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風雅

米麗宏

喝茶是件風雅事。

在民間，種茶、采茶、喊茶，也頗風雅。三年前，我們當地一個茶女子將南茶北引，在太行山腳下的桐花村，成功培植出杭州龍井的雛苗，我才有緣得見“喊茶”的場景。驚蟄那天，晨曦初染，草木還在酣睡，喊茶者擺齊鑼鼓，潤好喉嚨。嗵，一槌下來，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似聲聲春雷。茶發芽！茶發芽！……喊茶者，喊天喊地喊醒茶樹。

茶，可以像酣睡的人一般，被喊醒;而喊茶者也篤信茶會被喊醒。這是多么感人的天人合一的雅事。

聲聲喊茶，亙古嘹亮，這北地之茶“桐花雪芽”，回蕩在山野里的原始風雅，真的打動人心。

風雅的，不只是茶。日常生活的每一處褶皺和肌理，都有風雅的影子。民間的風雅不做作，不矯情，楚楚可愛，一派天真。

小時候，常去四姑家過年。四姑的公公，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鄉下老頭。譬如，有年冬天，他教孩子們“填九”，白紙上畫一幅九行九列的表格，叫做《九九消寒表》，每格中間畫一個圓，叫畫銅錢;八十一錢不要急著畫，每天畫一錢，畫法是“上陰下晴、左風右雨雪當中”。他唱：上陰下晴雪當中，左風右雨要分清，八十一格全點盡，春回大地草青青。一天一“錢”，日子閑雅，格子畫完，草青了，燕子也來了。這樣泥土味兒的風雅，總能叫火燒火燎的心清凈下來，那一種魔力，便是風雅的魅力吧。

我有個鄰居，在市場水產門市干殺魚刮鱗的活兒，淋淋漓漓一身水，衣服上常常飄著魚腥氣。有天，我上街，看見他一邊把魚拍暈，一邊跟著手機唱京劇，唱到“他三弟翼德威風有，丈八蛇矛慣取咽喉”，竟站起身扎穩腳步，做了一個漂亮的捋髯口的動作。戲曲韻味，讓他悠然而樂，讓人窺見煙火中的風雅浪漫。

一個同事，也嗜好聽戲。冬寒的廚房里，她常常邊聽戲，邊煲一鍋白菜豆腐粉絲湯。她說，那是最靜好的時光。幾出經典老旦戲，李多奎，趙葆秀，王夢云，反復地聽。絲竹檀板，皮黃聲腔，跟大白菜一塊兒浸潤出盛世良辰的味道。最后一段結尾處，檀板一打，幾粒透紅小蝦米傍著板眼，丟下鍋去。火熄了，音樂停了，西天邊，一顆通紅大夕陽，咕咚一聲，落下去了。

藝術的閑情，讓她素日忙碌的間隙，安享一刻難得的優雅。

閑讀《儒林外史》，杜慎卿等游金陵雨花臺，“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到雨花臺看落照，算得風雅之事，兩個挑糞桶的也知風雅，這才是真風雅啊。

（常朔摘自《揚子晚報》2015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