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張 平
歌唱的紙頁(七章)
福建 張 平
最初的空白也有些泛黃,這已是一頁完整的時光。當有一個人不小心抽取,像是抽取了一個抽屜的心臟——蒙塵的心臟。
多少光陰被湮沒,多少人和事如燈火凄涼,沒有人回憶,沒有人震顫。
有一座城堡,長著青苔的磚頭卻有體溫和煙火。
就是這完整的一頁,它越薄,壘得墻壁越深。一粒文字就是一只細小的螞蟻,一只螞蟻就夠了,風與浪就在大海作業,抵擋船只、水手。
有一個人的手想縮回,被握緊,另一只空蕩蕩的手——他的每一次相遇這樣唐突。回憶的海水只到一半,一個人的呼吸急促。
有時溫暖是因為一陣久違的鳥鳴,這完整的一頁集中在一根枝條,鳥鳴與春光,與大地,這多么遼闊的一頁啊!
我是那個在影子中行走的人,重疊的文字,一個逗號是不是走在一半的黑暗中?
就是這完整的一頁,泛黃了,那只唐突的縮回的手也是輕的,他什么也沒有抓住,他走到河岸,木橋被抽走了。他抵達車站,末班車剛駛離一分鐘。
我也有過類似的挖掘,在一張紙上的地圖,一條線段預演著開始的熱烈。
黃昏的霞光是時光最泛黃的一頁,有多少佇立其中的人被焚燒。
最初的空白也有些泛黃,空白當然還是空白,我的手也要從抽屜脫身,一頁紙又被紙摁住,它們的重疊更像是石頭壘著石頭,沒有手挪開,它們的疼痛壓著一顆心臟。
泛黃的回憶里,大口呼吸的人努力咳出今生的秘密。
他們哭成了淚人兒,唱著祭酒歌,唱給一個人聽——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們事先搬來磚塊,在那兒壘,壘起堅硬的墻,他們這樣做,為一個不存在的人,因為他是存在的啊,這是一個人精神的伊甸園?
他們哭成了淚人兒,他們搬來磚塊是要把一束消逝的火焰收藏在一個盒子一樣的空間。
于是,他們在很久以后,很快可以觸摸到一個人的靈魂,他們將眼淚刻在上面,刻下那個人的名字。
就為了能夠觸摸?
靈魂卻是囚不出的,一個不存在的人也在從一個陌生的山岡逃離。
這個陌生的山岡使他忘了最初的腳印。
他們的哭聲使坡地更加寂靜。
有時我想象燈下的一封家書,一個少年仰望著天花板,仿佛頭頂是村莊的燦爛星空。這樣起筆,落筆,署上乳名。
有時候我想象這個少年做著郵差的事,騎著綠色自行車奔跑在鄉村的馬路,灰塵抹過他的鼻尖。這樣抵達,敞開一扇久違的木門。
有時我想象外公的笑容,村莊燦爛的星空。
外公卻再沒有聆聽郵鈴聲,山谷沉寂,一面坡地似乎是一面冷漠的墻壁,而我還是繼續想象,一封家書比原來更長,燈下的馬路是一個人思想繚亂的地圖。
我確信馬路有揚起塵土的綠色自行車。
但不是郵鈴聲吹開木門,是風在泛黃的紙頁吹啊吹,不小心把一扇木門吹開。有時候我知道世界的茫然,我還是反復這樣:
起筆,落筆,署上乳名。
我希望有人在麥地輕輕地喚我的乳名。
木桶在輕風中晃動,提木桶的人也是早起的人。
早起的人也是早起的鳥。
早起的鳥在樹上亮起嗓門,它練習到了第幾首曲子了?早起的人在濕痕的鵝卵石小路拉長耳朵,有時觸著夢里的東西,木桶靜止了一會兒。
早起的人在古井找夢中清澈的影子,他把木桶沒入水中,他盛水,也在盛水中的花朵。
他笑了,他就是花朵啊。
早起的炊煙向山岡的那邊飄忽,帶走了一座瓦屋的惦念。
一座瓦屋是靜止中的鳥兒。
但它的翅膀在光線中震顫,鐮刀,鋤,土箕,板車,羊柵欄,石磨,稻草人……
都是它的翅膀。
父親的大海
“年邁的爺爺有點癡呆,伯父就讓他種種花。期間一直問我,這會不會開花。”
——摘自侄女的微信
這會不會開花?這涉及到船槳,這個老人,他握得緊么?
他一直將大海縮小,從遼闊的坡地、田野,到一小盆花。
他干著體力活,腰間別著閃亮的柴刀,爬至樹端,摘野果,矯健如猴,
他干著體力活,彎成90度的身體,在播種,貼進秧苗。他踩響打谷機,讓天空留下響動。
他干著體力活,驅趕著牛和犁,劃過痕跡。
這會不會開花?是他的遲疑,他對誰說。
這個老人將他的問題縮小,就是一加一的簡單算式。
他訓斥時,沒有獅子的吼聲勝似獅子,我和他們一哄而散。
他默想時,在油燈下,一座素樸的村莊,有一座理想的宮殿。
這會不會開花?這不是火焰的明度深淺,這位老人,他在最暗的光線辨認自己的生辰。
他又記不清乳名。
他一直將大海縮小,他真得細如沙。
在素樸的村莊,這最后的港灣,他在呀呀學語。
在爐火仰望,你發現火苗的高度——
淺淺地相似 一個人的欲望
有多少粒火苗抑止中升騰,柴枝撥動,火星像在對抗
火苗一定磕破過很多次額頭
它的額頭是那樣薄啊——嬰兒的肌膚一樣!
我想起圍攏爐火的鄉親,火光映照沉默的臉龐,在季末
一個人仿佛表達已盡
一個草垛,一個仰望的草垛,仰望一群站在坡地的羊
仰望低矮處一條迀緩的溪流
父親沒有告訴我很多,他擔著土箕到菜園子
在爐火仰望,我看到了土坷垃和汗粒原來如此相似
一切影子都可以粉碎,但是你手心抓住的還是影子
我燃燒著紙片,躲在一個人的屋后,我抓住的還是影子
桃花的美,不是粉紅,是粉紅里的嬌羞。
是有人看到了春天的遠處。
看到了那扇打開的木窗,一直沒有合攏,一直打開。
桃花真美啊!
有人抑止聲息,小心地踱過去,遇到了河流。
河水不深不淺,但是他無法越過。
無法越過,他的猶豫,他垂下的枝條。
有人看到了美人,一封信件在完成,夏天就是無數的小獸,
在心靈深處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