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荷花同日生
文_荷衣蕙帶
繪_森森野
或許他的前世就是花之寺里的僧人,而她則是沐了梵音的寺中白荷,所以,今生今世兩人才能夠生死相隨。
荷是旖旎的詞句,水是波動的琴弦,彈一曲江南聲韻,醉了人間。
我是婉儀,是與荷同生在江南的女子。
荷開江南,是六朝樂府里菡萏初發的清麗,是唐詩絕句里芙蕖盛放的端妍,是宋詞小令里的蓮花半卷的蘊藉。所以,如荷的女子也要精于詩詞,擅于丹青。從小我便隨著聲韻學家、經學家沈大成先生學習禮度,隨著名女詩人徐德音學習詩文。揚州城內,我的名字亦如這淡淡的荷香一樣香清逸遠,婦孺皆知。
我最愛白色的荷花,所以方府的荷花池內,遍植白蓮。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是我與荷花的生日。每到此時,父母總會搜羅來許多珍奇的小物什讓我選做禮物,而家中的仆從也總會忙忙碌碌地準備各式餐點來為我慶賀。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我要的不是世俗的熱鬧,我只想乘一葉舴艋舟,沉醉在藕花深處,若有一位白衣的公子能相伴吟詩作畫,那便更好。
隨著年歲的漸長,提親的公子紛至沓來,我卻謝絕了一個又一個。他們都在猜測方府里這枝美麗又多才的白荷,會落在哪家的池塘。只有我心里清楚,自己要等的那個人是誰,所以我姿態從容,內心安寧,宛如靜水幽荷。
你是那樣的儒雅清俊,年少才高,你的詩畫總會源源不斷地從各種渠道傳入我的耳中、眼里。我相信,你也是知曉我的,你也會通過各種渠道看過我的詩文書畫。我執拗地相信,冥冥之中必有一種相遇是上蒼早就安排妥當的,只要靜心等待便好。
我寫了一首詩,只為給你看,我也相信你一定能看到。
平簟疏簾小閣晴,朝來池畔最關情。清清不染淤泥水,我與荷花同日生。
梅摹魏國夫人畫,字仿楊家妹子書。一盞真茶消永晝,玉漿犀液較何如。
那一年,我二十一,你二十。我終于等到了你遣來提親的族人。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一刻的我是如何歡喜,仿佛初綻的荷,一層層打開密密匝匝的花瓣,每一瓣的舒展都顫栗著滿溢的幸福。我欣然同意,斂袖取茶,低眉舉盞,不讓娘親看見我眉眼俱喜的嬌羞。
我的良人是羅聘,雖然也出生在書香門第,卻因自幼父母雙亡,過著并不寬裕的生活。我知道你沒有像其他的男子一樣,傾心于仕途經濟,而是如我這般醉心于詩書丹青。我也知道跟著你不會享受高官厚祿的富貴,這些我都不在意,我要的也只是情生詩畫、琴瑟在御的靜好。
“朱林草堂”是我們婚后居住的地方,就在揚州城內彌陀寺附近,每日我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晨暾初上時的池塘邊,一起觀看荷葉上閃著水晶一樣光澤的露珠和搖曳的白荷,我在看荷,而你總忍不住回眸看我。午后,書齋更是我們須臾不離的地方,或吟詩對句,或同描丹青,身邊總是有數不盡的樂趣。
春分之時,你特意為我安排了“久久消寒會”,請來我的先生徐德音,袁枚的堂妹袁棠,和你的嫂子孫靜友,還有妹妹羅秋英。有清茶酌詩,美食佐畫,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這一場小小的詩會竟成了揚州文壇著名的女詩人集會,后來畫家管希寧還特意畫了一幅《寒閨吟席圖》,來記錄這次盛宴。
日子如荷葉上的清露,來了又走,緩緩地滑過。我們的孩子也相繼出生。轉眼間,我已經到了三十歲。三十歲壽辰在揚州是大日子,我們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蕩舟湖上,采蓮吟詩,只要自己快樂就好。為了讓我的生日過得隆重,你特意請來了先生金農、鄭板橋為我慶賀。金農先生為我寫了“無滓無塵清可比,風裳水佩證前身”的詩句,贊我如荷般的絕塵,板橋先生也畫蘭相贈,喻我蘭心蕙質。這一年,在你的精心安排下,我過了一次特別的生日。你始終是最知我、懂我的那個人。
一次,你畫了一幅長卷梅花,但是畫好之后,自己卻并不是很滿意,于是詢問我,有何不妥之處。我看那畫中繁花堆砌,枝干舒展,構圖很是嚴謹,只是花枝之間似不太分明,影響了整幅畫的效果。我們徹夜研究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來補救。
次日清晨,我在園中散步,看到晨光下嬌艷的牽牛花,倏而想到了辦法,于是忙采下許多牽牛花,搗爛瀝汁,用汁液涂在梅花之上,頓時花枝之間一片清朗分明。為了這幅畫,我筆不釋手地整整畫了幾個時辰。你看到后既驚喜又心疼,憐愛地輕輕按摩著我有些僵硬的手指,輕聲說道,以后一定不要這么辛苦,畫不著急,身體的安康才最重要。后來,你還特意在畫上將這件事寫了一段長跋。
年歲悄逝無聲,夏荷沐雨,日子順著雨絲點點滴滴地流淌過去。三個子女也在我們悉心的教導下個個精通畫藝。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蔣士銓從江西北上入京,求你畫一幅六尺花綾的幛額。為了不耽擱蔣士銓的行程,我們一家人齊上陣,一天時間就趕畫了出來,這讓蔣士銓深受感動,并艷羨我們的美滿,于是特意寫了一首長詩記述相贈。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揚州。我們一家是如此美滿,揚州城內哪家不歆羨我們的幸福。
大抵是老天嫉妒了我們的幸福。
四十八歲那年,我不幸得了肺疾,雖然你我都清楚此病已經藥石罔效,可你依然遍請揚州名醫,為我治療。
還是回天乏術啊,眼見著我如遇秋霜的白蓮一樣,日漸凋敝。可就在此時,你卻因為受鹽商所托,不得不去京城一趟。我們心里都明白,此一去,絕不僅是天高地遠,而是生離死別。
你寫了一首詩與我:“出門落淚豈無情,君病空床我遠征。默默兩心誰會得,明知見面是他生。”為了寬慰你,我也含悲忍淚回了兩首,其中一首寫著:“自知死亦人間事,多是秋風搖落時。”我告訴你,我將在秋天和荷花一起,謝落人間。
你一定沒有想到,就在你走后的十三天,五月十九日我就離開了塵世,那一年的荷花似要為我送行,早早就開滿了池塘,我就在滿園的香氛里念著你的名字走到了紅塵的盡頭。羅郎,羅郎!
后來,一直到八月,你才得知我過世的消息,此后,你終身沒有再娶,只為自己又取了兩個號“衣云和尚”“衣云道人”。我知道你在得知我死訊的時刻,內心已經絕了紅塵。
只是在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日,你都會癡癡地望著池中的白蓮,念起那句:“我與荷花同日生。”
或許你的前世真的就是花之寺里的僧人,而我就是沐了你梵音的寺中白荷,所以這一世才結愿而來,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方婉儀(1732—1779),字儀子,安徽歙縣人,生于雍正十年六月二十四日,此日據傳為荷花生日。她有“我與荷花同日生”之句流世,自號白蓮居士。自幼跟隨父親和姑母方頌玉學習詩畫,頗有成就。后來,嫁與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為妻,著有《學陸集》《白蓮半格詩》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