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墻頭馬上
文_葦桃
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那時候會不會更好,她辜負的只是一季花期,卻不曾誤了自己終身。
柳曳青煙,花綻紅蕊,她在自家后園嬉戲,繡鞋躡在溫軟的泥土上,紈扇輕趁,向花間流連的蝴蝶兒撲去。嬋娟兩鬢,宛轉雙蛾,端的是人比花嬌。
蝴蝶未曾撲到,香汗微微,她倚在短墻畔稍歇,纖纖玉指調弄著墻邊一枝旁逸斜出的青梅。不經意間抬頭,眼中忽然撞入一抹青色,卻是垂楊下白馬青衫,公子如玉。
怔怔間,她忽然感覺指尖的花瓣分外柔嫩,分明是那么細小的花朵,卻無比秀麗。呀,她心中一動,是花期到了。回過神,再看那馬上公子,原來他也正望向自己,雙眸澄澈深邃,猶若兩潭幽深卻明凈的水。她想,她的影子一定映在那潭水里了,他的眼波那么溫柔,漫過自己的影子,款款流到了她初開的心扉里。
她就那么和他對望著,一眼好像過了一世的時間。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那白馬一聲低低的嘶鳴,喚醒了兩人,青衫一動,她雙眉一蹙,他卻回首一望,伸手一指,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南山,南山多松柏,松柏,是那么堅貞不移的樹木。
她低下頭,紅了雙頰,卻微微勾起唇角,狡黠地伸出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垂楊柳,兩手圈起,比了個大大的圓。他一笑,打馬而去。
月上柳梢,粉墻低,花蔭密,她倚在后園虛閉的角門,不住向外望去,未曾察覺凌波襪兒印上蒼苔,已經有些濕了。正心焦,門扇兒微微一動,果是白日里騎馬的公子,夜露沾衣,他的手卻是溫熱的,遲疑卻堅定地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對。
一夜絮語,天將明時,她忽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趁步回到閨房,輕輕解開鬢發挽就的雙鬟,結了婦人才能盤起的發髻,她來不及打點好所有的細軟,躡手躡腳卻迫不及待地偷偷溜回后園,好像怕是一個夢,腳步太重便會驚醒了它,又怕這個夢太真實,腳步太慢就追不上它。還好,還好,他還在角門旁等她,還好還好,他震驚之下又狂喜,攜起她的手,一同奔出門去。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花期來時,這樣熾烈而無畏的綻放。
然而——總是“然而”,然而好景不長,然而凄風苦雨不曾饒過了嬌花軟玉,然而少女的夢懷總是被冰冷的現實打得粉碎,再無法拼湊。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就好像那出戲里曾經唱過的,“王吉叮珰掂做了兩三截,有鸞膠難續玉簪折,則他這夫妻兒女兩離別。總是我業徹,也強如參辰日月不交接”,“似陷人坑千丈穴,勝滾浪千堆雪。恰才石頭上損玉簪,又教我水底撈明月。冰弦斷,便情絕;銀瓶墜,永離別”。
戲里的尚書,同樣是斥一句“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還不歸家去”,可她卻不是戲里的女子。
初時,她敬一碗媳婦茶,不過得到一雙冷眼,看著他愧疚的神色,她忍下眸中將滴的淚,強顏歡笑。后來,殷勤侍奉灑掃操持,閨中細膩白嫩的一雙纖手不知不覺間粗糙了,結出了繭子,聽著他在雙親面前為她竭力辯白,說盡好話,她把鬢邊散落的發絲輕輕掖回耳后,正一正髻上珠釵,為他鋪紙磨墨,待他提筆。
一載,兩載,轉眼間,五載,六載。雖是有如夫妻,卻連一個正妻的名分也不曾被她眼中的公公婆婆承認,說什么結成連理此生不移,道什么鳳凰于飛偕鳴鏘鏘,全然抵不過一句“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于,她最怕的一天還是來了,他在雙親對她的指摘前低下頭,長嘆一口氣,沒有言語。
那一瞬間,她的心涼了個透徹。
她無端想起初見他的那天,麗日墻頭,花好風裊,他就像一陣春風,拂開了含苞的她。云籠月色,她和他急急奔逃,穿短巷過長街,步履慌亂卻堅定。她想,青梅熟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是他的新娘子啦,來年,要把他們共同的家里也種上青梅,將來,最好能為他誕育一個男孩兒,名字里便要有一個“青”字;若是女孩兒也無妨,名字里要有一個“梅”字,就這么暗暗地想著,仿佛已經看到了和他度過的一輩子。夜色濃如蘇幕,善解人意地將她臉上悄悄浮起的紅暈遮住。
而現在,她的雙眼被淚水模糊,再也看不清曾經心心念念期許的一輩子。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還是要離開,卻是要從他家離開。這一次她有充裕的時間打點好行囊,卻已不知有什么可以帶上。
終究還是走了,來時匆忙,去時狼狽,坐在離他家不知幾里遠的河岸旁,她抬頭望著天際朗月稀星,忽而自嘲地笑:昔日我棄家隨你而去,不曾反顧,這些年受盡公婆冷眼,自己高堂卻無人奉養,還有什么資格作為女兒回到他們眼前?況且私奔出家,今日又私逃出夫家,有何顏面返回鄉里?即便我還能厚顏返鄉,這六載時光如同逝水,同家中連一封書信往來也無,又如何知曉家中境況,若是……我又該當如何?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她抬手,拭去眼角淚水,眼前忽然浮現年少時后園滿目春色,自己或是招呼女伴,撲蝶為戲,或是將繡架搬到花蔭之下,手中一針一線,描摹那荼蘼盛放。
如果時間一直停留在那時候會不會更好,她辜負的只是一季花期,卻不曾誤了自己終身。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后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未相識,卻相識,本難相識,卻偏相識,一見斷腸,今夕知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