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情,渺渺非煙
文_南宮即墨
繪_不語氏
千百年來,她雖背負著紅杏出墻的罵名,讓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更多的是得到人們的悲憫和嘆息……
“生得相親,死亦何恨?!?/p>
你在丈夫狠絕的皮鞭下,倔強地重復著這句話,直至香消玉殞。從此,洛陽城中少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奇女子步非煙,史卷里卻多了一支傲然烈焰的紅杏。
那一年,你二八韶華,扶風弱柳之姿,詠絮嘆機之才,名震盛世洛陽城,引得多少綽約公子拜倒折腰。安在深閨中的你情竇初開,善感多情,當淅淅清風拂過窗前的綠竹葉,當月兒的清輝盈盈鋪灑在庭院,你捧起一簡書,彈奏一段曲,心事便緩緩氤氳其中,你滿心祈禱,那個人要是個才貌無雙的男子才好。
可造化弄人,紅顏命薄,當你還沉浸在少女情懷的夢中,你已被父母許給一個粗獷莽躁的武夫,河南府功曹參軍武公業。你來不及推脫,你也無力推脫,便被一頂紅帕覆了面容。沒有人在意你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眸,是天生的脈脈含水,還是淚珠兒的洗滌鑲嵌。
武公業待你極好,吃穿用度樣樣依你,住行游走寸步不離,真真把你當成手心寶??赡銋s一點都不快樂,你多么渴望他能和你有詩相和,有歌相應,琴瑟和鳴啊。然而,當你念著你最心儀的詩詞歌賦時,他的回應只是尷尬的窘笑;當你擊打著你最拿手的筑時,他竟然呵欠連天。
這樣的伴侶和生活,與你想象中的天差地別,可你又能奈何?在那樣的朝代,哪里會如你意去選擇愛情,選擇婚姻,去選擇內心真正懂你的人?
你日漸沉默,失落和抑郁在心底悄然滋長,望著丈夫五大三粗的背影,你絕望地轉過頭,黯然心傷。這一生,終是難得知己,怕是要辜負了滿腔的風華。
那一日清晨,武公業去了公府,你獨自一人站在花蔭下,輕俏靚麗的身影比得朝霞都失去了顏色,更使得一位翩翩少年失去了三魂七魄。
那少年正是鄰居趙象,弱冠之年,秀朗豐儀,文武雙全,彼時正在舞劍,起跳中無意一瞥,見了你絕世容顏,從此便心有千千結,萬劫不復。
你尚不知墻頭有人,自顧軟伸素手,輕捻花瓣,一句惜嘆之詞便脫口而出。那少年不由得皺起眉頭,目露憐憫,似是懂了你的千頭萬緒,無盡悵惘。
不多時,你突然聽到清朗的讀書聲,你心一動,忍不住駐足聆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武公業不好文墨,時常訓誡你女子無才便是德,干擾你讀書,而此刻,當這闊別已久的讀書聲朗朗傳來,你聽得如癡如醉,仿佛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你不禁猜想,那隔壁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樣……
當身邊的丫婢前來傳話武公業已歸家,你才驀然驚覺,自己如今已是有夫之婦,怎可再生非分之想。你趕忙收緊心神,將這孽念驅逐,可回到屋中之后,那朗朗的讀書聲仍久久縈繞在耳畔,越不能想,卻越是絲絲連連,揮之不去。
你在這廂苦惱難堪,卻不知那廂翩翩少年已入相思蠱,寤寐思服,他終究是少年心性,意氣風華,買通了你家守門人的妻子,將一紙詩箋送入你手,這詩寫得既直白又誠摯:
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
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讀完后,你的心底不由得升起異樣的情愫,仿佛才真正嘗到初心萌動的甜蜜,可已是人婦,又能如何,只得狠心拒絕少年美意。
你不曾料到,那少年竟是心如磐石,并未因你的拒絕而退卻,而是緊追不舍,時時以詩詞贈予相思,訴真心衷腸。
一日不作答,便有相思來:
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
薄于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
疑見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灑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
兩日無回音,更有悵然生:
綠暗紅藏起瞑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終于,一次又一次,你越來越被他的才華所吸引,越來越被他的細膩知心所迷惑,你的內心亦越來越不受控制,你壓抑的情感即將噴薄而出。
你努力維持清醒,名節于女子如同生命,即便那位公子翩翩郎君,溫柔多情,知你懂你,與你唱和如流;即便他才是你天作之合的良人,能給你詩情畫意的愛情和婚姻,可你怎敢輕舉妄動,在愛情和名節中妄下抉擇?
暮日西落,雨滴芭蕉,憂思滿懷的你木然地站在西窗下,經不起風兒的侵襲,終于病倒在繡榻。武公業尋來最好的大夫給你醫治,可你的病情卻不見好轉,苦澀的藥水能夠祛除身體的病痛,卻哪能融化心病的痼疾?
昏昏欲睡中,你突然被聲聲尖叫驚醒,原來是你那暴躁的丈夫,對你的久病失去耐心,遷怒下人,看著他額頭暴起的青筋,猙獰的表情,發狠抽打著的皮鞭,你的心竟也嚇得瑟瑟發抖。
那公子得知你有恙,恨不能親自替你承受,連夜寫下一片丹心:
春日遲遲,人心悄悄,自因窺覷,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難以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況又伺乘春多感,芳體違和,耗冰雪之妍姿,郁惠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企望寬情,無至憔悴,莫孤短韻,寧爽后期,倘寸心,書豈能盡,兼持菲什,仰繼華篇。
看完這滿紙的柔情體貼,你心有戚戚焉,壓抑許久的情愫如江水決堤,再無回頭的余地。
你終究是個凡俗女子,你終究是個渴望愛情的女子,你只是渴望知你的人用懂你的方式來愛你,你終于決定要做一個勇敢絕烈的女子,為自己,為愛情活一回。什么名聲,什么貞節,索性讓它見鬼去吧,哪怕背負千古罵名,遺臭萬年;哪怕飛蛾撲火,飛灰湮滅……
相思只恨難相見,相見還愁卻別君。
愿得化為松上鶴,一雙飛去入行云。
那一晚,在守門人妻子的幫助下,你們終于得以相見。他果真如同他的詩信一般溫潤如玉,他溫文爾雅,言辭鴻艷。他與你詩詞賞鑒合拍,與你琴瑟曲心共鳴,如此種種皆中你心,你只嘆相見恨晚,惜歲月憑空蹉跎。
你含著淚告訴他:“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緣,望公子不要因為妾無玉潔松貞之志而輕薄待妾。妾本非風流放蕩之人,以身相許,實是情之所致,愿公子深記!”
他亦動情,溫柔撫慰:“小生非輕妄之徒,決不會逢場作戲。承蒙垂青,決不相負!”
從此,你在墻這頭撫琴吟詞,他在墻那頭和詩吟對,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你曾經夢寐以求的種種畫面終于得以實現。這便是你的夢想,哪怕它是無情火,是洪水猛獸,是嗜人的淵藪泥淖,你也要放手一搏。
你為了你的愛情,拋卻所有的貞潔名聲,不想后果;或許,你早已將后果泯滅于心,只是不在乎;或許,你早已對自己承諾,要承受該來的一切冤與怨,若只要真愛過,此生便無悔。
終于,你的丈夫,在丫婢的告密下,將你們抓了現行,那少年跌回鄰院,你卻落入這武夫的手心。他怒不可遏,掄起皮鞭毫不留情地痛打你嬌弱的身子,逼問你真相。你早已不是從前那懦弱柔順的少女,此時的你,倔強剛烈無比,敢作敢當,一字不落地和盤托出。
皮鞭如數落下,你沒有叫喊一聲,沒有求饒一句。你明白,你只是他的一件私有物品,他對你的擁有只止于皮肉,當這皮肉背叛了他,他便要它消亡。他不懂得如何愛你,他從未走進你的內心,觸碰你的靈魂,他是個可憐人。
可你,難道不是可憐人?如花似玉,才情無雙,卻被迫嫁給一個不知詩書、不懂你心的粗鄙漢子,別說選擇,勿說反抗,你甚至連知情權都無,難道不可惜、不委屈、不哀嘆?你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僅僅為了抓住那人山人海中無意垂青于你的渺渺知音和愛情,卻落下了紅杏出墻的千古罵名。
你寧愿失去生命,或許只為愛情贖罪,只為自己做主一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依然光明磊落,直言無諱: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你尚不恨,他人又憑何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