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逸駿 趙永茂
(臺灣大學 政治學系,臺北10617)
1920年代,作為日本政權的殖民地,臺灣各地出現大規模的農民運動,使政治經濟社會掀起洶涌波濤。多項沖突演變為各地“農民組合”所引導的組織性抗爭。①而在“二林蔗農事件”影響下,農民組合進而串聯為全島的“臺灣農民組合”。這場運動一度造成日本殖民體制統治危機。1927年,臺灣農民組合舉行第一屆“全島代表大會”,是農民運動聲勢最高峰。然而此后立場趨向激進,手段也日益劇烈。在日本政府大舉鎮壓日本共產黨之后的1929年3月,已具濃厚共運色彩的臺灣農民組合也面臨大肆搜捕,受到嚴重打擊,并被迫轉為地下活動。隨之而來的是1930年代日本對臺施行的“皇民化運動”,以及因應二戰軍工需求的加壓汲取。自此臺灣農民運動不再復見往日興盛,民間反抗聲浪一時也略為平息。然而,潛藏于歷史脈絡及社會結構中的社會力量性質,從未遭到徹底鏟除,從落入殖民前的清治末期,延續到光復后國民黨政權,成為長期基層治理情境基礎。
臺灣農民為何具有如此行動意識與力量?如何解釋當時臺灣農民運動與組織的蘊釀、興衰與遺緒?本文嘗試追索臺灣農民與殖民政權間沖突的社會起源。這些行動與事件盡管未能撼動殖民統治,然而無可否認,它不僅具體演示臺灣民眾反抗殖民政權的巨大力量,也在特定情境展現傳統基層社會內生的治理性質。
日本殖民體制透過基層政權、警察與產業組織等制度結構,深廣地涉入臺灣基層事務,進行高壓統治與資源汲取。農民何以在嚴密統治下萌發系列行動,甚至串聯為廣布全島的組織,造成殖民統治的危機?且不論殖民初期臺灣城鎮士紳的反抗,事實上在1920年代前,以農民為主的官民對抗早已零星而持續浮現,只是并未演變為全島規模的組織性動員。1920年代的農民運動并非突發偶然的事件,而可視為特定結構脈絡下的行動現象。這個結構脈絡自有因果邏輯,也牽動所衍生之現象形態。問題在于:1920年代的大規模組織性農民運動,其內在性質為何?動員形勢及成員的能動性在何種結構脈絡的基礎上發生作用?
日本官方文獻與學者為主的論述中,往往從民族、階級、文化等政治共同體的集體斗爭視角進行解釋,強調臺灣先進文化精英1920年代組織“文化協會”所啟蒙擴散的、高度自覺的“政治意識”。如同日本“臺灣總督府警務局”所編《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當中基于“民族主義”與“階級意識”對農民運動的解釋:“所謂‘生活威脅’一直不過是次要原因,過去此類問題也屢見不鮮,卻從未采取爭議形態。而自大正十二、三年(1923、1924年)時起,突然以此為主題,變成爭議事件,其原因不得不歸諸于農民的民族的或階級的自覺,或是煽動者的介入。”至于煽動者是誰?當中說得明白,就是“文化協會在島內的啟蒙運動”。②同樣作為日本精英,矢內原忠雄則較強調經濟因素的重要性。然而他所謂“經濟因素”事實上是“階級經濟關系”,因此在他的理解中,臺灣農民運動是一場經濟基礎上的“階級運動”。且由于殖民地社會的特征,因此“大體而論,民族運動即階級運動,階級運動即民族運動”。③這個解釋與《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具有內在連系。亦即臺灣農民運動本質是階級的、民族的政治性行動。此類解釋觀點,我們可稱之為“政治意識解釋”。
然而“政治意識解釋”不易處理許多農民在事件中的自主決策,以及運動后期激進化下的裂解與衰落。對于許多論者(特別是受日本教育的學者)蔚為共識的“政治意識解釋”,臺灣大學教授陳翠蓮提出反駁。陳翠蓮承認“文化協會”遍及全臺的演講活動固然對群眾的權利意識具有啟蒙作用,也確實對殖民當局的統治權威產生一定程度沖擊,但她更強調群眾的“自發性”及“能動性”。她指出“臺灣農民運動中的群眾,其實具有相當的自主意識”,進一步將群眾與精英的運動目標及行為特征加以分離,指出“知識精英固然有其運動目標,例如文化協會努力于改變殖民統治權力結構,農民組合領導精英醉心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實踐;但農民群眾自有其經濟動機與理性邏輯,在改善現實生活條件的前提下決定如何采取行動”。④這種觀點以先進階級的“政治意識”與農民群眾的“經濟動機”共同解釋農民運動。或可稱之“以群眾經濟動機為主、精英政治意識為輔”的“分層動機解釋”。
同樣具有資源動員理論意涵,相較于“政治意識解釋”,“分層動機解釋”在考量文化精英、階級結構之外,重視農民群眾自主動機與理性邏輯,更能解釋臺灣農民運動的發生與演進,特別是臺籍地主策略,以及基于特定經濟訴求的抗爭。然而將精英與群眾區分理解,難以涵括農民運動群眾訴求中具有的協商性、程序性、公共性乃至“自治性”先進成分。如1925年“二林蔗農事件”中派遣代表參與決策的要求,以及“竹林事件”中對于保管林的爭議,都具有“協商自治”的性質。這很難說僅出自特定領導先進精英的“政治意識”;而以經濟動機將農民群眾一概而論,也不能解釋1920年代之前,群眾對于政治性組織宣傳的長期接納與醞釀,及隨后自發動員的迅速參與及回應。對于農民運動其后的激進化、抽象化與萎縮,更只能由“外來精英所領導的農組日趨急進,造成農民大眾的疏離”來泛泛理解。⑤事實上這可能只是基層農民社會基礎內生的自治秩序與組織動員出現落差。是社會性質與動員形態的分歧,而未必是群眾經濟動機與精英政治意識的分歧。
換言之,各個精英與農民群眾身上,其實同時存在經濟理性與公共政治訴求的兩種動機。而農民群眾政治動機并非完全來自先進精英倡議,而早已存在于經濟動機長期形構的“自治性”傳統。兩種動機的形成與組合,必須置于更為宏大的結構脈絡底下理解。對經濟利益的微觀思路和政治意識的宏觀思路,本文取乎其中,基于社群/組織行為假設,⑥采以產權與社群自治的中觀思路,參酌動員性質,搭配外在政權體制形態的“汲取能力”概念組合,提出“社會基礎-體制能力”的解釋框架,而歷史事件則貫穿其中。
人生而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利”來自某件事物的“權利”運用效果。而對于財產物件的權利即為產權(property rights)。科斯的經典論文《社會成本問題》以土地為例揭示產權性質:“我們也許能夠說某人擁有一塊土地,并且將它作為生產要素,然而土地的所有者實際上擁有的是一項權利,這項權利使他可以進行有限的行為”。⑦德姆塞茨進一步指出:“一組財產權利是附著在具體的商品或勞務之上,且正是這組權利的價值,決定了被交換的商品或勞務的價值”。⑧任何一項財產所蘊涵的意義,實際上是“關于此項財產的權利”以及“此項權利所面臨的局限”共同構成的組合。依此權利與局限性質,所能夠透過行為選擇獲得的利益價值,決定了產權價值,也牽動行為決策。政治經濟體制可視為由各種產權契約交易規則及決策行為組成的機制安排與體系結構。結構下的行為互動決定資源利益配置結果,并引導調整政治經濟行為。政策執行及體制轉型過程,實際上也是產權安排體系的調整及治理過程。這個過程往往具有地方特色。清帝國或者日本殖民體制的統治決策,亦須面對地方內生的結構性質。一旦發生沖突,農民可能采取反抗,甚或動員成為集體行動與組織,嘗試回應政權決策。對體制的壓力取決農民關于產權的行為與社會基礎,以及當下體制的決策情境。
產權安排的理念型當中,行為者依意愿運用及交換權利以獲益。然而理想效率情境不易在真實社會出現,產權界定與配置往往在沖突與協調過程中逐漸達成。當產權界定與流轉存在不確定性、甚至自始沒有固定產權,各行為者對于資源蘊涵的租值(rent)便有誘因以各種手段競逐,并且導致恣意奪取乃至暴力紛爭的混亂狀態。普遍尋租(rent seeking)的負面效應難免反噬產權利益,導致租值耗損(rent dissipation)。耗損可能延續較長時期,直到外力介入或者社群內部共同應對它所產生的壓力,開始學習在耗損發生之際一齊進入一個公共性場域。在這場域中進行協商,進而建立某種共同認可的權威及秩序,以達成正式或非正式的產權契約,為彼此減低耗損。諾斯從產權契約協商的視角描述了制度演進過程:
相對價格的改變導致政治或經濟交換的一方或雙方,感覺在改變合約或契約之后,其中單方或雙方的處境會較好,于是有人會試圖重新商議契約。然而,因為契約是窩藏在規則階層之中,不去重組更高層的規則(或違反某種行為規范)恐怕不能重新商議。這種情況下,能爭得更強之談判力量的一方也許會設法投下資源去改變更高層的規則。⑨
當社群內部能夠自發進行產權規則重組,趨向穩定,就呈現為具“自治性”(self-governing)社群。自治性是產權過程在特定社群情境下的表現,且如費孝通所說“地緣是契約社會的基礎”,⑩這種社群以地緣關系為初始核心。而這意謂一種社會狀態:當個人或家戶基于各自聲稱的產權,彼此沖突或合作,一般傾向在社群內部透過協商而非暴力方式解決,同享契約利益。以此規則共識與地方性敘事,?社群對內減低耗損、維持秩序,對外回應威脅、進行社群間協商合作、共同自治、必要時串聯合并。這個社群邊界與元素隨著面對的情境性質變化而浮動,并且往往共擁某個地方權威如士紳、宗族長老、宗教象征等。傳統社會中,政權體制決策一般尊重、認可、參照或咨詢各地社群具體協商情境及地方權威意志,以處理基層事務。自治性社群無意沖擊更高層的體制規則,但在互動中深受體制性質影響,并展現基層的回應性(responsiveness)。當社群遭受政權體制的干預或汲取,會采取相應的行為或動員,嘗試延續自治邏輯。當然,若體制力量強大而相應動員薄弱,社群自治性也可能斲傷。
關于晚清社會性質的文獻汗牛充棟。羅威廉以“公共資金”、“公共事務”、“公共意見”,甚至“社會契約和所有權”的概念對應清末社會特征,并揭示極具限度的公共性現象;?蘭金認為清末的公共領域是地方性的,而且核心的特征是管理,而非公共討論;?黃宗智則在國家社會二元對立外,嘗試提出“第三領域”概念。?然而,抽象的“公共領域”乃至西方“公民社會”相關概念存在過度概念延展(conceptual stretching)的危機,社群基于產權的“自治性”更適于理解特定情境。作為一個蘊涵現代性的概念,自治性與傳統中國社會的關系仍相對缺乏關注,偶有借以理解清代地方社會形態者,?卻罕有用于解釋政治社會遭遇體制的轉型與沖突。對于晚清基本已由移民社會走向在地社會的臺灣,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殖民政權以現代化體制施加的汲取和滲透,則鮮明演示了這個過程。
具體而言,清廷治臺最后數十年,臺灣基層社會無論在城市鄉村,其實都已出現某些社群自治性質。這些性質在長期沖突耗損與自發協商過程中積淀形成,農民運動無論基于資源動員理論、政治過程論的動員結構(mobilizing structures),或新社會運動理論中的框構(framing)概念,都必須考量這個“自治性”社會基礎。如趙鼎新指出:“運動積極分子所提出的一些意識形態、價值觀、社會改造主張并不一定就是它們所想動員的大眾或想聯合的其他組織所能直接接收的框架”。?自治性尚未形成時,行動形態因動員理念而異,同樣帶來耗損;而在自治性逐漸形成后,動員力量形態相當程度取決于動員性質與自治性社會基礎的契合關系。這里所說動員性質便可納入前述“政治意識”及“經濟動機”的兩種解釋路徑,并依行動理念的激進性(radical)高低區分。如表1所示。日本學者主流的“政治意識”路徑強調理念激進性,但事實上農民運動激進化時已是強弩之末。而完全基于經濟動機的沖突缺乏協商意識過程,難免表現為沖突械斗與純粹利益訴求,也不符合1920年代農民組合的情況。“產權性動員”是動員與社會基礎契合的狀態,也成為運動興衰的參照系。

表1 近代臺灣基層社群的行動類型
社群動員形態又與政權體制的汲取滲透力量產生聯結。日本殖民統治初期,曾借助基層自治性質獲得經濟社會的統治利益,但也旋即遭逢若干障礙。而1920年代面臨的統治危機,未必是階級或族群沖突,也不純粹是利益沖突,而更傾向于體制力量汲取與滲入的過程中,與基層社群既有產權自治性基礎秩序的沖突。沖突發展則與當下自治性與動員性質的契合形態有關。因此,必須考量政權體制的歷史脈絡與決策背景,參酌“自治性”和動員基礎連結的不同形態,才能展現組織性沖突與體制的動態關系及興衰邏輯。
1.械斗的緩解與自治秩序的形成
清廷治臺后,作為移民社會的臺灣基層曾在相當漫長的期間充斥各種暴力沖突,包括政治性叛亂及番漢間斗爭,而以圍繞土地財產的群體械斗特別頻繁激烈。?然而到了1860年代,這種局面漸趨緩和。?至光緒年間(1875年后),大型械斗已經相當罕見。?1895年日本占領臺灣前,臺灣農村產權與社群已有一定秩序,而主要立基于墾佃的“大小租制度”,呈現“一田二主”的特色:地方上有財有勢的豪紳,向政府當局請領官地,取得開墾許可證明,成為創業的墾戶或墾首,然后將土地交予佃戶開墾耕作,借以收取“大租”;而佃戶在獲得耕作權之后,往往將土地租與其他佃戶,進而收取“小租”。?這種具封建色彩的農地產權并非典型私有產權,然而在民眾自發協商下卻也逐漸形成運行有序的契約秩序,包括“隱田”及荒地的開發利用。正由于這套秩序的形成,以至于1880年代首任臺灣巡撫劉銘傳嘗試整理地籍、消滅大租戶以確立小租戶的業主權時,遭到大租戶激烈抗拒而未成功,盡管這種產權制度下,許多小租戶經由努力,勢力也有機會凌駕于大租戶之上。但當時大小租戶相當程度都已接受這種產權秩序,變動也只能是內生漸進的。
大小租制度存在于已開墾的土地社群,而未開墾或界定產權的林野更能顯現自治性特征。由于清廷對未墾地缺乏管理,也未發展出相對應的地目,基層群眾透過“緣故關系”契約形式就能對林野資源進行利用與配置,并穩定共享利益。這些林野資源顯然也不是私有產權,但此時基層民眾已透過自治性機制來避免曾經頻發的沖突與耗損。盡管這個基層產權秩序里始終仍存在不平等與欺瞞的可能性,但無疑很大程度已脫離無序的叢林狀態。日本統治前的臺灣“土地所有形態雖錯綜復雜,但總算是勉勉強強完成了地主私有制”。在這種土地所有制衍發的商品經濟關系,以及促進小租戶抬頭的趨勢下,更使得經濟結構逐漸轉向小租戶為中心的私有形態。而演化出的這套土地產權規范不僅在漢人社會當中落實,也逐漸為土著部落所接受。這種產權基本秩序展現一個特征:農民群眾自發的民間組織與協商功能,成為處理私人及公眾權利事務的一種習慣秩序,且常圍繞村規民約或宗族耆老的公共權威,呈現相對獨立有序的自治社群。其時中國基層社會“村莊有相當程度的獨立,不管村莊民的新陳代謝,系具有永續的生命之有機體…對內而言,有村莊規約,拘束一般住民…對外關系,村莊不但與他村莊訂立合約,或與之結盟,而且關于本村莊民與他村莊民之爭訟,亦予以調處、裁判,或對他村莊請求處罰,救濟…對政府關系,政府不但將村莊內事,委其自理,而且例如重要人犯之跟交,亦要求該村莊老大或全村莊民負責”。這種公共秩序形態的結構條件同時存在于臺灣及大陸。黃宗智則指出:“兩岸三個縣(直隸寶坻、四川巴縣與臺灣淡水-新竹)的自1760年代至清末的628件民事案件中,只有221宗一直鬧到正式開庭,由地方官吏裁決,剩下的幾乎全都在提出訴訟后未鬧到正式開庭,就在訴訟中途了結了。”他認為和解辦法“不應被等同于正式法令的裁決,也不應被等同于非正式的社會/宗族調解,因為他們將正式與非正式的兩種司法體制都包括到一種談判協商的關系之中”。
而此種地權秩序的自治社群很大程度是地緣性的。正如前述費孝通所言“地緣是契約社會的基礎”。陳其南則指出“漢人社會越是歷史悠久而社會越是穩定,就越傾向于以本地的地緣和宗族關系為社會群體的構成法則”,進而以“土著化”理論,闡釋漢人移民在臺灣重建中國傳統地方社會的過程。這個圖景下,晚清臺灣社會逐漸擺脫械斗與混亂,從農地產權制度中建立起一套深具中國傳統社會特色的自治秩序。自治性社群自我管理協商地方事務,尊奉地方性權威,與其他社群競爭合作,拓展較為多元復雜的生產及商業活動,也面對不同時期政權體制的干涉汲取。
2.自治社群與體制的連結
協商自治秩序扎根基層社群,而與體制發生關聯。清廷治臺期間采取的是相對消極的策略,并未對于基層社會施加過多干預,這種態度雖然縱容許多械斗、匪亂、番漢沖突及激烈的產權競逐,卻為民間摸索協商自治秩序提供了較為寬廣的空間。而動亂沖突過程中透過族群政治操作,也對統治起了一定的安定作用。當然,清廷并非未曾嘗試更積極涉入,特別在光緒年間,除了臺灣貿易與戰略地位更顯重要,清廷自身也逐漸面臨現代國家體制構建問題,需要更現代化的治理策略,1885年臺灣正式建省即為其中之一。只是對臺灣的決策往往正因地方社群回應而未能獲致預期成效。前述劉銘傳整理地籍進行土改的嘗試是個失敗案例,另一個有力說明是國家法律體系的構建運作。艾馬克對“淡新檔案”司法審判案例的研究指出,清廷在臺法律體系的建立旨在整合社會中原本分散的團體,聯結政府與社會,促進社會制度的形成。但如同黃宗智所認為:清代民事審判制度是在相對簡單的小農社會基礎上形成,卻不易應付19世紀晚期淡水-新竹那般較為多元復雜的社會。當地民眾往往不依從判決、誣告、采取各式各樣的訴訟策謀手段,以及各種拖延伎倆。臺灣基層自治發展邏輯不僅復雜多元,也延續了中國社會的“無訟”傳統。如費孝通所說,鄉土社會自有禮治傳統,“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更麻煩的是,“憑借一點法律知識的敗類,卻會在鄉間為非作歹起來,法律還要去保護他”。王泰升也指出,艾馬克所研究的許多案件足以說明官府態度的消極性,不能理所當然認為國家透過法律積極影響社會。可以想見,清廷大致還是扮演維持基本秩序的角色,使得晚清臺灣基層呈現一種官方干預與民間自治回應彼此都“點到即止”的狀態。這種狀態加上免于晚清各地動亂的地域條件,構成趨向自治情境的優勢。基于土地拓墾經營對秩序的需求,沿用大陸本土村莊社會結構的產權功能也更為顯著。建省后清廷的行政法令,更與這些鄉老鄉約維系的公共權威彼此結合。這種由鄉老鄉約加上“社團自治”與“地方自治”的基層體系,因應基層社會需求、擁有社群秩序基礎,與體制彼此相容,使臺灣發展出一種比較穩定的社會結構狀態。
臺灣經濟社會的三個歷史特性:重商性、早熟性、強韌性,正是在這種狀態中逐漸形成。由于經濟秩序趨向理想效率,在日本占領臺灣之前十幾年,臺灣已成為中國較為富庶的一省。經濟生活發達豐裕程度不僅傲視國內,甚至不遜于日本的東京都。而當時基層民眾的悠閑生活也催化“詩社”等人文性結社的出現。這些現象足堪表明,清治晚期臺灣基層民間已有現代公共生活的萌生征象,并且來自協商參與的社會基礎。這種特征趨勢在臺灣大致呈現由南向北、鄉村發展蔓延至城市,最終反過來被城市發展所影響。
總之,在清朝治臺的悠長時期,政權體制與臺灣社會之間已逐漸尋得一個較為穩定的社會狀態,并呈現出社群的自治性。而在逐漸建立自治秩序并正式建省之后,“清國行政法”的溫和介入更有助于社群秩序發展。行政條件已然趨向安定,加上高度持續的經濟發展及精神生活萌芽,產權、商業之外更多層面自發產生自治性的政治生活性質,也就蔓生到更多群眾生活當中,使他們更具有一種“參與政治生活的精神與性格”。這構成了日本殖民政權所面對的臺灣社會。
1.日據初期:汲取力量較弱
在產權秩序基礎上,群眾逐漸具有參與社群自治的意識,臺灣農民基層社會因而可理解為“產權自治性”的秩序性質。這種性質下農民重視產權利益,同時也具備協商參與的自治性格。面對這種社會格局,日本對臺殖民初期盡管遭遇同樣來自群眾性格的民族運動,但沒有發生太多基于農民產權的沖突。一個原因是當時作為主要治理策略的土地調查,對民眾產權自治秩序還沒有太大沖擊。葉榮鐘便指出:“這樣被沒收的田畑,有自愿放棄者亦有因自己過失而招致的,數量可能不會太多,大量的收奪還是林野調查的結果”。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日本政權殖民初期根本還沒有能力去壓制臺灣基層民間的產權自治秩序。1904年前的日本帝國主義“還沒有力量奪取臺灣土著地主持有的整個土地,也占據不了太多土地。當時日本帝國主義本身尚未成熟,為了樹立當前自身的統治新秩序,也忙于鎮壓‘土匪’,根本沒有多大的力量可以投入臺灣,開拓新殖民市場,而有‘一億円出售臺灣’之說”。盡 管1902年“臺灣糖 業獎勵 法”與1905年“原料采收區域制度”嘗試由國家權力驅動糖業壟斷資本,但并未打破臺灣固有的土著地主制,也暴露出對臺灣農村浸透力量的有限。
到了1908年,日本總督府以開發產業為由開始調查臺灣竹林,直接干預資源安排,臺灣農民的集體抵抗行動隨之浮現。1910年官方將一片竹林讓售給三菱會社,地方民眾認為“竹林為祖先自康熙年間所種植、長久以來血汗培植的結果”,掀起反對運動,1912年更發生殺死三名日本警察的“林杞埔事件”。關于竹林的行動一直沒有平息,也在1925年再度興起成為農民組合的有力來源。可以說在“臺灣農民組合”形成前,臺灣農民都未曾放棄回應殖民政權對于產權自治秩序的干預,相對于1921年成立的“文化協會”,也具有相當的自主性。
2.汲取力度加強
另一案例是“退官土地糾紛”:臺中大肚溪岸有一片為洪水所淹沒、后來才逐漸浮現的土地。這片土地原本并不適于耕種,但是在一群臺灣農民合力拓墾之下,使土地成為可供耕種的田地,并且預擬共同善加利用。當群眾嘗試向官廳辦理登記時,屢次皆沒有獲得回應。直到1924年總督府裁并行政單位,將這片土地分給退官者(退職官僚),并且徑自判定民眾是“無斷開墾”(未經許可開墾),否定民眾長期的努力,直接抵觸這些努力背后持續運行的產權自治秩序,也加劇殖民政權與社群的沖突。從這個例子能夠看見民間自發協商產權的有效性,只是此時已不似清末消極官治下以民間協商就可以安排資源契約,而必須面對日本殖民政權在決策情境下的滲透汲取。除了1908年前后開始的直接涉入,日本1923年遭遇“關東大地震”,1927年發生“昭和金融恐慌”,社會動蕩,失業嚴重,乃至二戰臨近,這些歷史情境促使殖民政權對臺灣的汲取滲透力度加大,與基層社會自治性的沖突也更為激烈頻繁。表2進出口結構數據就能看出殖民政權對臺灣經濟涉入的程度趨勢。

表2 日據時期臺灣出口市場結構(%)
3.佃農爭議與臺灣農民組合
干涉與沖突是趨勢,而組織動員隨特定事件發生。較大規模抗爭始自“蔗農事件”。“原料采收區域制度”和“產糖獎勵法”等直接干涉手段的落實,限制了蔗農的出售區域,并由廠方單方面決定甘蔗等級與價格。在汲取加大的1923年,發生以二林、大城兩莊長頭銜,大城、沙山、竹塘、二林四莊蔗農二千余人連署,向臺中州及殖產局提“嘆愿書”的運動,并且獲得一點補償。而產權自治性社群力量,更充分體現在“二林蔗農事件”。1925年,不僅首先組織形成“二林蔗農組合”,并具體提出了兩個面向的訴求:“提高甘蔗收購價格”及“在議定甘蔗收購價格時有蔗農代表參與”。前一個訴求具有經濟動機,后一個訴求則很顯然具有對公共事務進行自治參與的意識。而這個自治程序也是殖民政權處心積慮嘗試滲透基層的重要部分。
各地自治社群很快被調動起來,地方農民組合的著名領袖大多還是地緣農業社群中的能人士紳,譬如二林農民組合的李應章,在參與文化協會活動前是二林當地的醫師;鳳山農民組合的簡吉作為小學教師,在當時鳳山地區是一位深受民眾尊重的地方精英(local elites)。于是,臺灣的農民能夠迅速承接城鎮“文化協會”的各種宣傳策略,形成極具力量的農民運動,并集結成為大規模組織性的“全島農民組合”。農民所處的基層社會基礎,自始具有產權協商自治參與的性質。這源自清治時期歷史脈絡,構成臺灣基層社會長期以來維系秩序的內生力量。而文化協會與農民組合,僅僅是在政權施力滲透的特定歷史時點,扮演提供話語并引導回應的角色。這個角色體現固有的基層利益需求,同時也實踐自治秩序的協商參與。臺灣農民組合成立后,積極介入指導農民爭議,并且在1927-8兩年達到高峰。由表3佃農爭議的數據特別能看出:
表3 1923-1931佃農爭議與臺灣農民組合

表3 1923-1931佃農爭議與臺灣農民組合
資料來源:臺灣總督府警務局:《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第二篇,領臺以后的治安狀況(中卷),臺灣社會運動史(1913-1936)》,臺北:創造出版,1989年,改編自陳翠蓮:《精英與群眾:文協、農組與臺灣農民運動之關系(1923-1929)》,第116頁。
1923 1924 1925 1926 1927 1928 1929介入/件數0/00/5 1/4 6/15 344/431 80/134 5/26
4.動員理念與社會基礎的脫鉤與退化
然而當行動與組織不斷擴大,以及面對的政權汲取及壓制力量不斷加強,動員形式與規模逐漸超越社群自治參與訴求,也就開始脫離農民社群基層產權自治性秩序傳統的性質功能。如此一來,所能獲得的支持力量迅速消逝,進而嘗試從理念更激進的組織尋求奧援,使農民組合在內部斗爭后趨向“左傾”。畢仰高指出:自發性農民運動在意義上是狹窄的,充滿自衛性。而且就算現狀并不利于農民,這些自發性的運動,目標仍然是要維持現狀。相反的,共產黨的策略不但具有攻擊性,而且目的就是為了要推翻當時現狀。而當時共產運動在臺灣發展土壤還比較貧弱,面對二戰前日本殖民政權更強大的力量,難免走向分化衰微。其中部分成員到中國大陸開展事業,較著名的是文化協會與二林事件領袖人物之一的李應章(李偉光),參與臺灣民主自治同盟(臺盟)的創建,并在1949年作為臺盟代表之一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
而另一方面,臺灣基層群眾一種出于產權協商的自治生活性格,也并非那么容易捻滅,而持續保有其自身潛能,存續于民間基層。這種活力遍及民間生活,在國民黨政權接收臺灣之后,立即迸發而出。雖然因而催生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等沖突歷史,但仍促使國民黨政權以地方自治、農漁會信用合作社等更符應基層自治性的方式,來鞏固對臺灣的統治。長期脈絡下,臺灣基層社會、農民運動與體制力量的動態互動框架,呈現于表4當中。

表4 自治、行動與體制汲取-本文論述框架
有別于強調民族、階級、文化等政治共同體的“政治意識解釋”,以及關注民間經濟動力的“分層動機解釋”,本文將農民運動置于臺灣基層社會一個更宏大的政治史脈絡當中考察,并在微觀經濟利益與宏觀政治意識間,改采中觀的產權與社群自治視角。這種視角下,基于比較歷史分析以及立足基層的社群/組織行為假設,搭配前現代國家政權體制構建過程的不同形態,本文指出:由于產權協商的長期實踐和擴散,臺灣基層的移民社會在19世紀后半已逐漸脫離無序的械斗耗損狀態,形成自治性社會基礎,并在晚清對臺消極官治及族群治理策略中趨于穩定。產權自治與商業發展的正式及非正式制度資源,將各擁財產利益的多元復雜力量融入公共社群的自治性秩序當中。當時許多臺灣農民身上其實往往已同時顯露私人與公共的兩種動機,和當時大陸部分地區一樣,已萌生現代發展的基礎。
農民群眾組織動員,實是源于這種社群的產權自治性與政權體制力量的沖突,而遠遠早于1920年“文化協會”等組織所號召的意識形態。自治性社群的土壤助長早期抗日運動,并在殖民政權強化滲透汲取時,即時提供民間組織的結社條件與宣傳情境,乃至此后遍及全島的農民組織。當政權體制汲取隨著歷史加強,大規模組織性沖突同時增加。當組織動員理念自然或被迫趨向激進化抽象化,就脫離社群的產權自治性質基礎,也就難免走向衰微。基層社群產權協商所形成的自治性面對政權與歷史情境,解釋了日據時期臺灣農民運動的激化與興衰,也有助于理解國民黨接收臺灣前后,臺灣各地層出不窮的行動。即使強力壓制也從未徹底弭平,從而展現近代臺灣作為傳統中國社會的治理性質──這種性質蘊涵了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條件。
注釋
①“農民組合”即為農民團體、農民組織。
②臺灣總督府警務局:《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第二篇,領臺以后的治安狀況(中卷),臺灣社會運動史(1913-1936)》,臺北:創造,1989年,第42頁。
③矢內原忠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臺灣》,林明德譯,臺北:財團法人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2004年,第229頁。
⑥來自諾斯(Douglass North)1980年代以來在制度理論的努力。見劉瑞華:《經濟史的結構與變遷》導讀,載于諾斯:《經濟史的結構與變遷》,劉瑞華譯,臺北:時報文化,1995年,第8頁。
⑦Coase,Ronald.“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 3,no.1(1960):44.
⑧Demsetz,Harold.“Toward a Theory of Property Right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57,no.2(1967):347.
⑨諾斯:《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成就》,劉瑞華譯,臺北:時報文化,1994年。
?地方性敘事的概念來自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帝國的隱喻:中國民間宗教》。趙旭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展現一種相對于帝國政權、基于歷史與儀式而展現地方自主性的社群整合力量。
?羅威廉(William T.Rowe):《晚清帝國的“市民社會”問題》,鄧正來、楊念群譯,載于鄧正來、亞歷山大,《國家與市民社會:一種社會理論的研究路徑》,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
?瑪麗.蘭金(Mary B.Rankin):《中國“公共領域”觀察》,武英譯,載于黃宗智主編,《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
?馮爾康:《簡論清代宗族的“自治性”》,載于肖唐鏢主編:《當代中國農村宗族與鄉村治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
?趙鼎新:《社會運動與革命:理論更新和中國經驗》,臺北:巨流出版,2007年,第253頁。
?這里所說的激烈是指手段,不同于前述“動員理念”的激進性(radical)。radical有時譯為“基進”,具有“深入本源”的先進意涵。激進政治論述也不等同暴力政治主張。
?Larry J.Lamley.“Subethnic Rivalry in the Ch'ing Period.”In Emily Ahern and Hill Gates eds.,The Anthropology of Taiwanese Society.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轉引自艾馬克(Mark A.Allee):《晚清中國的法律與地方社會-十九世紀的北部臺灣》,王興安譯,臺北:播種者文化,2003年,第41頁。
?閻崇年、陳捷先編:《清代臺灣》,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年,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