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搖落,云水長住
文_木門長子
當落霞與孤鶩再次齊飛,我愿與你同賞那——秋水共長天一色!
那天的風很大,你站在暮春的細雨里與朋友話別,往日的話別都是有淚的,如“終知難再奉,懷德自潸然”,如“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但是那天沒有,你只是看著風中的雨,雨中飄落的花,用“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告慰你的朋友——離別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
是的,人生終有別,別朋友、別親人、別世俗。然而人生也有圓滿,那就是用自己的腳好好走過,用獨特和灑脫面對所有的不堪。乾封三年,因為在一場游戲中偶爾作下《檄英王雞》,你被唐高宗一怒逐出府門。咸亨三年,你又因為擅殺官奴曹達一事,讓父親受了牽連,貶為交趾令。自此,你不再是侍讀于沛王府的少年才俊,命運的多舛讓你迷離,一次一次的離別也只是為了找尋心頭的一份安靜。
白色的長衫寫滿了字跡,有飛揚的詩意,也有你做男兒的柔情。我仿佛看到你吟春的樣子:鳥飛村覺曙,魚戲水知青。初晴山院里,何處染囂塵。可謂字字珠璣,不染纖塵,將一個男兒對春的喜愛表達得淋漓盡致。而“東園垂柳徑,西堰落花津。物色連三月,風光絕四鄰”則更好,涂畫出一片清麗和柔美的景象。只可惜,春終去,人有離,世間之事由不得人。
于是,你走了,沿著那條通往交趾的小道去探望你的父親。我仿佛看到你慢慢遠行的身影,晃動得如五月掛在柳枝上的一縷輕風。我也仿佛看到你離別時掛在唇角的微笑,聽到你如歌的吟唱。歲月如梭,我知道,走是你與生俱來的灑脫,是你心靈的釋然,也是你應盡的孝義。
此一別,淚濕了朋友的錦衣,淚濕了春日的花草,也淚濕了千年之后的我。
豫章,南昌的別名,曾有滕王建閣于此。上元二年重九日,洪州都督閻某重修此閣。當時高朋滿座,談笑聲如三江水涌起。而你恰在那天到達古都,也恰在那天寫下了傳世絕唱《滕王閣序》。這首傳唱了千年的序,以它的豪放、灑脫、恢宏征服了當世,征服了現今。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三句話,三十個字卻一舉囊括了滕王閣重要的地理位置。這個位置人人能述,但有誰能像你這般表述的神采飛揚、豪氣沖天!
最喜歡那句“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出口成章間,樓閣的棱飛氣勢便躍然于眼前。重疊的山巒,凌空的樓閣,悠閑的白鶴,雅浩的宮殿,哪一處不是絢美之極。
曾聽過很多錄音,皆字正腔圓,渾厚豐盈,也看過很多的印文、雕刻,恬淡與靜謐間顯出序別樣的韻致。而有關于《滕王閣序》的絹繡、扇面更是琳瑯滿目、數不勝數。這都是因為文字的魅力、你的魅力,因為你心緒釋放后的酣然。
愛字在心,愛字也在懂,有好酒可以共享,有好文會產生共鳴。我仿佛看到你站在筆墨之間豪情萬丈的樣子,也仿佛看到了世人嘖嘖稱羨的神態。那場景定是千秋萬代的傳說,是你留給無數人的冥想。
當歲月飛逝,豫章歌會是永遠的璀璨。
紅鋪滿了海面,紅的水,紅的天,紅的你。此時“落霞與孤鶩齊飛”不再是一個精美的句子,而是你人生的映照。你落,是因為世事的悲涼,還是因為心情的愴然,也或者是因為宮廷爭斗依然在延續?這些,后人無法得知。只是,你的落讓人間有了太多的遺憾,讓人們有了太多的不舍。
落霞與孤鶩齊飛,本是《滕王閣序》里的文眼,是撼動人心的名言佳句,卻在你生命殞落的那一刻成了某種昭示。它昭示著你的無,你的沒,你再也不能復轉的身軀和才華。儀鳳元年丙子(676年)八月,二十七歲的你自交趾返回的途中,墮水身亡。你的亡曾一度遭人猜測,也一度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但你卻無聲息地去了,無印證也無留念,就那樣帶著世人的遺憾,如同那日罷別長安一樣匆匆地離開。
于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吟唱又在耳邊響起,隨之涌起的還有一個讀者的不舍和眷戀。也許這塵世就是用來別的,因為人人皆有亡,人人皆在逝,人人如流水落花一般會隨春生、隨秋滅,但你的亡卻總讓人悲哀。不會再有第二篇《滕王閣序》了,也不會再有第二章《落花落》,更不會再有下一首《秋夜長》。
落花落,落花紛漠漠;秋夜長,層城綺閣遙相望。
——落花落,落的是你的身;遙相望,望的是你永失的才。
世間的事無奈得多,芬芳的花早萎,絢麗的景早衰。你如流年里的春風,沒來得及刮起就沒了蹤影;你如鏡中的映像,倏然間就讓鏡底變得空空。空,是歲月的遺憾,是文字的遺憾,也是后世如我一樣所有追慕者的余痛。
那么,我只能感喟了,感喟你當世的風采,感喟你曇花一現的生命,也感喟你永遠的不再來。
遙相思,難吟鳳凰曲。落霞紅,唯有思念重。
“東園垂柳徑,西堰落花津。物色連三月,風光絕四鄰。”
這樣美麗的風光在下一個春天還會再現,不能再現的是作詩文的你。你深情的吟唱,豪放的做派,嬉笑時的天真都留給了那段青春歲月,留給了那些春天。二十七年,是一個短暫的數。你在這短暫的時間里錄《周易發揮》《次論語》《黃帝八十一難經注》《元經傳》《醫書纂要》等要著。這些書集是你的成績,也是你永不消失的光亮。
秋水共長天一色,是你寫下的句子。那天你的心情一定好極,因為你繪就了一幅畫,也涂抹下一個定格的場景。它隨著歲月絢麗,隨著時光穿行。“一色”是個多么美好的名詞,它是景的一角,也是心河上蕩起的漣漪。當真心融入,水與天,天與水就是渾然的一體,就是自然的調和,就是你吟出的千古豪情。
很多時候,我在想象你的當今。在今天,你會不會還是那個不羈的你、狂妄的你、多思多才的你?這時的你會不會游弋于金領精英之間,游戲于文學大潮之中,你會是一個成功的學者、詩人、醫生嗎?或者你應該是一個好丈夫,擁有一個好妻子,在春風秋雨中笑看世間百態,書寫綺麗人生。
但世事無情,歲月無義,雖長天猶在,你卻如孤鶩飛逝。
暮春,總是讓人冥想;初冬,也總是讓人傷懷。你的訣別竟如花不再開,草不再青,如光明不再來。王勃,一個讓人惦念了千萬遍的名字。王子安,一個曾映照歷史長河的青年才俊,就這樣輕輕地來,輕輕地去......
憾,是長天情;思,是云水意。傾慕,是字與字的靈犀相通,是我與你鳳凰涅槃后能照見的真情。當落霞與孤鶩再次齊飛,我愿與你同賞那——秋水共長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