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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債子還:周佛海父子傳奇(下)

2015-11-23 02:05:06沈立行
中外文摘 2015年24期

□ 沈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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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債子還:周佛海父子傳奇(下)

□沈立行

十四、淮陰入黨

幼海這位同學介紹他認識了田云樵同志。

幼海對田云樵訴說了戴笠關他七個月的情況,已看透國民黨的腐敗。他也說了在重慶到中共辦事處去過。現在,希望田云樵能介紹他到解放區去。

“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父親歸父親,兒子是兒子,何況你和父親又一直是對立的。幼海,黨歡迎你呀!”田云樵未等幼海細說,就開門見山,熱情洋溢地打開了話盒。

“太好啦!我找到黨組織啦!”幼海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田云樵叫幼海先隱蔽起來,以防特務發現,耐心等候上級的通知。幼海就回到復興公園旁的秘密住所,閉門不出,除楊淑慧外,什么人也不知道,軍統特務只當他還在成都讀書呢!

沒過多久,田云樵把幼海找去說:“上級批準了!叫你立刻到蘇北解放區去。沿途有交通接送,一切已安排妥帖。你快去準備一下,不要多帶東西,裝成小販模樣。快要打內戰了,路上不太平呀!”

“去蘇北哪里?”幼海急著問。

“淮陰。中共華中局就在那里。”

幼海興奮極了,但這可不能告訴楊淑慧,要絕對保密。他向母親說,軍統正監視他,留在上海,死路一條,想到香港去闖闖,然后設法去美國讀書。末了,幼海說:“媽媽,我想多帶些美金港幣和珠寶首飾,以備急用。”楊淑慧一聽,滿心歡喜,笑著說:“香港是用錢的地方,多帶些去好了。”這個潑辣的女人哪里知道,兒子是要第一次向黨做些貢獻呢!幼海從母親處拿到港幣20萬,英鎊5000,還有幾支翡翠翎管和寶石鉆戒。這翎管是清朝大官紅頂官帽后插花翎用的,碧翠欲滴,價值連城。幼海打扮成一身破爛的小販,把錢鈔珠寶分散藏好,就頭發散亂地上路了。楊淑慧怕特務發現,沒有送他。

一路平安,幼海到了淮陰。在中共華中局聯絡部內,社會部長揚帆接待了幼海。他就是后來“潘漢年、揚帆大案”中的揚帆。

幼海將所帶的外幣和珠寶,全部貢獻給黨,以示和父親決裂。他在淮陰住了近兩個月,除參加學習外,就是將周佛海的一切,特別是復雜眾多的人事關系,詳細寫給了黨組織。揚帆十分贊賞,認為這些關系對開展工作大有用處。此外,幼海還寫了自傳。

八月的一天,火傘高張,蟬鳴陣陣。揚帆興沖沖地找到幼海說:“組織批準你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為‘特別黨員’,我做介紹人,候補期兩年。”

幼海終于幻夢成真,如愿以償,高興地說:“我這周幼海三字,曉得的人多,很不方便,改個名字行嗎?”于是,幼海經黨批準,正式改名為周之友。但后來大家仍習慣地叫他“小周”和“幼海”,好像更親切些。

幼海是“特別黨員”了,組織上決定派他返回上海,在田云樵領導下,進行地下工作,還給了他20兩黃金,作為工作經費。

幼海回上海去了。到江陰時,買了份《大公報》,一看,知道周佛海等大漢奸將要押到南京,受法律審判。

十五、法律起訴

周佛海在白公館一再要求司法審判,政治解決的幻夢徹底破滅了。1946年7月中旬,毛人鳳跑來說:“好吧,收拾一下,到南京去司法解決。”周佛海很高興,自以為替蔣介石、戴笠做過不少事,法律上至少也可將功抵過。但不知為何,又拖了很久,直到9月16日,軍統局才將周佛海、丁默村等用飛機送到南京去了。

周佛海等先關在南京寧海路軍統看守所,生活上依舊優待,飯菜都是酒樓送來的。9月23日,周被移押到老虎橋法院看守所。這是一座小洋房,內有花園,放風時還可散步。周佛海關在“忠”字監,和丁默村、羅君強同住。但伙食已是犯人的規格了,周終于正式過上吃官司的監獄生活。

周佛海在重慶時,就寫好了很長的自白書,內容全是表功,說明自己做了許多有利于抗戰的事,功比天高,足可抵過。9月21日,南京高等法院檢察官已到軍統看守所提審過一次,周即交了自白書,一口咬定自己在1942年早已向軍統局自首,有戴笠的信件可以作證。移押法院看守所后,9月24日、25日、26日接連提審。審訊員告訴周佛海:“罪行嚴重,拋棄幻想。”這樣一來,周和丁默村等就有些惴惴不安。大漢奸繆斌也替蔣介石做過不少事,但在5月間第一個被槍斃了!接著,陳公博、褚民誼等接連處決,他們對蔣介石也多少有功的。丁默村雖是特工魔頭,但膽小如鼠,天天向周佛海嘮叨:“老頭子恐要一鍋端,死定了!”周也坐立不安,但自忖還有蔣的親筆信這張王牌最后可打。但大漢奸繆斌也是有的呀,他為什么要槍斃?周茫然了,無以自答。

國民黨司法界的內幕十分復雜。負責周佛海案件的首都高等法院推事金世鼎和檢察官陳繩祖,幾經密商,預定的計劃要判周佛海死刑。當然,這是得到最高當局暗示的,蔣介石侍從室傳來口諭,要嚴厲肅奸,不管任何人,不得從寬。而社會上也盛傳,周家有錢,已重賄法官,可免一死。主辦案件的金世鼎和陳繩祖,錢哪有不要,只是周家的錢太燙手,拿不得,何況周家也未開后門來“獻寶”。所以,周佛海自以為“功高蓋天”,但還未審判,就已被定了個死罪!機關算盡,倒誤了卿卿性命。

楊淑慧使出她渾身解數,忙得不可開交。她確信丈夫立過大功,又一直是蔣的親信,可以免罪。現在最要緊的是認認真真,金錢鋪路,打好官司。為了取得大量有利于周佛海的證明材料,不惜重金,到處送禮。在所有的大漢奸中,證明材料最多的,要數周佛海了。幼海在回憶錄內寫道:“在所有取得的證明中,律師認為最有力的是以‘曲線救國’為名投敵的6位將領,即龐炳勛、孫殿英、孫良誠、張嵐峰、吳化文和郝鵬舉所寫的證言。母親花了兩根大金條,托軍統特務周鎬去找這6個人簽名。杜月笙也寫了證明。”證明還有很多,不下30多份,楊淑慧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塞法院的狗洞。在大量閃閃發光的黃金前,法官也許會怦然心動的,但楊淑慧失策了。

十六、南京公審

1946年10月21日,國民黨首都高等法院在朝天宮寬敞的大成殿內,布置法庭,公審周佛海。

一早,朝天宮內外就密布憲兵法警,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緊張。盡管如此,旁聽者還是來如潮涌,不到9時,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連兩邊窗檻及圍廊里也全是人了。

上午9時30分,公審開始。由院長趙琛任審判長,推事葛之覃、金世鼎,檢察官陳繩祖,都是司法界的名流,加上響當當的辯護律師章士釗、王善祥和楊嘉麟,像唱戲一樣,名角如云。

律師提供的有利于周佛海的證明是大量的,除上述六個方面軍的司令外,還有軍統局的,陸軍總司令何應欽的,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的,“黨皇帝”吳開先的,上海市黨部的……但軍統局毛人鳳大概因為沒有拿到楊淑慧的20根大金條而昏了頭,在證明周佛海有功后,又有一封公函,說“完全是對漢奸在策略上的利用”。高!

審判開始。官樣文章般問過一通后,就進行辯論。法官、檢察官、律師和被告,唇槍舌劍,年輪大戰,拖了近五個半鐘頭。

辯論集中在“通謀敵國”上,檢察官一口咬定,被告出賣國家,所謂立功,不足抵罪。

周佛海說了大段丑表功的辯詞,滔滔不絕,竟達一小時之久。

周在后來的《獄中日記》內寫道:“檢察官控告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余謂,上半段為通謀敵國,圖謀挽救本國,因歷述動搖日軍士氣,淆混日本國民各謀略以及妨礙日軍各種行動等等。后半段應為通謀本國,圖謀反抗敵國,因詳述與中央聯絡后如何營救抗戰工作人員,如何刺探敵軍軍情等等。”甚至,連戴笠密令毒殺“76號”魔頭李士群一事也搬出來了。周在庭上說:“戴局長有電,處死李士群。后和華中憲兵司令部科長岡村商量,予以毒斃。”周佛海說得額頭冒汗,手舞足蹈。

辯論快終結時,已經夕陽西下。哪知冷火里爆出顆熱栗了,檢察官陳繩祖站起身來,舉手搖著幾張紙,聲震屋宇般喊道:“這里有蔣委員長侍從室和軍統局的公文,對周犯所稱功勞及勝利時委派為上海行動總隊司令一事,完全是一時利用!”輕飄飄的兩張信紙,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將周佛海的丑表功全部否定了。旁聽的人群一陣騷動,審判長不斷搖鈴,提醒肅靜。周佛海也有點心慌,但馬上鎮靜下來,心中暗忖:我還有老蔣親筆信這張王牌呢!

審判長宣布辯論結束,定期宣判后,這場鬧劇暫時落下簾幕。

周佛海雖經檢察官重重一擊,但仍精神亢奮,陶醉于自己的表演。回監房后竟然忘形地寫了一首歪詩:“六年險苦事非常,欲挽狂瀾愿幸償。舉國紛紛論殺宥,萬人空巷看周郎。”1946年11月7日,晴天霹靂,高等法院以“特定第三四六號特種刑事判決書”,判處周佛海死刑。楊淑慧一聽,頓時目瞪口呆,矮了半截。周佛海真的要等槍斃了嗎?

十七、跪求老蔣

楊淑慧當然立即上訴,但1947年1月20日被最高法院駁回,維持死刑原判。按照國民黨的法律,還有最后一條路,就是家屬向司法行政部提出抗告,但仍被駁回。國民黨也真會開玩笑,駁回之日,正好是1947年大除夕。滿城爆竹,聲聲響在楊淑慧心頭,因為抗告駁回24小時之內,丈夫隨時可以槍斃。

楊淑慧大冷天渾身汗淋,顧不上忌諱禮節,當夜就闖進了蔣介石侍從室機要秘書陳方的家。陳是丈夫的老朋友,又能隨時見到老蔣,不會坐視不救。陳方見她頭發蓬亂,臉孔刷白,知道為周事,馬上進入客廳說:“周太太,定定神,慢慢地說。”

楊淑慧也不哭,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抗告駁回,佛海隨時可以槍斃。如果蔣先生一定要殺他,就殺吧。我馬上到香港,將蔣先生的親筆信向海內外公布。這是個政治道德問題,看今后還有誰肯替蔣先生賣命!”

陳方一聽,也著了慌,連忙說:“蔣先生早已說過,沒有他點頭,任何人不得處決佛海。法院如要執行,肯定先要有文到侍從室,我一定壓下。我以生命擔保,佛海不會死。明天年初一,我向蔣先生拜年,一定提醒他處理佛海的事。周太太放心吧。”

年初五一過,毛人鳳突然找到楊淑慧,說蔣介石召見她。她到了官邸,陳方領她進去,只見老蔣早端坐在客廳里了。她一見蔣介石,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她趕忙跪倒在地,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陣陣抽泣悲咽的聲音,在四周蕩漾,氣氛悲切。

蔣介石皺著眉頭,打破沉默說:“這幾年來的東南淪陷區,還虧了佛海,一切我都明白。起來,安心回去吧,我會想辦法的。讓佛海在里面休息一兩年,我一定放他出來。”

楊淑慧終于吃了定心丸,輕輕地又磕了幾個頭,就站起來走了。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楊淑慧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著,時間是一秒一秒挨過去的。周佛海既沒有被槍斃,蔣介石也未見動靜,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呢?楊淑慧身心煎熬,度日如年。

直到1947年3月26日,蔣介石才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身份,發布特赦令。命令內說:“……周佛海在敵寇投降前后,維持京滬杭一帶秩序,使人民不致遭受涂炭,對社會之安全,究屬不無貢獻。茲依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定,準將周犯原判之死刑,減為無期徒刑。此令。”命令一出,壓在楊淑慧心上沉甸甸的石頭落地,丈夫性命到底保全了,“讓他在里面休息一兩年”,就可以出來重整旗鼓了。這是國民黨對漢奸發布的唯一的特赦令,來之不易,周佛海終于死里逃生。楊淑慧對老蔣的感激,自然難以言表。但這個厲害的女人何曾知道,所有這前前后后的一切,哪一件不是蔣介石事先安排的呢?你一個跟頭翻出十萬八千里,仍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從此,周佛海就在老虎橋監獄安家落戶了。

十八、再遇丹蘋

讓周佛海去吃官司,再來看看周幼海如何了。

幼海自淮陰入黨,回到上海后,就在田云樵領導下做絕密策反工作。1948年3月,他正式轉正。

當時,中共中央上海局成立策反工作委員會,張執一任書記,田云樵、李正文、王錫珍為委員。幼海就在田云樵的領導下,進行策反工作。他只和田一個人單線聯系。

經組織研究,幼海雖和父親思想分歧,但仍應保持聯絡,因周佛海眾多的政治和社會關系以及老朋友、老部下,是很寶貴的地下工作資源。所以,幼海經常往來于上海南京之間,常去探望父親。例如,周在《獄中日記》中說:“4月5日,高院送來提票,上書‘奉令改判無期徒刑,經送首都監獄執行。’當由幼海送至監獄,代為料理。”楊淑慧索性在新街口租了二間房子,長住南京,專門照看丈夫。周家的動蕩,一時平靜下來,單等“在里面休息一兩年”,周佛海就能再度出山了。

且說有一天,幼海在上海靜安寺路雪園老正興吃飯,同桌還有田云樵。服務臺上,一個妙齡女郎在打電話。幼海一看,正是施丹蘋,就跑到服務臺邊,朝丹蘋說:“喂,施丹蘋,我是周幼海呀,還認得嗎?”丹蘋放下電話,淡淡一笑:“周大少爺,哪會不認識,久違了,一向可好?”丹蘋暗忖:初遇幼海時,他是“上海市長”的少爺,敵偽“四大公子”之一,今日再見,已是個無期徒刑罪犯的兒子了,世事滄桑,可發一嘆。幼海說:“施小姐,一起吃便飯吧。”丹蘋說:“我有約會,改日吧。”幼海急忙說:“施小姐,留個地址電話,也好聯系嘛。”丹蘋勉強地從包里拿出一張散發著巴黎香水味的名片,就姍姍而出,鉆進自備汽車走了。

當時的施丹蘋,十里洋場,大紅特紅,已是海上一朵名花。她非常有錢,住在巨鹿路“景華新村”23號。家中陳設,富麗堂皇,擺滿古玩花卉,山水盆景,純樸典雅,幽香濃濃。她喜歡京劇,每天上午,有琴師來吊嗓,還經常和戲曲報《羅賓漢》的總編王雪塵,在“大舞臺”客串登臺,大小報紙一捧,更加紅中添紫。丹蘋兩次見過幼海后,因為并無好感,應酬場里一轉,已經忘得干干凈凈。

不料第二天上午,就有人按響“景華新村”的門鈴,送上一束玫瑰鮮花,附著的卡片上寫著:“重逢是美好的開始”,具名“周幼海”。丹蘋沒有在意,把卡片扔了。但到次日,又來一束鮮花,卡片上是兩句話:“丟掉醉生夢死的現在,迎接燦爛光明的未來。周幼海。”還附了一盒沙利文的高級巧克力。接著,幼海的鮮花源源而來,卡片上的句子也次次不同:“共同艱苦努力,創造美好未來”、“前景光明,等著我們”……多了,丹蘋也注意了,心想:一個紈绔花花公子,怎么變了個人了呢?

一天,幼海約丹蘋在霞飛路“華府飯店”吃法國菜。點的菜都很便宜平常,幼海講的,完全是正正經經的事情,力勸丹蘋,脫出風塵,前景無量。丹蘋暗忖:大少爺真的變了。一有好感,關系立轉。丹蘋經長年的接觸,終于和幼海打得火熱,要訂婚了。

十九、虎牢生活

幼海和丹蘋戀愛成熟,談論訂婚了。她知道,周佛海正在吃官司,周家已經敗落。當然,幼海是個共產黨員,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幼海絕口不提,她怎么知道大少爺竟鬧革命呢!

幼海先告訴母親。楊淑慧聽說要一個交際花當媳婦,很不高興。但此事總歸是幼海說了算。而周佛海會如何想呢?他的門第觀念是很濃重的。楊淑慧說:“丹蘋,找幼海一同到南京去探監,聽聽佛海的意見,最后決定。”幼海也正好有事找父親,就一起去南京了。

周佛海一直知道施丹蘋是上海的交際花,但從未見過面。現在一看,見丹蘋不施鉛華,落落大方,竟滿口答應,用湖南官話說:“施丹蘋,幼海這伢兒就交給你了!”還步出監房,高聲對左右“鄰居”說:“來看我的未來媳婦呀。”如此爽氣,一錘定音,出乎丹蘋意料。

楊淑慧提出,既然丹蘋已和幼海訂婚,就不能再當交際花,可以在上海和周家一起住。雖說周家已經破落,但大量動產仍在楊淑慧手中。她以200兩黃金,在南陽路小沙渡路頂下豪華的飛騰公寓,一色紅木家具,掛滿名家書畫,家中廚師、司機、女傭等仍有八人,還有兩部轎車,一時似乎恢復了敵偽時的風光。楊淑慧知道,軍統特務忙于抓共產黨,已奈何她不得了。丹蘋搬了過去,一點不比景華新村差,就是不能吊嗓唱戲,上臺客串了。

丹蘋有時住在南京楊淑慧處,經常替周佛海去送監飯。日子一久,和老虎橋監獄的大小人等都熟了,直進直出,通行無阻。

且說周佛海自入獄以來,一因楊淑慧鈔票開道,打點周到,二因受到蔣介石的特赦,高人一等,故一直享受優待。很大的一個單間,木床、座椅、寫字臺,一應俱全,也不鎖門,成了老虎監獄內的特殊犯人。

1947年農歷端午節,楊淑惠給足了錢,叫進整桌酒菜,和幼海、惹海一雙兒女,在監內合家歡,共度佳節。誰也料不到,這竟是最后一次團聚。

周佛海要是真的“在里面休息一兩年”,然后復出,再顯威風,那也罷了,可惜半年不到,1947年秋天起,就心臟病復發,并發癥也一起襲來,痛得常常只能俯臥床頭,嗷嗷喊叫。楊淑慧重金請去的溫醫生和楊醫生,也面面相覷,無法救助。楊走通了司法行政部長謝冠生的后門,想保外就醫,不料碰了一鼻子灰。部長大人說:“剛剛特赦,又要保釋,不等于放人了嗎?我擔不起,你找蔣先生去!”內戰那么激烈,楊淑慧哪敢再去找蔣介石。這個時期,周佛海常在監房內慘叫,楊淑慧束手無策。周幼海本來要叫父親寫許多信,去做策反工作,眼看也要落空。倒是施丹蘋,醫生不在時,周痛得吃不消,常常替公公注射“杜冷丁”。

周佛海還能拖多久呢?

二十、靈堂成親

1948年春節后,周佛海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連呻吟也有氣無力了。這種時候,即使蔣介石放他出去,也已回天乏術。他哼哼唧唧,延到2月28日晚上,終于一命嗚呼,氣絕身亡。一代奸雄,蓋棺定論,總共才活了五十一歲。

楊淑慧看到上海趕來的幼海和丹蘋,禁不住放聲大哭。她以二萬銀元的天價,買了楠木棺材,收殮丈夫尸體。在新街口殯儀館開吊時,國民黨大員如陳方、顧祝同、李明揚、洪蘭友等也到了,總算還有點身后哀榮。

楊淑慧對幼海、丹蘋說:“周家是大戶人家,規矩很大的。你們要守孝三年,方能結婚。”幼海不信這一套,哪里肯依。他要馬上結婚,好集中精力,去做地下工作。但楊淑慧并不知道兒子是共產黨員,不肯松動。爭到后來,她斬釘截鐵地說:“如不守孝,那就披麻戴孝,在靈堂成親。”

在殯儀館的靈臺后面,就是周佛海的棺材。四面全是白幔挽聯,冷冷清清,一派凄涼。此時,零零落落站著一些親友和傭人,楊淑慧邊哭邊說:“幼海和丹蘋,現在要在父親的靈堂成親。佛海呀,你要有靈,保佑他們呀!”說完,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幼海和丹蘋,渾身上下,麻衣重孝,腰束白帶,足踏芒鞋,手里還拿著哭喪棒兒。那孝帽最算別致,四角方方的邊沿上掛滿雪白的棉球,蕩來晃去,好比流蘇一樣。兩人站定后,一個傭人權充“司儀”,高聲呼道:

“孝子孝媳向父親三跪叩頭!”

幼海和丹蘋在磚地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司儀”又喊:“向母親叩頭!”幼海、丹蘋掉轉身來,如法炮制,楊淑慧就沒命似地痛哭了。

大禮告成,幼海、丹蘋終成夫婦。那知楊淑慧停了哭聲,嘶啞的喉口發了話:“這是白禮,現在一齊回家去,再行紅禮!”弄得幼海夫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楊淑慧租的房子只有兩間,擺了兩桌酒席,人已轉不過身來了。出席紅禮的,只是近親好友,傭人也破例入座。她向幼海、丹蘋說:“我們換裝。”三人就去了內室。不一會兒,楊淑慧首先出來,脫去孝服,換了一件織錦緞旗袍,梳妝抹粉,重露笑容,一個四十多歲本來形容憔悴的女人,頓時容光煥發,雍容大雅了。幼海卸去麻衣,換上筆挺的西裝,英姿勃發,倜儻瀟灑。丹蘋則重整云鬢,略施脂粉,換了一件棗紅旗袍,紅妝素裹,典雅大方,仿佛來了一個天仙。

所謂紅禮,無非新人朝母親三鞠躬,沒有再行什么繁瑣的儀式,就開席暢飲。當夜大家睡不著,將近破曉時,楊淑慧取出一枚閃閃發光的鉆戒,替丹蘋戴在手指上,說:“這是婆婆給媳婦的禮物,不要小看,二十四克拉呢!”這樣貴重的鉆戒,見多識廣的丹蘋也從未戴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周佛海退出這場戲了,長眠在南京永安公墓。后來墓地拆遷,弄得個尸骨無存。以后的傳奇故事,只剩下楊淑慧、幼海和丹蘋三個人了。

二十一、中央商場

楊淑慧從南京回上海后,在飛騰公寓補辦了盛大酒宴,廣邀親友,熱鬧非凡,為幼海、丹蘋祝福,也顯示周家以前的氣派。

幼海做地下工作,楊淑慧絲毫不知。暫時要瞞著她,免生枝節。但錢是要向她要的。她手里有錢,肯給寶貝兒子。幼海在做的工作,丹蘋漸漸曉得了,田云樵嚴肅忠告她,必須絕對保密。兩人商量后,經組織同意,幼海就向母親說:“我要做生意,給我一萬美金,袁大頭也行。”楊淑慧用懷疑的目光看看,說:“你會做生意?上次去香港,蝕個精光。這次又怎么啦?”幼海撒謊說:“現在股票和公債走紅,定會賺錢,丹蘋以前也常做的。我們預備在南京路中央商場租個寫字間,專做場外交易。”經不起兒子媳婦的軟磨硬纏,楊淑慧拿出八千美金,二百銀元,也算不少了。

當時的中央商場,是處五方雜亂的歹土,密密麻麻的攤位,堆滿美國的“克寧奶粉”和“駱駝香煙”。銀元販子的叮當叫賣聲,不絕于耳。烏煙瘴氣,一片混亂。這倒很合田云樵和幼海的心意,混在中間,容易隱蔽。他們就在烏黑昏暗的二樓,租了個寫字間。幼海用“周開理”的姓名,登記開業。其實,什么生意也不做,只是黨的一個秘密據點。楊淑慧從未來過,她天天在何應欽等在上海的家中打麻將。

幼海正在策反浙東一個交警總隊的大隊長起義。這是通過熊劍東的老婆唐逸君進行的。熊是周佛海的親信,故幼海和熊妻極熟。當時,熊劍東以敵偽稅警團改編的交警大隊,在蘇北被粟裕將軍消滅,熊舉槍自殺了,但他的老婆卻是上海灘的女大亨。她介紹給幼海的那位大隊長,策反成功,臨解放時起義了。

幼海和丹蘋還策反了上海警察總局警備科長陸大公。陸歷經三個朝代,始終吃得開,是個“三(k)開黨”。陸從不得罪共產黨,他除幼海的關系外,還和地下黨吳克堅有聯系。上海解放時,陸當了一天毛森委他的代理局長,整個警察局都起義了。這是幼海策反工作中較大的一樁。

1948年秋,地下組織需要一批短槍,從解放區運來不便,這購槍的危險任務就落到幼海、丹蘋頭上了。丹蘋一拍胸脯:“你們不便,我來!”

一天晚上,在米高美舞廳暗紅的霓虹燈光線下,丹蘋經小姐妹介紹,和警備司令部的喬耐少校接上了頭。喬耐把美金看成性命,答應賣槍,不論英貨白朗寧或美貨柯爾脫,一律50美元一把。少校先生也不問情由,就和這位偽裝“王小姐”的丹蘋做起這可能殺頭的買賣來了。

丹蘋對喬耐說:“錢要,性命也要。我不能告訴你電話。你信任我,我很感激。少校先生,你把貨備好,我一來電話,一刻鐘內見面,銀貨兩訖。怎么樣?”少校一口答應,盡管如此,這也是把頭拎在手里玩命。丹蘋只得一會兒早上,一忽兒深夜,今天米高美,后天新仙林跟喬耐見面。喬少校倒是個很守信用的“誠實”人,有美金吸引著,從不失信。幾個月下來,竟然弄到幾十支短槍,沒有出事,但每次丹蘋都嚇得香汗淋漓了。

這批槍支,幼海留下一些,其余都交給了地下黨。這留下的幾支,在解放時還起了點作用。按照組織的布置,幼海夫婦要營救民主人士張瀾、羅隆基了。

二十二、營救張、羅

張瀾、羅隆基是有名的民主人士,反對蔣介石打內戰,在人民中有很大號召力。蔣不敢殺他們,一心想脅逼二人到臺灣去。張、羅哪里肯依,就以養病為由,躲入上海虹橋療養院,靜候地下黨接應。那時國民黨敗局已定,土崩瓦解,朝不保夕,很多民主人士,已被地下黨接赴香港。

這是上海最黑暗的時期。軍統大特務毛森當了警察局長,警車狂吼,殺人如麻。他得知張、羅正在養病,就命令警備司令部第六稽查大隊進駐療養院,將二人軟禁起來,如不能押赴臺灣,就下毒手干掉。大隊長嚴錦文,既是軍統特務,又是反蔣的楊虎的洪門兄弟。幼海和丹蘋接下這個錯綜復雜的任務后,心中茫然無底。

和田云樵再三商量,不外兩個辦法:打入軍統第六大隊,收買嚴錦文;此外就是察看地形,武裝搶救。療養院在郊區,特務也不多,武力營救還是有希望的。但首先要弄清地形,并通知張、羅。

一天,幼海和丹蘋拎了禮品,到療養院去“探望”二人。幼海和張瀾不熟,但認得羅隆基,羅和周佛海是老朋友。國民黨死要面子,不承認軟禁,只說保護,就不好拒絕自稱羅隆基外甥的幼海探望了。

“羅伯伯,黨正在營救你們。我今天來,是察看地形,打算武力解決。”幼海和羅竊竊私語。

“這很危險吧!張老又走不快,行動不便呵!”羅隆基顯得很擔心。

“不要緊,療養院內有我們的人,可以打開后門。我們還正在設法打入這里的軍統,要能收買,就是萬全之策了。”幼海用真心話安慰羅伯伯。

羅隆基陪著幼海夫婦到公園散步,察看后門出路。一一記在心里,二人就告辭了。

田云樵和幼海計劃由十個地下同志,均帶武器,由幼海帶領,前去“劫獄”。同時,加緊進行收買大隊長嚴錦文的工作,這也是幼海通過熊劍東老婆唐逸君進行的,但進展很慢,曲折太多,不能寄予過大的希望。看來,要動真刀真槍了,萬事齊備就等行動。

正在這關鍵時刻,烏云撲來,情勢大變。田云樵找到幼海急急地說:“不好!你的名字上了毛森的黑名單!你得馬上隱蔽,寫字間立即撤離。營救張、羅,要另找別法,軍統特務已加強戒備了!”

這對幼海說來,宛如晴天霹靂,急著說:“隱蔽到哪里去?遍地特務,無法無天!”“換個冷僻的場所先躲一躲。”田云樵說。

就是這一天,毛森叫人把楊淑慧找到辦公室,不陰不陽地說:“周太太,你兒子是共產黨呀!正和我們作對,這對不住蔣先生吧!你叫他洗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毛先生,小兒哪會是共產黨!他夫妻二人一月前就到英國留學去了,根本不在上海。”楊淑慧經半年來的觀察,對幼海的行動也知道了個八九,現在只好撒個彌天大謊,信不信由你毛森了。毛森哪里會信,冷笑著說:“周太太,叫他留心點。”

看來還不至于馬上動手,要躲要走,還有時間,楊淑慧懸著的心落了少許。

唐逸君一面,倒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她找了楊虎的老婆,她是上海女大亨田淑君,說動了楊虎的心,力勸徒弟嚴錦文棄暗投明。正當毛森要下手時,嚴錦文起義了,秘密釋放出張瀾、羅隆基。

毛森滿腹懊喪,周幼海衷心歡喜。當毛森得知詳細情況后,決定向幼海開刀了!

二十三、上海解放

1949年初的一天,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幼海準備妥當,破曉時正待和丹蘋轉移,飛騰公寓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幼海從窗口一看,是外圍組織的一個年輕同志,四周也無可疑情況,就急著下樓開門。那年輕人踉踉蹌蹌跑進客廳,倒在沙發上,哆嗦發抖地說:“田云樵叫我通知,毛森隨時可能動手,你們必須立刻離開,一分鐘也不能停留!”說完,倒在沙發上昏過去了。

丹蘋端來了熱茶,幼海拿來了大衣。等那人醒了,幼海塞給他一卷鈔票,說:“非常感謝你冒險來通知。我和丹蘋馬上走。你也立刻離開此地,行嗎?”那人身體暖和,有了活力,就出門而去。此時,天還沒有大亮。

楊淑慧也驚醒了,催著幼海說:“事到如今,我一切都已明白。你和丹蘋多帶點錢,趕快走。毛森那里,我來應付。安定了,通知我一聲,切切不要打電話。”

幼海和丹蘋,也不帶任何行李,迅速走出公寓,在破曉前的霧靄中消失了。

早晨,果然來了一批兇神惡煞般的特務。楊淑慧十分鎮靜。笑笑說:“前天我已告訴你們毛局長,周幼海夫婦到英國去了。有勞各位白跑一趟。”特務搜了一遍,找不到人,只得怏怏而去。

幼海夫婦花1400元美金,在巨籟達路一個白俄老頭的金龍公寓內找了一間房子,悄悄溜了進去。家具齊全,壁爐火紅,吃飯有人料理,小夫妻就不必出門了。天氣陰沉,細雨淅瀝,幼海晚上化裝出去,通知了母親和田云樵。

楊淑慧仍然每天到何應欽、程潛家中打牌,放出空氣,說幼海到英國去了。她像是不斷把石子拋向水面,一圈圈漣漪最后就傳到毛森那里去。特務魔頭半信半疑,但上海已經大亂,自身難保,漸漸就把幼海的事擱著,忘了。

時光如流,不覺已到四月中旬。那年上海天天下雨,連綿不斷。幼海感到燠熱煩躁,就在房間里躑躅踱步。忽然,有了敲門聲,用的是暗號。開門,化了裝的田云樵來了。幼海、丹蘋大喜,進入坐定。田說:“國共談判破裂,解放軍立即要渡江。上海會有一場惡戰,但蔣介石已為強弩之末,必定失敗。馬上要天亮,我們盼到了!”

五月,上海天天梅雨,濕悶燥熱。解放軍已攻克南京、杭州和蘇州,直逼上海。蔣介石坐鎮復興島,高喊“保衛大上海”,但5月12日外圍打響,不到半月,蔣軍兵敗如山倒,老蔣只得獨自神傷,乘兵艦到普陀山的海天佛國去了。毛森的特務,亂成一團,殺人也來不及,自己又急著逃走,哪里還記得有個周幼海?幼海當機立斷,將手槍子彈上膛,對丹蘋說:“上海解放,只是一兩天的事,我們回飛騰公寓去!”說完,拉著她就走,在霏霏淫雨下回到家中。楊淑慧一見,急了:“特務抓人怎么辦?”幼海笑了:“特務逃命還來不及,還抓人?”

次日,上海已處于巷戰之中。國民黨青年軍一個連占領了飛騰公寓的頂層,說要效忠黨國,死守到底。不僅一處,浜北許多大樓,都進駐了殘軍。幼海為防敗兵搶劫,緊閉鐵門,將家中的人組織起來,兩人一組,發槍一把。幼海教會他們使槍的方法,就分守門窗各處。幼海和丹蘋一組,守著鐵門,上了膛的柯爾脫手槍對準門外。楊淑慧心中歡喜:兒子會指揮打仗了。

敗兵沒有搗亂,繳械投降了。5月27日,全上海解放。

二十四、“一大”會址

上海解放后,接管警察局的就是介紹幼海入黨的揚帆。

他任市公安局副局長兼社會處處長。這社會處就是后來的政治保衛處,是專門和特務間諜作斗爭的。

楊淑慧和幼海到了公安局。揚帆說:“中央交辦一個任務,就是尋找‘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會址所在地。這件事你楊淑慧大姐可以辦到。周佛海是‘一大’代表,他寫過一本書,叫《往矣集》,提到‘一大’的情況很詳細。大姐,那時你不正和周佛海在上海嗎?你是去過‘一大’會址的吧!”

“去過,去過,我去送過信,還介紹過一個人去看門望風,大概叫張桂秋,記不大清楚了。”楊淑慧喜上眉梢,趕忙作了肯定的回答。

“不忙。這不是公安局的事,由市委宣傳部管,你去配合他們工作。”揚帆親筆寫了介紹信。

楊淑慧想:到哪里去弄《往矣集》呢?圖書館里也沒有。

幾經周折,總算在周佛海以前的一個副官處,找出一本,薄薄的,紙色早已泛黃。

書中對“一大”果然寫得詳盡,說當年和毛澤東等,住在貝勒路“博文女校”,大家打地鋪。白天開會則在“一大”代表李漢俊的哥哥李書城家中。

楊淑慧苦苦回憶,但模糊不清了,只記得貝勒路,似乎沒錯。

她和市委宣傳部的楊重光,找到了“博文女校”的舊址,但李書城的家,茫無頭緒。

楊淑慧和丹蘋多次實地去找,但時過境遷,面目全非了。

躑躅徘徊,尋尋覓覓,她終于眼睛一亮,一絲記憶從沉淀的思緒中浮出來了:在黃陂路、興業路口,有一家醬園面坊,似乎就是從前的李家。

這里確實是貝勒路,后來改名望志路,1943年又改稱興業路。

楊重光十分重視,當即拍了很多照片。楊淑慧心中高興,當晚就對幼海說:

“不錯,就是那里,我去送過信,當時我和你爸爸正要好著。”

第二天幼海對揚帆說:“母親費了一個月的工夫,總算找到了,大概不會錯。”

揚帆高興地說:“你母親做了件大好事呀!”

詳細的報告寄到北京。中共中央十分重視這件事,為了慎重,決定由董必武再親自來一趟,加以證實。

董老看后,確證這就是李書城的家,是中共“一大”開會所在地。董老接見了楊淑慧,并表揚了她。

二十五、“潘、揚案件”

平地風波,晴天霹靂,1955年5月,“潘漢年·揚帆案件”發生了。

“潘、揚案件”發生時,傳說有人講,孔子門徒三千,潘、揚恐“三千三”也不止。于是,幼海和楊淑慧冥冥中都被劃進這個數目中去了。甚至已經離婚一年多的施丹蘋也難逃厄運。后來,這“三千三”成了公安圈內一個術語,其實,它只是泛指,并不是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的整數。

1955年5月16日,幼海接到電話,要他立刻到局里去一趟。他急忙趕去,等著他的是一張蓋了大印的逮捕證,上面寫著“反革命罪”。幼海懵了,呆著半晌說不出話來。兩個陌生的同志給他戴上了手銬,說:“愣著干嗎?走吧!”“上哪去?”“去北京。”幼海木然地問:“我怎么會是反革命呢?揚帆最清楚了!”那兩個人笑笑。一個說:“揚帆自己就是反革命。走吧,有話北京說去。”幼海被關進了公安部預審局北京秦城監獄。那年正好33歲。

提審了。幼海說:“我的一切,揚帆最最清楚了!”哪知審訊員反問他:“你和揚帆一起進行了哪些反革命活動?”幼海急了:“此事從何說起!你們可不能亂來呀!”提審沒有結論。一連幾天,再提再問,幼海無法承認揚帆和自己是反革命這種莫須有的事。三斧頭的下馬威劈過以后,來得少了,甚至長期不來問了。從1946年淮陰入黨開始,直到關進秦城監獄,幼海實際上只干了九年革命工作,而且都是在揚帆領導下進行的。這是幼海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九年,也是忠心耿耿對黨,出生入死斗爭的九年!

從此,幼海就在秦城落戶,一關十年。

幼海家里也不太平。1955年5月底,楊淑慧被捕了,“罪名”是:為何和兒子一起進行反革命活動?給揚帆介紹了多少特務分子?這個精明能干的女人,除了聲聲否認,竟然說不出話來。揚帆和幼海都是反革命,還說什么呢!查呀查呀,查了一年多,除了知道她是大漢奸的老婆,周幼海的母親外,什么也未查出來。1957年1月5日,她被釋放了,沒有人再提她發現“一大”會址的功勞,讓她自生自滅。楊淑慧不知兒子在哪里,孤獨凄涼,時常暗泣。她從開朗豁達轉向沉默寡言,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此獨自過了五年,到1962年冬,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多處骨折,在痛苦的煎熬中死去了!仰臥床上,什么時候上路的也無人知道,享年61歲。一個絕頂精明能干,曾有萬貫家財的女人,就這樣去了!她的案件,在1983年8月得到了平反。

施丹蘋,也在1955年5月被捕,“罪行”是解放前后和周幼海進行的“反革命活動”。查呀查呀,倒查出了不少她當交際花的趣事。在吃了近兩年官司后,1957年3月6日只好將她放了。丹蘋的案子,1980年就平反了。

只有幼海,“罪行”最重,在秦城監獄難有出頭之日。更大的厄運找來了,他在牢房內突然中風!

二十六、再進秦城

幼海在秦城監獄的生活是十分凄慘的。沒有人去看他,沒有任何接濟,他的逮捕和關押都是絕密的。一天,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頭痛欲裂,跌倒了,右半邊手腳麻木僵直,幸好頭腦還算清醒。他暗忖:“不好!中風了!怎么辦?怎么辦?……”他困難地靠著墻壁,慢慢站起,已經汗流浹背,兩腿哆嗦!以后怎么活?還40歲不到呀!

監獄醫生確診為輕度中風,只給了一些常規的藥品,沒有住院治療。幼海硬是仗著他的年輕活力,苦苦鍛煉,手腳總算可以動動了,但已不能和中風前相比,從此落下殘疾。

1965年9月,在預審十年,未得罪證的情況下,幼海被宣判了:“反革命罪,管制三年。”管制從宣判之日開始,這以前十年的官司就白吃了?但幼海哪里敢問。43歲的他,兩鬢染霜,面容憔悴,行動遲緩,愁腸百結,和入獄前已判若兩人。

他被押解到上海,放在東安路一家京華化工廠內,監督勞動。那時已是“文化大革命”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工廠里突然來了個“階級敵人”,大家就當作怪物來欣賞。幼海一身是病,還怎么勞動改造?白天讓他在門衛室坐坐,偶爾掃掃地。一間六平方米不到的閣樓,成了他起居飲食唯一的生存天地。他沒有自由,不準外出。

萬萬沒有料到,三年管制還未期滿,更大的厄運又要降臨幼海頭上了!那時正在揪斗“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鬧得滿城風雨。1967年6月,幾個專案組的兇神,身懷催命符,手拿勾魂牌,從北京趕到上海京華化工廠,不由分說,將幼海銬個結實,立即帶去,重又扔進秦城監獄,唱了一出二進宮。

提審了。審訊員怒容滿面,一拍臺子說:“劉少奇怎么和周佛海勾結的?徹底交待!”幼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呆在那里,無以為答。審訊員怒不可遏,大聲喊道:“如不交待,判你死罪!”幼海心想:死罪就死罪吧,實在想不出劉少奇和周佛海有何關系!

不斷提審威逼,終于說出“楊宇久”三個字來了。幼海對“楊阿姨”想了好久,只知道她40年代初到南京,見過周佛海。楊宇久是劉少奇的外甥女,幼海連忙說:“楊宇久的情況,只聽母親講過。那時我正在日本讀書,一點不知道,無從交待。”哪知審訊員蠻不講理,一口咬定:“周佛海和老婆都死了,你妹妹又在美國,不找你,找誰?”意思很明白,硬要幼海“招供”劉少奇和大漢奸有勾結。幼海拒不發言,以沉默對抗。審訊數月,一無所獲。

幼海在牢房內又中風二次,來勢兇猛,半身不能動了!1975年9月,專案組將他再送回上海京華化工廠,仍然監督改造。此時的幼海,臉色灰黃,雙顴突出,嘴唇蒼白,須發成霜!

二十七、幼海病亡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潘漢年、揚帆平反了。

1983年8月22日,公安部下達了《對周之友同志問題的復查結論》,文中指明:“周之友同志1955年、1967年兩次被關押審查,純屬冤案,應予平反,恢復名譽,消除影響。”撥開烏云,重見天日,幼海蒼白瘦削的臉上,露出了多年未見的笑容。

公安局組織在西區習勤路安排了一個套間,讓幼海搬去居住,專門派了一位同志,照料他的生活,還裝了一只電話,讓他和外部世界接觸。幼海的身體全部垮了,僅有左手,還能動動。但腦子是好的,也能說話。60歲左右的人,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丹蘋此時已與一位工程師結婚,常抽暇從虹口趕到漕河涇去看他,還為他介紹兩個中年夫妻幫做飯和洗衣服等。

遠在成都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周淑海,也常來上海看望這位可憐的弟弟。

幼海唯一可做的,就是將周佛海的一切都說出來,寫出來。

自己不能執筆,組織派了張偉方同志去幫助他。鐘玉如和姓姚的老同學為他整理了《周佛海浮沉錄》、《周佛海之死》等長文,由刊物刊出,并被大量轉載。特別是《周佛海日記》的注解,因人物眾多,任務十分繁重,但幼海絞盡腦汁完成了,可惜他沒能看到此書出版。

總有人問幼海:“汪精衛的兒子汪孟晉,在香港享福;陳公博的兒子陳干,在美國當教授,而你落到如此地步,不后悔嗎?”

他總是笑著說:“我參加共產黨,革命十年,這條路走得正確,無怨無悔!人家說我這一生是替周佛海的造孽還債來的,也許是吧。”1985年7月中旬,幼海褥瘡大發,鮮血淋漓,又得了肺炎并發癥和心力衰竭,氣喘吁吁,奄奄一息。急送醫院,雖經多次搶救,回天乏術了!7月24日傍晚,當朋友剛走開一會兒時,他平靜地去了,終年63歲!

上海市公安局和國家安全局,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靈堂內擺滿花圈。幼海身穿筆挺的警服,躺在鮮花叢中。悼詞給了幼海高度的評價,說他“始終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努力奮斗。在身處逆境,備受磨難中仍堅持共產主義信念……”幼海的骨灰盒,進了烈士陵園。

(全文完)

(摘自《百年人物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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