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橋夢涼
文_葉無雙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姑娘……”
暖暖的體溫漸漸喚醒我的意識,聽到這聲聲遍遍的呼喚,我微微睜開眼睛,一位年輕男子的臉龐映入我的眼簾。他的雙眼布滿焦灼與不安,不停地念著姑娘。我的頭靠在他的懷里。為什么我會躺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懷里,為什么我會在路邊?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似乎有些暫時性的失憶。我仔細地端詳著眼前這張英俊白皙的面孔,努力搜索著我到底是在干什么。但我好像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索性再次閉上眼睛,試著去回憶這之前的種種。耳邊不斷響起男子的呼喚。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陌生的床上。男子依舊那副模樣兒,臉上寫滿焦慮。
“姑娘,你終于醒來了!”他一邊把臉湊過來,一邊激動地自言。
“來,喝水。”我看看他,喝了口水心里頓時舒服了許多,我感激地看著他的雙眸。我想一定是他救了我的命。
“姑娘,你知道嗎?你就這么睡了整整兩天了。”他手里端起一碗稀粥,小心地舀上一羹置于我嘴邊,輕輕說道,“你若不能醒來,這輩子我都活在內疚當中了。”他心平氣和地說著,一陣感動的暖流穿過我的心房。隨著他的追述我慢慢憶起這之前的事兒來。
簡單說來,是我先救了他,然后是他救了我。他和隨從外出歸來,夜色漸黑,他們抄近路進了黑風林,被劫賊洗劫一空,拼命護主的隨從被殺。夜色中,我拉著他的手朝著幽深而熟悉的山間小路出逃,背上的藥籮與草藥撒了一地。確認劫賊不再追來時,我軟軟癱倒在地。男子在我背后看到了淋漓的刀傷。
后來,我得知他叫彭季同。我亦告訴他,我復姓鐘離,名珂,來自西夏,父母早亡,于是我采藥為生,天下為家。
三天后,我被領回了彭家,拜見了彭家老爺和夫人,然后被安排住進一間別致的西廂庭院。雖僻靜了些,倒也清幽。下人待我畢恭畢敬,或者說是鞍前馬后。沒有人不明白我的身份,說是堂客,實則極有可能是未過門的二少奶奶——沒有人讀不懂二少爺眼眸里的深情。
居山畔、倚小樓、山水伴流光。每個清晨與黃昏,我坐在窗邊繡木棉,倒也樂得清閑。彭家大小姐與侄小姐對我嗤之以鼻,背后訕笑:別的女子繡鴛鴦,繡牡丹清梅,她卻只會繡俗不可耐的紅艷艷木棉,說到底,還是一個只會采藥的山里姑娘。而倩蓉表小姐看我的目光尤其復雜——從她看季同少爺的眼神,可知她的一腔深情。
我不爭辯,也不反駁,依然專心繡手上的木棉。
秋日的日光刺目,投射在窗欞上,我手上的針線旋得有點兒恍惚。
記憶中,我手里曾經握過一朵紅艷艷的木棉,結實粗糙,遠不及針線下的精細纏綿,哀怨委婉,但扎實溫暖。
想著就走了神兒,針不小心扎進了手指,指頭滲出殷紅的血,瞬間染紅了絹帕。
幾個月后,季同少爺隨彭員外到揚州做買賣,次日我便覺頭痛難忍。我以為感染風寒,小婢給我煎熬中藥之后,反而漸漸呼吸加重,胸部脹悶,全身發緊,繼而肌肉極度收縮,如坐針尖。
收到消息的季同少爺不辭百里快馬趕回來,請來大夫為我診斷。頭發花白的大夫一摸我脈搏,再在我房子四周走了一圈,察看了我房前的水井,摸摸胡子,告訴少爺,我中了毒。有人在水里投了來自南方的馬錢子。
勃然大怒的季同少爺下令徹查。很快,家丁在全府唯一一個來自南方的人——倩蓉表小姐的床底下搜出了半包馬錢子。季同少爺大發雷霆,不管彭夫人的反對,他堅持要把目瞪口呆的倩蓉驅逐回江西,即日起程。
我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看著季同少爺眼噙熱淚:“表小姐在江西已無其他親故,何不給她一個機會改過,讓她留在此處?”
季同少爺俯低身子,柔聲地說:“珂兒你心地善良,可你斗不過她們。我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我兩行清淚流下:“小女子何德何能,能讓少爺如此看重?”
季同少爺微微笑,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我要娶你。”
彭府大婚可不是一件兒戲,足足籌備了三個月。
十二月十七,大喜之日,揚州一帶的大小官員均被宴請。個個腸肥腦滿,色瞇瞇地盯著向他們敬酒的我:“美,真美!彭家光耀門庭娶了個出色的兒媳婦,彭公子,你可真有福氣!”
我頷首淺笑,一杯接一杯地用從西北專程運回來的西夏酒敬各位:“來自小女子故鄉的西夏酒,諸位請賞臉。”
官員們均豪氣萬丈,一飲而盡:“好!再來一杯!”
家丁奴婢在墻邊喁喁細語,瞧,少奶笑得燦若桃花。
洞房花燭夜,在鴛鴦桌前,我抬頭看他,笑得嫵媚異常:“季同少爺,可否再陪小女子喝一杯?”
“還叫少爺?該叫相公。”季同仍是笑吟吟地看我。
我不理他,伸手再為他斟了一杯酒,揚一揚手背,手縫里的東西悄無聲息地融進了清澈的酒里,我遞給他:“不如我吟一首詩給你聽?”
“娘子還會吟詩嗎?好,盡管說與相公聽聽。”他嬉皮笑臉的,但仍按捺住心情聽我胡謅。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你可曾聽過?”我說完,牢牢盯著他的眼睛。
“當然聽過。”他的表情有點不自然,舉起酒喝了一口,又放下。
“季同少爺,那么揚州命案,你也聽過嗎?”我繼續平靜地為他倒酒。
他的臉色愈發難看。
揚州命案。只因當年你隨口說了一句話,你要在揚州復建二十四座漢白玉拱橋。你爹為此在揚州和官府勾結,在河岸一帶強迫黎民搬遷,不愿意搬遷的便以莫須有的罪名拉去府衙,再強行拆房。多少個安逸的家被拆散,多少個男丁被捉去府衙受罪折磨乃至被流放邊疆,剩下的婦孺稚童或病或傷或亡。
安和就是其中一個。不過他沒有去府衙,而是在房子被摧毀之時被殘磚瓦礫生生掩埋。季同少爺,那天,你不是正站在未竣工的洗馬橋上,臉帶輕佻地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嗎?
季同倒下去前的那一瞬,瞪著猩紅的眼睛問:“你究竟是什么人?安和與你是什么關系?”
安和,安和,多么久遠的名字。
我笑了。我是安和最愛的女人。他說過,要帶我去東海漁村看日出日落,要帶我去女兒村品嘗最上等的女兒紅,他說過要帶我去長安最高的酒樓賞月,帶我去西北古城欣賞磅礴的大漠。他曾經對我說,珂兒,我要你做我的世間最美的新娘。
可是,他沒有。
他再也不能了。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輾轉紅塵,亦有所時限。當淚水已干,我的愛被埋葬之后,于是我千方百計來尋了你,不,你們。倩蓉是個倒霉鬼,西夏酒里也內有乾坤。
漫天風雪落下,我定定地看著彭季同的尸首。窗外轟動,傳來彭家大小姐的尖叫聲。有家丁驚呼,老爺和夫人怎么倒在地上了,快請大夫……
醒之夢空,原來看殘花凋盡也是一種鉆心的疼。我越過窗欞,消失在風雪夜里。
落雪無聲打上我的行衣、黑發、臉上。似乎大仇已報,我卻為何還是不能如釋重負,反而痛得銘心刻骨?
安和,等我,從此二十四橋夢涼,霜雪落滿頭,與君赴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