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來歸,長相思
文_容宸
他想起當年妻子出嫁時含羞帶怯的嬌容,映紅了院落里的桃花……
夢里河山依舊錦繡如畫,長安城的雨淋濕了滄桑繁華。
蘇武記得,他走的那天,云朗風清,馬蹄聲輕快地響在山間,像妻子素手撥弄銀弦的聲音。
他將妻子的柔荑握在手心,看著她欲說還休的擔憂神情,忽然想起成親那日,喜帕下她羞澀驚慌的臉——那時他便是這樣握著她的手,笑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他將這話復述了一遍,安撫似的微笑,吻上她淺淺的梨渦,說道,“生當復來歸,死亦長相思。”
她急急掩了他口,抬起頭慌張地說:“別說那個字。”
他笑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意氣風發地走出家門。
他不是沒有感覺到她的擔憂,卻依舊毫不猶豫地駕馬啟程。
——因為匈奴,是他的使命,亦是他的宿命。
蘇武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場無法逃離的噩夢中,夢里黑暗的漩渦將他拉入遙遠而寒冷的雪域。妻子的臉龐隱在黑色的夜幕中,凝成一顆顆星辰在天際或明或滅;故國的山川被繪成華美而壯麗的錦繡,在凄厲的火光中燃燒殆盡;匈奴單于的笑容中帶著不為人知的陰郁,如曼珠沙華般詭異,將他推進深淵。
他在深淵中墜落,墜落到無盡黑暗的深處。故國、親友與他失之交臂,他只在大火中看見娘絕望的淚容。
“不要!”蘇武從夢中驚醒,窗外呼嘯的風越行越烈。
蘇武臨窗遠望,天空如墨色淘澄,星辰布在暗夜的棋盤中,鉤心斗角。北斗星遙指著北方,延伸成斗轉星移的蒼涼。他看見參宿安靜地停在朱雀的身上,商宿孤零零不知所蹤。
人生起落如星辰,動如參商終不見。蘇武知道,他與大漢的緣分或許就如這參商二星一樣,無需告別,卻終也不見。
“吱呀——”門忽然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李陵,他曾經的好友。
“子卿。”李陵說,“我來看你了。”他的聲音有著些微的顫抖。
蘇武微微嘆了口氣,起身去迎。他帶來的酒放在桌上,輕微的晃動搖落了燭上的燈花。
夜闌如水,月光從窗欞斜斜地漏了一縷,落在二人肩上,默默聽著他們沉默的心思。
他二人無語話凄涼,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聽著燈花發出的畢剝之聲。
李陵忽然就紅了眼睛,借著微醺的酒意說:“子卿,你何苦這樣?”
蘇武默不作聲,看著碗中的酒在燈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冷冷的光如鏡之新開,映出長安城的一草一木,映出他疲憊而苦澀的笑容。
“你久居此處,不知家里發生了什么。令兄因御前失儀被罰致死;孺卿害怕天威,服毒自盡;令堂無人供奉,堂前萱草早已萋萋;令正也已改嫁,留下年幼的麟兒無人照料,如今又過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何況天子喜怒無常,多少大臣只因他一念之間而家破人亡,敢怒不敢言。”李陵沙啞著嗓子說,“子卿,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你說,你這般堅持還有什么意義?即便有朝一日果真能衣錦還鄉,還有誰能與你共享?”
“這樣的你,還要堅持下去嗎?”
“把自己的一生都賠給別人,你值得嗎?”
“那個人害得你如浮水之萍、離根之蓬,你還要為他效忠守節嗎?”
不值得。不能。蘇武幾乎要脫口而出。可他還是忍住,緘口不言。
李陵嘆了口氣,幽幽道:“子卿,如果可能,我又如何愿意做一個茍且偷生之人?我原本是詐降,可皇上根本不信任我。我剛入敵營,便聽到皇上誅滅我親人的消息,我又恨又怕,只覺天旋地轉,仿佛連這具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說,我有什么理由去效忠?”李陵苦笑,“實話說罷,今日我還是來勸你的,單于給了你最后一次機會。子卿,你好好考慮,我不想你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賠上自己的一生。”
蘇武看著他眼中映落的滿天銀輝嬋娟,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寥落星辰中的一枚,在敵國的棋盤中,惶惶不知所處。良久,他低聲說:“你容我考慮一下。”
蘇武想了一夜。
他想起當年妻子出嫁時含羞帶怯的嬌容,映紅了院落里的桃花。他想起娘親那雙刻滿了歲月印痕的手,和霜華染成的白發。他想起麟兒調皮地爬樹捉鳥,纏著他要學寫字畫畫……
他想起他身心所屬的大漢,夢里河山依舊錦繡如畫,長安城的雨淋濕了滄桑繁華。
蘇武想起他的那個夢,夢里的蘇武抬起頭,窗外是一抹殘月,像極了他第一天來到匈奴時看到的月亮。
那時他說了什么?哦,那時他怒視著勸降的衛律說道:“生為大漢人,死為大漢臣。寧死,不降!”
他似乎看見當年他意氣風發的樣子,那個年少氣盛的蘇武。
他想起出發那日,天正驚蟄。白虎隨行,黑鴉在側,暗夜之下,北斗星知道前路曲折。彼時豪情壯志,不在乎逆旅或羈途,為國效忠便是信念的全部,連高山也阻擋不住慷慨激昂的怒吼,恨不能踏平前方路上所有的艱難險阻,而現在呢?
他可以降,到了現在,根本沒有人在乎他是否活著。他完全可以像李陵一樣,降,然后用天子的過錯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張。
可是,他并不害怕死,也不圖忠義之名。當一個人專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他追求幸福的欲望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才能得到滿足,而且絕不是對己對人都有利。
蘇武追求的,只是一顆心,一顆朝著他夢之所向,魂之所望的地方飛去的心,一顆只屬于大漢的赤膽忠心。
蘇武笑了,他抬頭望了望窗外。長夜將盡,黎明似鐵。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長夜,爹同他說:“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
他記得兒時的他一字一句跟著爹說:“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
天亮了。
他將這話轉述給李陵,李陵愣住了,良久長嘆一聲:“子卿,我終究不如你。”
看著李陵眼中的淚水,蘇武心里忽然有說不出的快意。
至少他守住了,不是嗎?
天色逐漸清朗起來,一如他出發時的云朗風清。正是朝陽萬里,點燃城闕,遠大時節。
……
十九年后蘇武回到了長安,正月十五花燈節時,他還會一個人出來轉轉,看看已經變了樣的都城,物是人非。有人說蘇武回來時須發皆白,有人說蘇武守了十九年連旄節都禿了,但沒有人能認出他就是蘇武,也沒有人知道他反反復復念著的一句話。
他忽然又想起當年意氣風發時說過的話:“生當復來歸,死亦長相思。”
生當復來歸,我終于歸來了。
他提了一盞花燈,將李陵寄來的信忽然送進燈里,化為灰燼,兩行濁淚滾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