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洲
童年記憶之看電影
■李洪洲
第一次聽說“電影”二字是在1974年的夏天。那時姐姐已八歲,下年就該上小學一年級了,恰逢一天晚上大隊小學校的操場壩子放電影,為讓她熟悉路道與環(huán)境,父親就帶她去看了。父親和姐姐是背著我悄悄去的。第二天早飯時姐姐興致勃勃地電影來電影去的,讓我第一次聽說了電影二字,問姐姐電影是個什么東西?姐姐說,電影就是兩根木頭、四根繩子扯起一張大白布,然后大電筒往上一照,白布上就會出現(xiàn)山,出現(xiàn)水,出現(xiàn)人,那些人跟真人一樣在那白布上跑來跑去,還打仗。聽得我云里霧里,瞪大著眼睛望著姐姐。姐姐還告訴我說她和老爸昨天晚上就是看電影去了。這讓我的氣不打一處地上來了,質問父親為什么不帶我去?
不等父親回答,姐姐就替父親說話了,你這瞌睡蟲,每天不等晚飯結束,就睡得跟豬似的,這么遠的路,誰來弄你?
我說,這么好看的電影我還要睡覺?我就是一輩子不睡覺也做得到!不行,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看電影!
母親說,你以為天天晚上都有電影?至少一年才能輪上這么一回。
一年?我失望得差點掉下眼淚來。
看不上電影,就想電影。姐姐描述的電影情形在我眼前時不時地閃現(xiàn),但最終也沒在腦海里形成一個具體的、完整的形象來。我也曾無數(shù)次做過試驗,找來一塊白布,拿出手電筒,在黑屋子里將光亮投射在白布上,沒有出現(xiàn)姐姐描述的電影情形來。我又去好伙伴李大柱那里借來一本連環(huán)畫,將手電筒的光亮投射到連環(huán)畫上,連環(huán)畫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我又將白布蒙在連環(huán)畫上,再將手電筒的光亮投射上去,仍以失敗而告終。我泄氣了,心里卻更渴望著能看上一場電影。
終于盼來一場電影了。消息是在大隊小學校讀一年級的姐姐中午放學時帶回來的,姐姐不但帶回了放電影的消息,還帶回了所放電影的名字:《賣花姑娘》。興奮與激動立即膨脹到我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了,讓整個人兒都按撇不住地騷動起來。我記得自己那天整個中午都在院壩里一圈一圈地跑。不但跑,還跑出了幾個花樣:連蹦帶跳地跑,手舞足蹈地跑……一邊跑,一邊喊:看電影,《賣花姑娘》;看電影,《賣花姑娘》。汗流浹背,卻不知熱;氣喘吁吁,卻不知累。下午,真可謂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度過的。不斷地望天、望太陽,只感到那太陽被麻糖粘住了一樣,似乎一動不動的。就有了要幫它運動運動的欲望。找來竹竿,可竹竿夠不著;撿起石子向它擲去,可石頭也打不著。唉,就只能望陽興嘆了。
終于盼到太陽下山了,終于盼到社員收工了……終于等來了吃完晚飯與父親、姐姐向大隊小學校進發(fā)的那一刻。但,我們還是去晚了,半路上就聽見了很響的喇叭里的說話聲,姐姐說電影已開始了,那聲音就是電影里的聲音。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我還從聲音的來源地看見一塊亮處,那亮處的亮度不斷地變化著。那就是電影!終于要看到電影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一路狂奔了起來。惹得父親在后面不斷地吼,慢慢走,天黑地暗的,當心摔著。
到處是人。操場上是人,黑壓壓的人;操場兩旁的樹上還騎著人、坐著人;操場后面教室的窗戶上也吊著人。人,匯成了山;人,聚成了海。似乎已沒有我們的立腳之地了。經過好一陣子努力,父親才在操場邊一腳立地,另一腳支撐在一棵樹的樹干上,讓自己有了一席之地;姐姐則拉著我的手,宛如兩枚釘子,在密不見風的人群中擠著、鉆著,來到了銀幕底下。這里在銀幕兩邊的人山人海里宛如一條溝,稀稀疏疏地或坐或臥著幾個跟我們一般大的孩子。就是這里了。我們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仰著脖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頭頂上的白布,欣賞著白布上的畫面神奇地變幻著。脖子酸疼得受不了時,便躺倒下去繼續(xù)看;后背冰涼得如同一塊鐵時,又坐起來……如此反反復復。
這次電影看過不久,我也開始上學了。學校里匯聚了方圓十來里遠的孩子,也帶來了方圓十來里甚至更遠的消息。學校說是我們大隊各路新聞的聚散中心一點也不為過。事實上,電影并不像母親所說,一年才能輪上這么一回。電影在很多地方放映著。時有同學帶來了他們那里放電影的消息。下午放學回到家里,死磨硬纏,要讓父親帶著去。父親心情好時,路途又不太遙遠,父親會欣然答應。但更多時候則招來父母一陣責罵。每天十多個小時的農業(yè)生產,太累了。父母想早點休息。幾次電影看過,我就從電影里認識了城市,認識了飛機大炮,知道了打仗是如何個打法。以往常聽說起,可是什么樣兒,不知道,只一個模糊的臆想的慨念在腦海里漂浮著。電影,終于將這些物件具體而形象地在腦海里烙印了下來。同時我還知道了電影里不但有聲音、有畫面,更重要的,還有故事。這些故事或波瀾壯闊、或驚心動魄、或動人心弦。他們像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你,讓你義無反顧地要去欣賞,要去領略。哪怕翻來覆去就那么幾部片子,哪怕你曾經無數(shù)次地看過。但你依然百看不厭。因為電影,我與我們生產隊以及附近生產隊的同校孩子結成了志同道合的鐵哥們。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人多力量大。但感覺他老人家說得并不全面,還有的便是人多膽子大。得知哪有電影了,七八個孩子你一鼓動,我一慫恿,勁頭出來了,膽子出來了,下午一放學,背著書包,直接就去了電影放映地。電影結束才摸黑回來。也有時候,到了人們所說的電影放映地根本沒什么電影。被別人戲弄了,或者弄錯地方了,也不氣餒,又一路調侃著往回走。那句流行于我們之間的“英雄不怕白跑路”的自嘲的話就這樣誕生了。為此,我們遭受過父母無數(shù)次的責罵,甚至挨過打,但依然沒能阻擋我們前去看電影的腳步。因為常常是摸黑回家,路上的磕磕碰碰就免不了,有的摔破過腿桿,有的踢破過腳趾,有的踩到過蛇,但時常的了,也不覺為奇了。只是那一年夏天的遭遇讓我后怕至今。那天下午天氣好好的,太陽高照,萬里無云。聽說公社中學的操場壩子放電影,我們幾個孩子就邀約著去了。公社離我們生產隊有十多里路,中間還隔著蘆水河,只由一條破敗的小橋——大邑橋連接著。電影放映過半時突然刮起了風、響起了雷,一場大雨頃刻間傾盆而至。場子里一下亂成了一鍋粥,驚叫聲、罵娘聲、呼兒喚女聲,走散孩子的哭喊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大家紛紛逃去,向能躲雨的地方逃去,向自己的家逃去。但很快,整個場子就平靜下來了,只有電影放映員孤零零地撐著雨傘守候著電影設備。我們幾個孩子也向家里進發(fā)。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不過,還好,還有雷電,每一次雷鳴電閃,我們就向前跑幾步,又憑著電閃時前方的路在腦海里存留的印象,再向前摸索著幾步;又站定下來,作好準備,等待著下一次雷鳴電閃。就這么跑著,就這么摸索著,終于走到了蘆水河邊了,過河就是家了,勝利在望了。可沒成想,橫跨于蘆水河的大邑橋不見了,被洪水淹沒了。其實這也不是什么難事,我們個個會游泳。我們在蘆水河邊長大的,也可以說在蘆水河里泡大的。每年五月至十月,我們幾乎每天兩次泡在水里。中午放學回來的時候泡一次,午飯后上學時再泡一次。泡來泡去,終于讓我們泡出了天大的本事,我們能夠將衣服纏在頭頂上,順水向學校漂去,一里多路,半個小時的功夫就到了,頭頂上的衣服居然滴水未沾。眼下這二三十米寬的河道那豈不是烏蒙磅礴走泥丸。我們毫不猶豫地下去了。河水嘩嘩嘩地流著,已沒過腰際,我們走在橋上,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推著我們,讓我們像風中的樹葉那樣輕飄飄的沒有定力。我們努力地用自己的十個腳趾頭死死地把持著橋面,一點點泥菩薩過河似的向前趟去。這時,一個肉肉的、毛乎乎的東西突然撞到了我的腿桿上,我一驚,不由自主地彈跳了起來。可當我落下去時,腳卻沒落到橋面上,我已被洪水沖出好遠了。漂浮在洪水中的我,深深地領略到了這水已不像平日里那么溫順了、那么沉默了。它們發(fā)怒了,怒發(fā)沖冠了,轟轟轟地吼叫著,還掀起了驚濤,卷起了巨浪。我時而被浪濤高高拋起,時而又被浪濤淹沒,嘴里嗆進了不少的洪水。我掙扎著,與洶浪抗爭著,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活著回去。跟洪水搏斗了幾個回合之后,我冷靜了、聰明了,不能硬斗,要智取。眼下更重要的是減輕阻力,保存體力。于是,我三五幾下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光著身子平躺在水面上,緊閉著嘴唇,隨波逐浪著,并一點點向岸邊靠。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遠,終于,我被一些樹枝樹葉擋住了。我喜出望外,一下拉住樹枝,電閃雷鳴中,我看見了這是一棵大樹,被大風刮倒的一頭倒在河里的大樹。我拉住大樹的枝枝葉葉,一點點向岸邊游去,并順利上了岸。到了岸上,我卻突然沒了一絲力氣,一個空口袋似的躺在了地上。還是風聲雨聲電閃雷鳴聲。風聲雨聲電閃雷鳴聲響中還夾雜著小伙伴們的悲痛欲裂的哭喊聲。我在地上靜靜地躺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恢復了元氣,坐了起來,向小伙伴們走去。大家一下圍了上來,悲喜交加。
天長日久,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去大隊或別的生產隊看電影,卻沒有在自己的隊里看過一次。這很不尋常了。每次看電影的第二天,同學們中間都有一場嘰嘰喳喳的議論,去哪里看的,來來去去都遭遇了什么新鮮事兒。唯獨沒有提到我們生產隊,這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了。我們問過我們的家長,為什么我們生產隊不放一場電影?家長說,隊里沒錢呢,放一場要好幾塊呢。還要給電影放映員提供兩頓像樣的飯菜。沒錢,大家不可以一戶人家投個五分一毛的,老師都講了,眾人拾柴火焰高。不行,我們得找隊長說說,讓他組織大家投錢,我們隊上也得放一場電影。
隊長四十來歲,是個麻子,人稱麻隊長。此時,麻隊長正在生產隊的打谷場里與一位老蔑匠擰著牛鼻繩。我們幾個孩子一窩蜂似的上前將他圍住了,七嘴八舌地要求我們生產隊也放一場電影,沒錢,就讓大家投。
麻隊長不屑地看了我們一眼,依舊一聲不響地干著自己的活。這讓大家很不滿了,居然把我們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于是,說話的口氣就有些不客氣了,甚至是嚴厲了。
說,我們生產隊為什么不放一場電影?
沒有錢,讓每家每戶投點不行嗎?
別的生產隊都放過電影,就我們生產隊沒放。你這隊長咋當?shù)模磕悴灰槪覀冞€得要臉呢。
七嘴八舌的,都像在開麻隊長的批判會樣。
麻隊長怒了,徹底怒了,怒得兇惡,每個麻窩里都盛滿了火。麻隊長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奔向地上一截兩米見長的竹尖。一見這陣仗,我們幾個孩子立即麻雀一樣飛散開了。麻隊長在我們身后揮舞著竹尖追趕著我們,一邊追趕著一邊罵:狗日短命兒一個個的,一天光吃光耍活得不自在了,還來逼著老子放電影。你媽老漢天天晚上在床上脫得光光的演電影,你咋不去看?
但麻隊長到底沒能追上我們,或者沒有真心要追到我們。他追到地壩邊就停下腳步了。不過還是讓我們心驚肉跳、臉青面黑了。我們遠遠地站住,心有余悸地望著隊長,喘著粗氣,心里卻十二分的不甘、不服。日你媽,你沒本事給大家放一場電影也就算了,可還要如此對待我們,我們要報復!我們幾個孩子很快就聚到了一起,嘰嘰咕咕著。第二天,麻隊長的婆娘就扯著嘶啞的嗓子在他家屋后的自留地里罵開了,是哪個短命兒把我的菜秧秧扯了一片呀。沒多久,麻隊長那寶貝幺兒也被我們收拾了。河里洗澡時,我們幾個孩子以開玩笑的方式,把他按在水里,扎扎實實地淹了一回,他一遍一遍地求饒著,就差給我們叫爹了。
電影,電影!我們的電影!
電影走進我們生產隊,已是一年以后了。這時候我們公社終于購回了一部電影機。商演,更作為一種獎品獎勵給那些在形形色色評比中獲得先進的大隊抑或生產隊。比如,階級斗爭抓得好的,農業(yè)學大寨走在前的,愛國糧交納得踴躍積極的,等等,公社都會獎勵這些大隊或生產隊一場電影。我們生產隊窮,給錢的電影放映不起,可獎勵的電影卻是一場又一場。我們生產隊的各項工作做得好,是因為我們生產隊與眾不同,我們生產隊有兩個隊長。隊長,李麻子,是大隊領導任命的,人稱“麻隊長”、又稱“一隊長”,老練,沉著,頗具心機。有“一隊長”,自然就有“二隊長”了。“二隊長”本名李麻狗,普普通通社員一個,甚至比普普通通社員更低下的一個,整日里胡子拉沙的,衣衫襤褸的;又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卻積極,積極在嘴上,積極在斗地主的時候。農業(yè)生產時,不下田,就站在田埂上,指著手,劃著腳,吼,吼得驚天動地的,吼得雞飛狗跳的,快點快點,跟上跟上,李三娃,你還要不要工分?批斗地富反壞右時,更是一馬當先了,不但積極,還特別心狠,耳光扇得啪啪啪的,還一邊扇,一邊問,你在舊社會里究竟吸了勞苦大眾多少血,喝了勞苦大眾多少汗?說!如此種種,因此大家就給他了個“二隊長”的稱謂。有譏諷的成分,有取笑的成分,總之是一個綽號。
不過,對于“二隊長”這個綽號李麻狗欣然接受,還沾沾自喜,更加賣力了,都想代表麻隊長去公社開會了。如此這般地喧賓奪主,讓隊里很多人都看不下去,為麻隊長鳴不平了。可一些明白事理的說,其實麻隊長沒虧呢。白天,二隊長奪了麻隊長的主,夜里卻是麻隊長奪了二隊長的主。誰都知道,二隊長老婆翠花,十里八里的一枝花,漂亮得比八大碗都還饞人,卻因家里成分不好,嫁了二隊長這個積極分子、這個“窮光榮”。這叫等價交換。這樣一說,大家似乎都明白了。只有麻隊長聽了,輕蔑一笑,悄悄說,膚淺。在他看來,這其實是一箭雙雕的好事了。白天,二隊長喝五邀六的,工作搞上去了,得罪人的是二隊長,受上級表揚的是他;夜里,翠花這個比八大碗還饞人的美味佳肴又讓他銷魂了,何樂不為呢!兩個隊長就這么默契,這么相得益彰地配合著,讓我們生產隊的各項工作走到我們大隊的前面,甚至走到了我們公社的前面,讓電影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我們生產隊里。
有電影看,讓我們高興了;有電影走進我們生產隊,讓我們自豪了。是如何走進來的,就與我們無關了。因為看電影是幾月一遇的好事,附近幾個生產隊下午都提前收了工,大隊小學也提前放了學。放學回來的時候,還很早,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可電影銀幕已在生產隊的打谷場里立了起來,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已有炊煙升騰起來。整個村子沉浸在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中。我們這些孩子們一到家,就放下書包,端來凳子,搶占最佳位置。然后四處招搖著,三四個勾肩搭背著,在場子里螃蟹一般橫來豎去地走,遇上一個外來的孩子,橫上去,堵在他面前,讓對方立即生出怯生生的怕意來。我們問,哪來的?
山那邊。那孩子說。
知道這是哪里嗎?
知道,李家壩。
知道我們是哪里的人嗎?
那孩子搖搖頭。
告訴你吧,我們就是李家壩的人。自豪之感溢于言表,然后又認真而嚴肅地指出,好好看呀,不準搞破壞,不準惹事。
然后又尋找下一個目標。
家里人三請四催吃飯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三下兩下喝下兩碗南瓜湯或狼吞虎咽塞下兩碗紅苕稀飯,又奔向了這里。這時候,已是暮色四合了。電影放映員也吃罷晚飯來到了這里,開始了電影放映的準備工作。看了無數(shù)次電影了,這時候我們已經知道了電影之源應該是發(fā)電機這塊了。發(fā)電機就安置在生產隊的保管室背后,我們將發(fā)電機團團圍住,看發(fā)電師傅將發(fā)電機安好,加油,并主動地不失時機地幫著遞東拿西。一切工作準備就緒,然后,發(fā)電師傅拿出一截繩子,繞在發(fā)電機的飛輪上,猛地一拉。這一刻,我們卻轉身就跑,向電影放映的場地跑,要與電賽跑樣。但我們從來就沒跑贏電過。每次不等我們來到打谷場,放映機上的電燈都亮了。電燈光映著電影放映員的臉,映著放映員旁邊的二隊長的臉,也映著很多人的臉。我們連忙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扭頭盯著電影放映員。電影放映員拿起一個肥皂盒一樣的東西,湊在嘴前,吹了吹,掛在銀幕旁邊的喇叭立即就響起吹風的聲音,好了,電影放映員對二隊長說,并將那肥皂盒樣的東西遞給二隊長,二隊長將肥皂盒樣的東西湊到嘴前,也吹吹,喇叭里也發(fā)出很響的吹風的聲音。二隊長就講話了。
每次電影放映之前,二隊長都要講一番話,每次講的話都是那幾句。二隊長說,社員同志們,今天晚上我們生產隊又放電影了,這次放電影是我們生產隊,這個,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在各級政府的領導下,這個,這個這個,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取得了輝煌的成績。這個,公社,這個,人民公社獎勵我們生產隊一場電影。這個,這個這個,希望我們的廣大社員同志們,這個,在今后的工作中、在今后的生產中,這個,這個這個,牢記毛主席的教導,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抓革命,促生產;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個,這個這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大家一下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吼開了:二隊長還把我們當學生呢;那感情太好了,明天我也背起書包上學堂去。但更多的人卻表現(xiàn)出不滿,有完沒完?不要影響大家看電影。整個場子鬧哄哄的。
二隊長敲著桌子,安靜安靜。又繼續(xù)唱起了在民間流傳已久的順口溜:看電影,好事情,家家戶戶要留人,不要讓階級敵人有機可乘。
有社員陰陽怪氣地吼出,你最好看好自家的人。
又是一陣哄笑。
二隊長很大度地沒再理會大家的哄笑,說,電影馬上就開始了,今晚的電影是……接著俯下身去問電影放映員,今晚的電影是什么?電影放映員說,《渡江偵察記》和《上甘嶺》。二隊長直起身子,說,今晚的電影是《渡江偵察記》和《上甘嶺》,打得兇得很。很好看。然后,將肥皂盒似的東西交給電影放映員,擠出人群。
二隊長不看電影。沒功夫看電影,他要巡邏,治安巡邏。他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著一截木棍在打谷場以及周邊區(qū)域裝模作樣地走走。
隊里還有五個人不能自由地看電影,那就是時常被批斗的地富反壞右們。為防止他們趁機搞破壞,早在發(fā)電機響起來之前就被二隊長集中了起來,集中在了離發(fā)電機不遠的地方背靠背坐著,低頭思過,不準亂說亂動。每隔一陣子,二隊長都會回來查查崗。
有情況。這是二隊長在巡邏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的三個字。一只老鼠跑過,有情況;風吹草動一下,有情況……只要一有情況,二隊長都會立即緊張起來,立即警惕起來。停下腳步,關掉手電筒,學著電影里偵查員的樣子,探著頭,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待確認了這只是一場虛驚之后,舒了一口氣,又才正常地巡邏起來。
有情況。這次,又有情況了。牛棚里,有異常響動。窸窸窣窣的,時斷時續(xù),時輕時重,很有規(guī)律,不像牛弄出的聲音,是人,似乎還有人的喘息聲。一定是階級敵人在實施他們的陰謀詭計了。二隊長本想一腳踢開牛棚的門一頭鉆進去,將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抓個現(xiàn)行。但,不行。敵人太兇殘,自己一人寡不敵眾,如果貿然行動反倒導致敵人輕易逃脫。于是輕腳輕手地返回了打谷場,拉出幾個基干民兵,神色慌張卻又嚴肅認真地告訴他們說,走,有情況。
二隊長帶著幾個基干民兵神秘而緊張地向牛棚跑去。此舉立即帶動著一大伙人呼啦啦地尾隨而來。大家將牛棚的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出來,二隊長踢著牛棚的門,喊。
干啥呢?是隊長李麻子的聲音。
這牛病了,我們在這里伺候著它呢。是二隊長老婆翠花的聲音。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
接著,人群中有人喊,社員同志們,這邊也放電影了,還是愛情片。
更多的人爭先恐后地來了。將整個牛棚圍了個里三層的外三層,爭相目睹這愛情片。眾目睽睽之下,愛情片的男主角麻隊長鉆了出來。麻隊長站在牛棚門口,朝大家揮著手,吼,看啥呢?看啥呢?牛病了有什么好看的?接著,愛情片的女主角二隊長老婆翠花鉆了出來,大大方方地站在麻隊長身旁,對麻隊長說,隊長,我看這牛病得不輕,還是請獸醫(yī)來看吧。我們拿它真沒辦法。
大家又笑,都夸翠花演得好,比男主角演得好,是個好演員。
人群中,有人說,二隊長呢?這么好看的愛情片,咋不見了他的身影?大家又四下瞅了瞅,確實不見二隊長了。于是便有人解釋道,二隊長本來就不喜歡看電影,這時候也許又到別的地方治安巡邏去了。
我也擠在人群里,目睹著麻隊長與翠花的表演。翠花確實演得好,一舉一動都很投入。只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他們怎么演得無頭無尾,沒看到頭,又在大家的哄笑中擠出人群,草草地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