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艷楓
摘要:法、利、欲與解脫是古代印度人的人生四要,印度人認為擁有此四者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然而,法所代表的道德、利所代表的財富、欲所代表的快樂和解脫所代表的生命超越之間又有相互矛盾、相互制約的關系。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古代印度人對它們各有側重。
關鍵詞:出世;解脫;入世;利
在怎樣的生活是幸福生活這個涉及人生觀的問題上,古代印度人存在諸多矛盾的看法。《摩訶婆羅多》以贊許的語調描寫一位王子的生活:“為王之后,出行所乘為數頭黃金裝飾,身強力壯的大象,戰車上駕的也是甘波阇種上品良馬。供我乘坐的還有駱駝和騾子拉的其他車輛。我的周圍,總是臣僚簇擁,勝友如云。我吃的是可口的米飯,菜肴中亦不乏肉香。福祉無邊的人啊,晚上,我寢于臥榻舒適的夜宮,在此起彼伏的崇敬贊美聲中,恬然入夢。”然而,古代印度人又充滿了對一無所有的遁世生活的向往。《摩訶婆羅多》第五卷中,一位婆羅門說:“我環視三界,也看不到有什么能與純潔平靜的一無所有者相比。我衡量貧窮和王國,貧窮甚至重于王國,具有更多優點。”印度古代經書中處處可見對財富、為人尊重、肉體的享樂、與可愛的人相伴的追求,又處處可見對這一切的否定。印度人將人生分為四期——梵行期,指作為學生的時期;家居期,指出師后結婚、作為家長的時期;林居期,指老年后離開家庭、退隱入山林中的時期;云游期,指四處乞食直至命終的時期。而這四期又可歸納為作為居家者過入世生活的時期和作為梵天的信仰者過出世生活的時期兩個時期,入世生活的目的是欲望的滿足,出世生活卻是要斷滅欲望,因此,前一階段追求的正是后一階段要舍棄的。在入世生活中,正法所代表的道德、利益所代表的財富、欲望所代表的肉體快樂是印度人生活的主要目的;在出世時期,利益與欲望都已經消失,正法只剩下微弱的影子,從生死輪回中解脫、與梵天合一成了人生的唯一目的。
一 入世間的幸福
《摩訶婆羅多》中堅戰王的宮廷被眾生視為福地,其中“許多拱門都是金制的,許多床椅和住所都鑲有寶石。”,“供奉的食物堆積如山,人們看到凝乳流成河,酥油匯成湖。”,“有豐富的美食供應婆羅門和吠舍。整整十萬婆羅門享用食物,鑼鼓不斷敲響,如同雷鳴。”古代印度人認為在世間過著幸福生活的人是富裕的家主,家主可能是國王,也可能是吠舍財主,但都要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奴婢成群,還要有品質高貴、出身名門、端莊可愛的妻子和雄獅般的兒子們——妻子和兒子如同自己的身體,人沒有妻子和兒子就只有半個身軀——家主還應享有美名、受人尊敬,并且樂善好施。被人羨慕的人家中每天都應該有許多客人用餐、許多窮苦人都會從家主那里得到施舍,而家主的財產卻不見減少。《五卷書》說,一個貧困而不得不寄食于別人的人已經死去了,富裕的人的死卻只是休息。健美的形體也為印度人重視,幾乎沒有殘疾人、丑陋的人、智力障礙的人被認為是幸福的人,印度古代文學作品中所歌頌的主人公無不相貌美麗、青春正富。美名和受人尊重也是幸福的原因,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說不受人尊重還不如死去,而惡名比死亡還要壞。家庭中充滿愛意對于幸福也至關重要,《摩奴法典》說,夫婦相得的家庭中永久幸福不渝。總之,健康美麗、財富充足、永不缺少享受、尊敬與愛是世間幸福的保障。
1、利
印度人認為最大的痛苦是貧窮和饑餓,由此衍生出對于食物和財富的迷戀。《摩訶婆羅多》說:“食物是人類生機之所系。任何生物沒有食物都不能生存。所有世界都是建立在食物之上的。因此食物總是受到贊美。”幸福人家應從不缺乏清涼綿軟的水、美味的肉、芳香的飲料、新鮮的果實和塊根,而向人獻上干凈的、發熱的、有益健康的食品也是對別人的最好的崇敬。沒有食物常是犯罪的原因,在古代印度,一旦一個人七天沒有食物,就可以去偷盜或做其他法規之外的事情。貧窮也令人絕望。“一個窮人即使站在旁邊,也會受到責備。貧窮是罪過,在這世上,誰會贊美它?”人世的一切都來自錢財,猶如河流來自高山,沒有財富的人不能行使道德,沒有財富的人不能享受快樂,沒有財富的人不能贏得來世的天國。有財富的人有朋友,有財富的人有親戚,有財富的人才能受人尊敬,朋友、客人和仆從最終都是靠財富贏得。“有了財富,家族興旺;有了財富,正法運轉。沒有財富的人沒有今生和來世,”奪了別人的財富也就奪了他的正法,財富能帶來更多的財富,沒有財富的人想要財富也得不到。“缺少馬、牛、仆人和客人,才是真正的貧弱,” “身體的瘦削不是貧弱。”甚至人的美麗也是財富造成,古代印度的美女都艷妝盛飾,裝飾著美麗的金月和其他金首飾,神靈也燦若蓮花,像火焰般閃閃發光,沒有寒素的人被認為美麗。人應以不苦害自己身體為度,盡可能多地積聚財富,而得到財富之后,要盡情地享受,布施財富給別人也只是另一種享受財富的方式。“一個人如果不能及時享用他辛苦積攢的財物,那么,這些財物在他死后,就會流散到他人手中。”這又引出人生中第二個主體——欲。
2、欲
《摩奴法典》說:“應該急于履行即未規定又未禁止,而可以使履行者感到內心愉快的一切活動;但不要做會產生相反效果的事。”所有沒有規定不能追求的快樂都應該盡可能多地去獲取,而所有會導致不愉快結果的事情都要避免去做。竭盡全力去做一切對自己有益的事情就是好的生活,那些花費不多卻能帶來巨大好處的事情應趕快著手。《摩訶婆羅多》說:“這八種快樂的新鮮奶油,只要看到它們,就令人歡愉:與朋友相聚,獲得大量財物,擁抱兒子,性交,適時的快樂交談,在自己家族中受到尊敬,達到渴望的目的,在集會上受到崇敬。”所有的利益——財富、朋友、妻子、兒子、受人尊敬等都是由于能使人快樂才值得追求。
在現世物欲的滿足中,男女之間的情欲是重要的內容,印度文化有濃厚的性力崇拜意識,對人的天然情欲給予了充分尊重。《摩奴法典》所規定的八種結婚形式中,就有自由擇偶、隨意性交的天界樂師式,這種產生于愛欲、目的在合歡的婚姻被古代史詩認為是最佳妙的婚姻。《摩訶婆羅多》中,國王豆善陀和修士之女沙恭達羅便是一見鐘情而立即交媾,莎維德麗的妹妹炎娃也被一位國王要求以天界樂師方式成婚。古代印度文學作品、雕刻和繪畫中所表現的女性也往往是臀肥腰細、酒醉興奮、穿薄而透明的衣裙、乳房如熟透的椰子一樣高高聳起,更有很多藝術品表現裸體女人或男女交媾的形象。《羅摩衍那》中,羅摩在妻子悉多被劫持之后,極度傷心地哀嘆:“與愛妻不能同床共枕,多么難熬。”史詩對人的性欲做了如此直白的表現。在《摩訶婆羅多》中,般度王到森林中打獵,看到一對正在交歡的鹿,打死了雄鹿,雄鹿臨死前詛咒般度:“你如果心地善良,你就應該等我交配完了。······你深知享受女色的個中滋味,······你不應該做下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般度因為化身公鹿的仙人的詛咒也在嘗到床第之歡時死去了。
然而,欲并不是所有時候都作為目的存在,如果利與欲發生沖突,應先求利后求欲。同時,利與欲還都要受到法的制約。《摩訶婆羅多》說:“智者們追求三大目的(法、利、欲),······在三者不能兼得時,人們堅持法和利。而只能取其一時,上者求法,中者求利,下者求欲。出于貪婪,放縱感官,摒棄正法,不擇手段地追求利和欲,這樣的人會遭到毀滅。追求利和欲,也要從一開始就遵行正法,因為利和欲任何時候都不能脫離正法。”
3、法
“達摩”(dharma)在梵語中意為真理、秩序、命運,中國人譯為“法”或“正法”,在古代印度起著道德與法律的作用。法也是幸福的源泉,《摩訶婆羅多》說:“善人總能從正法中得到快樂。”猶如猶太教認為義人必因信而生,印度人認為“一個人可以由于良善的行為而長壽,由于良善的行為而得福,由于良善的行為而在今生來世皆得令名。”希望自己前途發達,就要多做善事,美好的名聲、被人尊敬、財富、欲樂都是由于做事合乎正法得到的酬報,惡人卻會因為惡劣行為而折壽,即使他艱難取得的東西也會最終喪失。古代印度正法為不同出身、不同社會地位的人都規定了相應的義務,這些規范都是履行之后能帶給人幸福的。詩劇《沙恭達羅》中,干婆對即將出嫁的女兒沙恭達羅說:“對于宮里的嬪妃,要待她們像姊妹一樣。對于仆人,要公平和善,寬猛相濟。”這是印度人所認為的已婚婦女的守則,“你要是聽我的話,幸福之花就開遍你的房里了。要是違背我的話,那么羞辱和痛苦就進門了。”國王也有與自己的幸福密切相關的義務。《摩奴法典》說:“決不能臨陣逃脫,要保護人民,尊敬婆羅門:這些是履行了它們就可以帶給國王幸福的卓絕的義務。”國王應對外抵御敵人的入侵、對內消除犯罪行為來完成保護人民之責,如果一個國王征收賦稅卻不保護人民,或者,說:“我是你們的保護者”,實際上卻并不保護他們,這樣的國王就會被人們當成害狂犬病的狗,活活打死。
謹守正法,得到幸福;摒棄正法,遭受痛苦,不僅因為“你怎樣對待別人,別人就會怎樣對待你”這條人類公有的法則,還因為印度人一向信奉的業報輪回說。善行導致善業,善業導致善報,善報給人幸福,惡行導致惡業,惡業導致惡報,惡報給人痛苦,印度人認為每一個人現在所處的處境都是他自己的業的結果。《摩訶婆羅多》說:“那些能夠施水的人,將會獲得恒久不衰的令名。那些能夠施舍食物或飲料的人,任何向往的享受都能得到。”施舍黃金、施舍母牛、施舍衣服、施舍土地、施舍傘和鞋子都會有相應的果報。但是,“臨陣逃脫,為敵所殺的懦夫,承擔其將領所作的任何罪業。又,如果此被殺之逃卒,曾為來生積過若干善業,其一切利益全部為其將領取得。”如果有一個客人不滿意地離開了主人的家門,他就會帶走主人的善業并把自己的惡業留給主人。善業越多,人的處境會越好;惡業越多,人的處境會越糟。
業的影響不僅在今生,也在來世,《摩訶婆羅多》說:“一個大地之主在此生施舍了永不毀壞的土地,他在來世定會生而為人,并且再做大地之主。”如果此生的業沒有在此生得到果報,來世果報也會出現。此生多行善事之人來世將成為王族或婆羅門家族的成員,或者進入無憂的天國,此生多行惡事的人來世就會成為首陀羅等低等賤民、或野獸、或昆蟲,或者進入死神所執掌的地獄。
但來世的生活對于印度人來說仍然是世間之內的生活,因為天堂和地獄都在三界之中,而快樂和痛苦仍是這種生活的內容,不再趨利避害的生活才是出世間的生活。
二 出世間的幸福
《羯陀奧義書》中,死神閻摩要給那啟凱也多壽達百歲的子孫、眾多牛、羊、象、馬、眾多黃金、美人、鑲嵌寶石的車輛,可是,那啟凱也多沒有為這份壯觀的禮單動心,只求得知人死后靈魂的奧秘。此奧秘,所有財富與享樂也不能相比,《摩訶婆羅多》說:“為了自我(靈魂),可以犧牲整個大地。”,《奧義書》認為人死之后,靈魂有兩種去向——繼續在三界中輪回或與梵合一而永久入不死不生的寂滅,后一種狀態就是印度人認為的人生最高目的——解脫。解脫高于法、利、欲,因為“世上之物統統加在一起,也不能滿足哪怕僅僅一個世上之人的欲望。人之為物,猶如大海,永遠沒有饜足之時。”人一旦欲望滿足,新的欲望很快就會產生,永難填平的欲壑像利箭一樣穿刺人心。享受會帶給人快樂,而快樂過后就是痛苦,每一種快樂都會產生因不能得到這種快樂而來的痛苦,甚至,在快樂地享受時,人已經在擔心會失去這種快樂,而這已是痛苦。“即使獲得這個以大海為邊界的大地,你仍然不能擺脫老和死,不能擺脫可愛和可憎,幸福和痛苦,”一個統治整個人間、富有四海的轉輪圣王的快樂還比不過一個欲望完全滅絕了的苦行者。
一個進入遁世生活、旨在追求梵我合一的苦行者“忍受寒風和炎熱,忍受饑渴和辛勞,按照規則修煉苦行,讓自己的身體消瘦。” “獨自一人,剃去須發,克制身體,一天生活在一棵大樹下,乞食維生。用灰涂身,住在廢墟中或樹根旁,拋棄一切愛憎。沒有憂愁,沒有喜悅,對褒貶一視同仁,沒有愿望,沒有私心,擺脫對立,擺脫執著。自我滿意,自我平靜,如同聾人、啞人和盲人,不與任何人發生交往。”隨著欲望的摒棄,世俗生活也就沒有了意義,在入世間的生活中人所重視的一切,此時都應消除。世俗生活中,人要充分享受愛欲,此時,人則要像怕死尸一樣怕婦女;世俗生活中,人渴望親人的陪伴,此時,人則應明白眾生的聚合離散如兩塊木頭在大海中的相遇,兒子、父母、妻子也是如此,肯定會與他們分離,也就不用懷有深情;在世俗生活中,人以與朋友相聚為樂,此時,則應孤獨自處;在世俗生活中,人希望得到尊敬,此時,則應對別人對自己的好惡毫不關心,對無論贊美還是敵對的話語充耳不聞;世俗生活中,人應積極積累財富,此時,則應將黃金與土塊同等看待;世俗生活中,人珍視外形之美,此時,則應該把身體視為一個可怕的怪物,希望將其拋棄;世俗生活中,人熱愛生命,盡可能避免死亡,此時,則應對生死漠然置之。就連在世俗生活中時時不能離開的正法此時也行將消退,正法本來的意義在于使人莫行不道德之事,此時,人已脫離世間生活,他的行為已經不能再以道德而論,道德也就失去了意義。法、利、欲所帶來的所有人間快樂與天堂幸福都比不上欲望消滅、擺脫二元對立之樂。
“一個人始終正確地認識到苦樂無常,身體是污穢不潔的聚合,與業相聯系,注定毀滅;記得任何快樂最終都化作痛苦,這樣的人將越過難以跨越的可怕的輪回之海。”一切崇高的必將墮落,一切聚合的必將分散,一切有生命的必將死亡,在擁有財產、快樂、生命時知財產不會給人真的滿足、快樂會化為痛苦、生命只是死亡的前奏而視之如海市蜃樓,雖然享受它們卻知它們本身的虛假,也正是為了認識其幻有性并最終放棄它們才去享受它們,這就是印度人的生活。
黑格爾認為印度思想一方面是對神性的追求而奉行禁欲與苦行,另一方面是放縱過度、無法無天。這是一種誤解,印度思想是神性與自然性、苦行與肉欲、現世與解脫等對立因素并存,極富自然人性,又充滿宗教的出世憧憬,是神本主義與人本主義并行的靈肉二元文化。但是,在這種并存中,神本主義高于人本主義,所以,印度人的人生觀總體上仍是出世間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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