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風吹亂松痕,吹不散心頭人影
文_朱仲祥 繪_木己巳
「掬水月在手,拈花香滿袖。」一段未了情雖苦及一生,亦美麗一生。
1924年的秋天,峨眉山的蔥蘢秀色,仿佛一夜之間被秋霜變得一片蕭瑟,只有偶爾出現的幾片紅葉,在枯黃蒼青中突現著一種令人心酸的艷麗。
在崎嶇的山道上,走來一位年輕的女子,娉娉婷婷的身段,一身時尚的打扮,邁著有些沉重的緩慢步子,向峨眉山伏虎寺而去。走進寺院,見了該寺住持,倒頭便拜。待住持扶起嬌弱的她來時,那美麗的臉龐上卻已是滿眼淚花,一臉哀戚。她就是與胡適拍拖了幾年,又對這段愛情絕望了的江南女子曹誠英。
住持扶她坐定,叫她把出家的原委講一講。曹誠英見問,又是一陣辛酸淚奔涌而出。抽泣片刻,她方將自己對愛情的絕望慢慢道來。真是感天動地的一場愛啊,住持老尼聽了,也不住地嘆息:“阿彌陀佛”她怕這女子僅憑一念之想,就對曹誠英說,“你先住下來,待平靜后再決定留與去。”
“謝謝師太收留。”曹女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曹誠英與一代風流才子胡適的愛情故事,還得從頭說起——
那是1923年的夏秋之交,杭州,著名的賞桂勝地滿覺隴。挽著她“穈哥哥”的手,走在幽靜的山道上的曹誠英,此時滿臉桃紅,滿眼夢幻,一雙麗影徜徉在南山金桂下幽靜的山道上……
她不時側過臉來,望著戴著金絲眼鏡、風流儒雅的仙郎胡適,滿心都是陶醉。那一年,曹誠英才21歲,青春靚麗而又端莊嫻雅,活潑浪漫而又時現嬌羞。比她年長11歲的大哥哥胡適,也許感覺自己不是在杭州,而是在甜美的夢里。
那一年,這雙愛侶在煙霞洞中共同度過了100多天,那恐怕是他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他們都是安徽績溪人。曹誠英,字佩聲,乳名麗娟,績溪縣旺川村人,是胡適三嫂的妹妹,小胡適11歲。1917年12月,胡適回鄉結婚時,年方15歲的佩聲是伴娘。那天在婚禮上,佩聲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帶著幾分羞澀和嫵媚。新郎胡適無意中瞥見陪伴新娘江冬秀的女儐相中,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老盯著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回視了片刻,女儐相朝他嫣然一笑,紅著臉轉過了身子。這一笑,頓然令胡適如癡如醉。
記得十幾年前,一個人也曾是這樣一笑,使胡適至今難以忘懷,并“覺得她越久越可愛”。胡適“借她做了許多情詩,替她想出種種境地。有的人讀了傷心,有的人讀了歡喜。歡喜也罷,傷心也罷,其實只是那一笑”。她令胡適念著,尋著,十幾年來他就像陷入精神戀愛中一般。今天我尋著了嗎?不會,如果是她,不該這樣年輕。不是啊?這一笑明明和當初一樣。胡適越想越癡,眼光也越來越多地繞過江冬秀,朝她身后的那位女儐相瞄去,這時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大家還都誤以為新郎對新娘多情呢!
后來從江冬秀的口中得知,胡適該叫她聲“表妹”。也許是情之所鐘,胡適直接以表字稱呼她“妹”,想不到曹姑娘喊得更甜,一聲“穈哥哥”叫得胡適眼睛都潮了。胡適的原名叫胡嗣穈,所以,比他年長的人,尊于他的名聲,很少稱他的原名;比他年幼的人,有的根本就不知他的原名。至于“穈哥哥”這一類的愛稱,豈是一般陌生人能隨意喊喊的。可是曹姑娘的喊成了專利,胡適非常樂意,曹姑娘也不以為難,她一打照面瞧表哥又是如此俊秀瀟灑,一顆芳心不由自主地為“穈哥哥”所迷了。胡適結婚之后,兩人其實心里都難分難舍。就這般心心相印地交往了一段時間,情種深深地埋下了。
在他1923年8月17日所寫的《怨歌》一詩中,開頭就寫道:
那一年我回到山中,
無意中尋著了一株梅樹;
可惜我不能久住山中,
匆匆見了,便匆匆地去。
佩聲最愛梅花,常以梅自居。因此詩中的梅花即指曹佩聲。可見,胡適的心中一直對這位小伴娘牽腸掛肚,而佩聲小姐呢,對這位同鄉才子自然也是仰慕豐采,芳心可鑒。
1923年,胡適到杭州休養,曹佩聲也在杭州讀書。久別重逢,佩聲正在心境萬分凄涼的當口,原來佩聲四年以前出嫁,嫁與了上莊村的胡冠英。在佩聲自己爭取下,成婚后不久,她就離開了丈夫,就讀“杭州女子師范學校”。她的婆婆對她十分不滿,借口佩聲結婚3年未有身孕,讓胡冠英續了小妾。曹佩聲對此立即作出了大膽的反抗,毅然于1923年春天,與胡冠英離了婚。夢里相思,今又重逢,幾年的夢一下醒了。如今的小伴娘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眉目間還帶著幾分傷感和讓男人著迷的病態美。臨別時,胡適含蓄地以西湖比喻曹佩聲,留下了一首投石問路的小詩:
十七年夢想的西湖,
不能醫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
然而西湖畢竟可愛。
輕霧籠著,月光照著,
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
她一讀完這首詩,就怦然心動地告訴汪靜之:“穈哥愛上我了!”
胡適投來了木瓜,佩聲報之以瓊瑤。5月下旬,胡適在上海收到了她的信和照片,望著她美目盼兮的嬌容,胡適終于橫下了共渡愛河的決心。
他6月8日趕來杭州,先住在新新飯店。后來,胡適攜著佩聲,悄悄住進了煙霞洞清修寺中的一幢小齋舍。山寺定情,前因得證。想象定情那天晚上,互訴當年的傾心和仰慕,“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又有多少的風月無邊,多少的風光旖旎?但愿從此執子之手,朝朝暮暮……他們有時整整幾天地寄情山水,有時半天半天地下棋。當月光如水地灑向松間,灑向石階小路時,他們在月下靜坐,共享月色的撫愛,陶醉于和平溫柔的意境里。中秋前夕,寺前的桂花開了,秋風吹來,到處都是醉人的清香。一天,一位擺攤的老頭兒折了兩大枝繁茂的桂花送來。胡適接過后遞給了他的佳人,她精心地插在瓶中,使胡適一偎緊她就仿佛置身于一種芳香撲鼻的仙境。
第二天,見天氣晴好,兩人相約去看桂花。沿翁家山翻過葛洪井,只見山中桂樹盛開,香氣襲人,令人興奮異常。很快就到了龍井寺,兩人又在一個古亭里坐著喝茶,先借副棋盤下了一局象棋,又講了一個莫泊桑的故事。到了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循原路走回煙霞洞去。
胡適在煙霞洞度過了他一生最快活的三個月,他在10月3日的日記中稱之為“神仙生活”。他寫道:
多謝你能來,
慰我心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過神仙生活。
胡適在9月18日的日記中,把“佩聲”改為“娟”,直接昵稱她的乳名。胡適在日記里寫道:“今天游花塢,同行者,夢旦、知行、佩聲、復之夫婦……”9月28日,他們還和徐志摩等一行10人,到海寧觀潮。
10月3日,佩聲回校前夕,胡適在日記中留下了依依不舍的離情,寫下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慘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這三個月的煙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去,不禁黯然神傷。”
直到12月份,胡適才回到北京。雖然人到了北京,感情上仍然久久沉浸在杭州煙霞洞的溫馨中。12月大冬天,胡適卻不住家里,跑到西山借住實業家劉厚生的房子,清夜孤燈,獨自回味。在那里,他寫下《暫時的安慰》,記述秘魔崖夜景所喚起的與曹佩聲同住煙霞洞、同登南高峰的回憶。又寫了一首《秘魔崖月夜》:“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我獨自踏月歸來,這凄涼如何能解?!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這期間,胡曹兩人書信頻頻,轉信的人卻是胡夫人江冬秀,她負責將各處來信轉送給西山胡適。一來二去,不免對曹佩聲產生了懷疑。后來胡適為了方便,就回到城里,在郵局特備一信箱,自己親自取信。但是不知為何,過了元旦,曹佩聲卻不再給胡適寫信了。胡適坐立不安。
煙霞洞春風一度以后,胡適還經常往來于滬杭之間,直到這年歲末才戀戀不舍地返回北京。這時,佩聲已經珠胎暗結,懷上了胡適的孩子。
1924年,胡適和曹誠英的關系日趨明朗,在滬杭求學及謀生的親友大都知道這事。胡適在這年春天,開始向江冬秀提出離婚,江冬秀不聽則已,一聽勃然大怒。她從廚房中拿把菜刀,說:“離婚可以,我先把兩個孩子殺掉。我同你生的孩子不要了。”當即嚇得胡適面如土色。江冬秀也不避親近的人。一次,朋友石原皋來胡適家,江冬秀向他說起此事,想及自己十多年的等待,忍受種種流言蜚語,真是越想越氣,越說越怒,隨手抓了把裁紙刀要向胡適擲去。多虧石原皋勸住,才未釀成家庭血案。
胡適終于被這把菜刀震住了,嚇得再也不敢提離婚之事。
消息傳到西湖邊上,佩聲痛不欲生,千里迢迢跑到峨眉山遁入空門,出現了開始的那一幕。
曹佩聲棲身伏虎寺離垢園,也算是身居佛門,每日聽鳴鐘擊磬,裊裊梵音,一顆由滾燙相思到悲傷絕望的心慢慢趨于平靜,面對峨眉秀色,面對莊嚴寺院,面對黃卷青燈,她獨自一個人靜下心來,將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和與胡適的戀愛經歷慢慢梳理。梳理中,忽然有洞穿世事的明晰和開朗。她在看淡人生之后,內心出現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詳,此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最好的歸宿就是這峨眉山了。”
幾天后,她再次找到住持僧尼,將要求削發為尼、永侍佛祖的愿望重訴了一遍。住持望著她萬念俱灰而又十分堅定的眼睛,點了點頭……當那滿頭青絲從鋒利剃刀下滑落時,曹誠英心里生出一種輕松與解脫。那滑落的仿佛不是年輕的秀發,而是數不盡的煩惱和哀愁。
這時,曹誠英的家人聽說她在峨眉山出了家,非常著急,派她的哥哥從杭州趕來峨眉山,千勸萬說要她回去。望著哥哥近乎哀求的眼神,想著農村父母的殷切期待,她的決心又動搖了。她可以因胡適的軟弱絕情而拋開塵世,但不可辜負家人的期許。在反復權衡后,她終于艱難地答應回去。
此后幾天里,她陪哥哥上了一趟金頂后,又走出了庵門,離開了峨眉山,重新去面對那令人感傷的愛情……
再看胡適,家有悍妻,他又能如何呢?這年秋天,大病了一場的他寫下一首《如夢令》:
月明星稀水淺,到處滿藏笑臉。露透枝上花,風吹殘葉一片。綿延,綿延,割不斷的情線……
曹佩聲也無限傷心地走出國門,赴美學農。學成回國后,佩聲在南京大學農學院任教。
事實上,佩聲與胡適這段情,一直維系到胡適離開大陸的那天。1948年底,胡適從北京乘飛機經南京到上海,當時佩聲在復旦大學當教授,她規勸胡適說:“穈哥,你不要再跟蔣介石走下去了。”可是胡適自有想法,終于跟著蔣介石去了臺灣。大好鴛鴦,從此銀漢阻隔,再無消息。
文革中,曹佩聲來杭州,汪靜之與符竹因有意挽留她定居杭州,她拒絕了,她不愿留在這傷心之地。但她還是將自己與胡適交往的日記、書信全部交給了汪靜之,并說:“等我死了,就把這些燒掉……”1976年,佩聲在安徽老家病故,享年74歲。汪靜之按照她的意愿,將所有遺物化為灰燼。
曹佩聲孑然一身,獨居終生,從此在綿綿無盡的回憶和夢幻中度完了余生。她實現了為胡適守節的諾言。晚年日子艱難,“末路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
佛言:“掬水月在手,拈花香滿袖。”一段未了情雖苦及一生,亦美麗一生。為情所累、一生未再婚的曹誠英女士,在生命最后一刻亦未忘卻這一段塵緣,用自己終生的積蓄,修了一座較大的墓在去往胡適老家上莊的要道之畔,她在等待著胡適的歸來。
而在臺灣的胡適,則無顏遙望峨眉山,更無顏回到故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