臺東沿海探測港口、地形、氣象、海況和日本的海陸軍情報,為清廷驅逐日軍保臺成功做出了貢獻。嚴復等人留歐歸來后,多成為李鴻章興辦的北洋水師學堂和北洋艦隊的中堅人物。嚴復在北洋水師學堂主持教務和校務長達二十年,為中國海軍培養了大批將士。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中國在軍事和外交上全面潰敗。嚴復痛定思痛,認為“中國今日之事,正坐平日學問之非,與士大夫心術之壞。”隨后,嚴復在1895年2月至5月間持續發表了四篇政論文:《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和《救亡決論》,深刻針砭了中國社會在長期的專制政體下的種種弊端,指出中西方社會的根本區別在于對待“自由”的不同上,鼓吹中國社會的變革應該樹立“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政治理念。同時,嚴復對阻礙思想創新的科舉制也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提倡“黜偽而崇真”、實事求是的精神,并試圖用“自由”和“人道”的理念教化中國大眾,以期開啟“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中國社會新境界。嚴復試圖在“政”“教”的層面上回應海上文明,對中國社會的變革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無論是隨后的戊戌政變,或是梁啟超、孫中山、胡適、毛澤東等,盡管他們選擇變革中國社會的具體路徑與嚴復所理解和追求的未必都相同,但是,他們都從嚴復的思想啟蒙中得益。
對中國社會如何在列強紛爭的復雜國際局勢中求變革,嚴復有清醒的認識。他希望中國社會穩健地回應海上文明。嚴復翻譯《群學肄言》的目的,就是想用穩健變革的主張扭轉因受《天演論》影響而導致的極端的革命行為所帶來的對中國社會的負面影響。然而,時至今日,距離嚴復1903年翻譯出版《群學肄言》一百多年了,中國社會才開始認識到穩健變革、構建和諧社會的重要性。嚴復所翻譯的《群學肄言》對今日中國社會進行穩健變革仍有重大的借鑒啟迪作用,惜乎學界直至今日尚未對嚴復所翻譯的《群學肄言》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嚴復中晚年除了潛心系統地翻譯支撐西方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學術理論經典名著外,還和朋友創辦《國聞報》,并出任了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和上海復旦公學(今復旦大學)的第一任校長,這些都是他為中國社會在“政”“教”的層面回應西方海上文明所做的艱苦努力。
與嚴復同為馬尾船政學堂第一屆學生的陳季同,是晚清中國外交界聲名和影響力僅次于曾紀澤的外交官。陳季同諳熟國際法,他在歐洲處理外交事務期間,不但首以法語著作在法國報刊上宣傳介紹中國社會,讓羅曼·羅蘭等法國人士深為服膺,更努力通過國際法等國際社會通行的游戲規則處理中外事務,在國是日艱的形勢下,試圖通過國際“公法”爭取和維護中國利益。1897年,他和梁啟超、汪康年、經元善等傾向變法維新的人士一起在上海創辦了中國女學會書塾,這是近代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學校。陳季同的弟弟陳壽彭是馬尾船政第三屆的學生,畢業后曾游學日本、歐洲,回國后成為兩江總督周馥的幕僚,入寧波辦“儲才學堂”,和兄陳季同一起勘測疏導永定河,翻譯了《中國江海險要圖志》,并在上海和妻子薛紹徽共同翻譯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八十日環游記》《外國列女傳》等,造就了中國近代第一個女翻譯家、女學士薛紹徽。與陳壽彭同為馬尾船政學堂第三屆學生的王壽昌,則直接促成了好友林紓對《茶花女》的翻譯。林紓不懂外語,是精通法語的王壽昌和魏瀚親自為林紓擔任《茶花女》的口譯的。與陳季同同時留歐的馬建忠回國后不僅跟隨李鴻章辦洋務,前往朝鮮、印度等處理外交事務,而且撰寫了近代語言學專著《馬氏文通》。該書從經、史、子、集經典著作中選出例句,參考拉丁語法研究中國古代漢語的結構規律,直接開啟了中國語言學研究的現代轉型。正如陳季同造就了創作《孽海花》并對法國文學深有了解的曾樸、陳壽彭造就了女翻譯家薛紹徽一樣,王壽昌催生了作為翻譯家的林紓和林譯小說。而無論是嚴復、陳季同、馬建忠,還是曾樸、薛紹徽、林紓,他們在思想文化以及文學教育領域的作為為開啟中國社會的新民智,為重塑國人的情感、信念、文化價值,為中國社會在“教”的層面上回應西方海上文明等都做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福建船政文化造就的一代精英和他們影響所及的親朋好友們為推動中國的近現代化進程而在“技”“政”“教”多層面回應海上文明所做出的努力今天仍值得我們珍視與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