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留明(洛陽水文水資源勘測局)
1975年8 月上旬,在3號臺風的作用下,一場十分罕見的特大暴雨降落在了豫西南的廣大地面上,從8月4日至8日,駐馬店地區(qū)洪汝河中上游暴雨中心最大降雨量達1631毫米,其中3天最大降雨量就達到了1605毫米。8月8日凌晨時分,不堪負重的石漫灘和板橋兩座大型水庫相繼潰壩,10多億立方米的大洪水傾巢而下,洪流過處,刮地三尺,一掃而空,上千萬畝農田被毀淹,1100萬人受災,人畜死亡眾多,損失極為慘重。這就是震驚世界的“75·8”大水事件。
而今,那場罕見的災難已經過去了40年,而且對“75.8”的反思與研究也已相當的多,可社會上對其真相依然存在許多模糊認識,甚至還有不少人提出種種質疑和責難。這對我們水利人來說,無疑是更為痛苦的折磨。那么“75.8”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為什么時隔數十年這樣的聲音還會不絕于耳?這也是最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
“75.8”大水顯然是超乎了人們認識,說它是天災已是不爭的事實。當年中央氣象臺預報出來的降雨量也只有100毫米,而實際降雨量最大超過了1600多毫米,相當板橋水庫“千年一遇”校核標準的兩倍,這無疑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想象。至于“人為”的因素,當然也是有的。對此,時任水電部部長錢正英在1975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在鄭州召開的全國防汛和水庫安全會議上已經講得很清楚:對于發(fā)生板橋、石漫灘水庫的垮壩,責任在水電部,首先我應負主要責任。是我們沒有把工作做好。首先是存在麻痹思想,根本沒有意識到大型水庫會垮壩,對大型水庫的安全問題缺乏深入研究;二是水庫設計安全標準和洪水計算方法存在問題,在套用蘇聯的規(guī)程時,沒有及時總結我們自己的經驗,作出符合我國情況的規(guī)定;三是對水庫管理工作中存在什么問題缺乏深入調查研究,在電訊、交通全部中斷之后,導致防汛指揮不力,調度失靈;四是在水庫垮壩之前,沒有及時分析、研究情況,沒能提前作出應急避險指令,造成下游防洪抗災工作的被動。顯然,這些“人為”因素對于水庫垮壩之實都是微不足道的。何況,亡羊補牢,該汲取的都已汲取,該補救的都已補救。如果還要追究什么具體的數字和責任,也都失去了任何積極意義。那么,“75.8”是不是只給人們帶來了慘重的災難和痛楚呢?當然也不是。痛定思痛之后,我們更要看到它積極的另一面,這就是它“刷新了歷史紀錄”和它那無與倫比的警示作用。也只有深刻牢記“75.8”的慘痛教訓,積極發(fā)揮它的警示作用,我們的工作才會更加到位,這樣的悲劇才會不再上演。
如果是放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里看,“75.8”就是一次偶然事件,也是人類改造自然中的必然事件。人們?yōu)榱藴p少災害,改善生存條件與環(huán)境,都在一直與大自然做著不懈的斗爭。有些時候人們僥幸勝利了,有些時候人們受挫失敗了。人們的失敗不是人們的無能,而是自然的十分強大,以致強大到不足以抗拒和難以想象的地步。當然也有失敗于人們的過分自信和無知。
就拿遠古時代的鯀,他把畢生精力都用在了抵御大洪水上,可到頭來還是被處死了。他沒有死于大洪水,而是死于舜帝之手。其實鯀有何罪?水來土掩,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可他錯就錯在低估了大自然,低估了大洪水。鯀是堯帝的官員,他干了一輩子水利,也絕不會總是失敗,相反成功的地方(當然是在局部)恐怕還很多,不然也不會輪到舜帝來殺他。后來人們總把鯀的錯完全歸咎于“堵”字上。其實“堵”的本身并沒錯,錯就錯在他沒能全面認識大洪水。試想在當時“洪水蕩蕩”的情形下,鯀的“堵”絕不會是堵住河道不讓水流,也不會像現代人建個水庫或大閘來節(jié)制水流,更不會主動侵占河道、湖泊去圈田造地,他最多是在該保護的部落村鎮(zhèn)和土地面前堵堵土圍子,筑筑河堤什么的。那么鯀所筑的堤壩、土圍子為什么還會被一次次地沖毀了呢,那只能有一種可能,就是遇到超標準洪水,超過了“堵”的防洪能力。從這些事實也可以看出,堯、舜、禹時期黃河一帶的中原大地確實是處于大洪水的豐水期,洪水之大不斷地刷新著歷史的記錄。從那個時代看,當時的水文資料也絕不會比我們上世紀50年代的好。所以鯀的治水工程總是抵擋不了越來越大的洪水。因此,堯帝才不得不問眾官員:“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蕩蕩,可派誰去治理呢?”有人就先推舉了共工,說共工有調聚民眾干大事的能力,且已做出過很大業(yè)績。堯說;“共工言而不實,欺騙上天,不可用。”又有人推舉鯀,堯說:“鯀違天命,毀敗同族。也不可用。”眾人說:不妨再試試啊,實在不行撤換就是了。堯這才聽從眾議重用了鯀(《史記·五帝本紀》)。可見共工和鯀都是當時負責過治理洪水工作的中央級官員。那么堯為什么說他們一個“欺騙上天”,一個“違背天命”了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工作出現了失誤。尤其是鯀還造成了“毀敗同族”的重大損失。《淮南子·本經訓》:“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說他們修的堤防工程不僅沒有阻擋住洪水,反而使洪水毀壞了更多農田,淹死了族人,毀壞了空桑(國都)。可是堯再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才不得不重新任用了鯀。可見鯀是帶著“戴罪立功”的使命去治水的,他豈能不盡職盡力!可洪水就是不給臉,讓他治了九年還是沒成功。到了禹長大之后,堯帝已經換成了舜帝。舜帝依舊任用鯀的兒子禹來治水。且不管鯀和禹是不是真的父子關系,但從邏輯上是完全說得通的,因為治水必須要有連慣性,需要的就是“子承父業(yè)”。禹有了鯀的前車之鑒,更不敢絲毫懈怠,為了不重蹈覆轍,他不得不重新認識洪水,另辟蹊徑。這就是被后人稱贊的“疏導”法。傳說禹生下來是條虬龍,鯀死后化作了三足鱉,并說禹背著三足鱉游歷于大江大河。這個神話傳說也說明了,大禹確實是總結汲取了先輩們的經驗和教訓,“背負三足鱉”應該就是汲取了先輩的技術經驗之意,也有“繼承先烈遺志”之意。禹經過對江河洪水的詳細考察,掌握了洪水泛濫的機關所在,從而制定了一整套有的放矢的治水方案。禹的治水思路就是“平水土”,具體采取了“傅土,甸山,導川,開峽”四條治水策略。其中的前兩條依舊是沿用了“堵”的思想,只有后兩條才是“疏導”的意思。一是疏導河川,二是開峽劈谷。可見禹是采用了“兼顧上下游,疏、堵并用”的系統治水方略。也就是在該“堵”的地方還是堵:修建土圍子、堤壩等;在該疏導的地方就疏導:開挖河道,拓寬河床,擴大行洪能力,以歸主流至大海。至于“開峽劈谷”,在當時絕非一般人力所能為。所以只能靠神話,所以禹就成了神人,神人有神力,神力就是自然力。譬如地殼運動,水力下切等。但我們也不能完全把大禹信以神話人物,因為遠古的治水活動畢竟是真實存在的。
到了20世紀中葉,中原地區(qū)又一次進入了一個相對豐水期。淮河大水泛濫,三年兩頭遭災,民不聊生。1950年夏,淮河中上游就又發(fā)生了一場特大水災,同年10月黨中央、政務院就做出了《關于治理淮河的決定》,并確定了“蓄泄兼籌”的治淮方針。在上游籌建水庫,普遍推行水土保持,以攔蓄洪水,發(fā)展水利為長遠目標;在中下游“低洼地區(qū)舉辦臨時蓄洪工程,整理現有河道”。可見黨中央的的這個治淮方針,也是個“疏、堵并用”的系統治水方略,其中也不乏大禹的治水思想。于是,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偉大號召下,一場轟轟烈烈地“治淮”大會戰(zhàn)在河南、安徽、江蘇三個省同時鋪展開來。石漫灘水庫最先于1951年建成,是為淮河流域興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庫,建設時間還不到一年。板橋水庫于1952年6月建成,也只用了1年零2個月。還有宿鴨湖水庫,設計庫容16.56億立方米,從1958年2月開工,當年8月就宣告竣工了。而且還都是完全靠人海戰(zhàn)術完成的。其建設速度之快堪稱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跡,既是在機械化程度相當高的今天也恐怕是望塵莫及的。后來發(fā)現這些被“催生”出來的水庫,存在一定的安全問題,所以在60年代對它們都又進行了工程加固與擴建。板橋水庫大壩加高了3米,洪水標準按百年一遇設計和千年一遇校核,最大庫容達到4.92億立方米。石漫灘水庫大壩加高了3.5米,按50年一遇設計和500年一遇校核,最大庫容達到0.94億立方米。
可是在“75.8”大水面前還是出了大問題。石漫灘水庫上游實際洪水量達1.2億立方米,板橋水庫上游實際洪水量達7.01億立方米,均超過了水庫的最大設計庫容,從而致使兩座大型水庫的土石壩相繼漫頂潰壩。如果說水庫潰壩給下游災區(qū)百姓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毀滅性一擊,那么受災百姓被長時間浸泡在滯留的洪水中,就是極其痛苦的夢魘。水庫潰壩洪水數小時就宣泄完了,而滯留在數千平方公里內的洪水卻一直延續(xù)了10多天。而造成這種結果的,又恰恰是下游河道的攔河節(jié)制閘所致。而這些攔河節(jié)制閘又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以蓄為主”思想指導下建立起來的。例如位于豫皖交界處的班臺分洪閘原本設計9孔,到1961就被縮小到了5孔。在這次“75.8”大水中成了嚴重的“腸梗阻”,致使上游洪水位長時間居高不下,而下游的安徽又怕上游洪水聚然而下自己的河道受不了。于是在反復協調中,直到14日上午10時,中央軍委下令舟橋部隊炸開了分洪節(jié)制閘后,才使洪水得以快速下行泄去。50年代剛剛制定的“蓄泄兼籌”的治水方針,到了60年代就變成了“以蓄為主”。為了多蓄水,石漫灘水庫還在原有的溢洪道上增加了1.9米的混凝土堰,板橋水庫也在大汛前超汛限多蓄水3200萬立方米,可見人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議地容易善變。“以蓄為主”可不可以說就是鯀以“堵”治水的翻版?誰會想到時隔4000多年之后,我們還是重蹈了鯀的覆轍!
人們對大自然的認識總是有限的,對洪水的認識同樣存在許多局限性,所以技術人員在進行工程設計時,總會加大一定的安全系數,即是這樣也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是在當前水資源異常短缺的條件下,人們更會看重水的緊缺性。在工程建設和管理上,存有惜水意識也在所難免;適當擴大洪水利用,也無可厚非。但洪水也是一把雙刃劍。用的好就是利,用不好便是災。就像鯀,洪水對于他就是滅頂之災,而對于禹就是巨大成就和財富。禹的精神來自于洪水,禹的智慧也來自于洪水。從某種程度上說,“75.8”大水也就是一所大學校,有的人在這里看到了可怕的災難和痛苦,有的人在這里看到了豐富的知識和財富。氣象工作者在此看到了最惡劣組合之雨型,水文工作者看到了最大歷史洪水之記錄,工程設計工作者得到了“最大可能”設計洪水新標準,工程建設者獲得了更多工程建設新經驗。誰能說當今的莘莘學子和無數水利工作者沒有受到“75.8”的教育?誰能說當今的水利大師們沒有受到“75.8”的點撥與教誨?誰能說那些喜歡拍腦袋的“長官意志”者,沒能從中照出自己的影子?
“75.8”的另一個積極意義,就是它的無與倫比的警示作用。盡管“75.8”已經引起過很多人的反思和研究,但這種反思與研究也多基于工程之本身。就當前社會經濟和科技水平,我們完全可以把防汛工程本身的軟、硬件都做到“萬無一失”,但卻無法做到防汛安全的“萬無一失”。毛澤東主席說過:“政治路線確定以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而“干部”的思想又是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難預測的。尤其是在“名利”面前,即是有了再正確的指導方針,也會做出許多不恰當的行為。因為人們的思想比自然界的大洪水還要復雜的多。此外研究“75.8”也不能只盯住“75.8”本身,還要從發(fā)展的角度、現實的角度,去研究它有可能引發(fā)的次生災害和連鎖災害,譬如水庫防洪區(qū)域內的有毒有害化工廠及倉庫等,一但被不可預見的洪水所毀壞,所造成的污染災害更難以估量。
“75.8”是由眾多生命祭出來的,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要想永遠牢記它的沉痛教訓,就必須彰顯出它那無以替代的警示作用。因此,在紀念“75.8”40周年之際,有必要特此呼吁:盡快在適當的地方建立一座“75.8”紀念館,樹立一座紀念碑。讓它的靈魂時時刻刻警示著極端聰明而又常常犯傻的人們。同時也讓那些失去生命的亡魂有個名副其實的歸屬。如果我們還要一味背負沉重的歷史包袱,或者一味地回避人們自身的缺陷,而不敢或者不情愿大張旗鼓地彰顯“75.8”的真面目,都是對“75.8”的真正誤解和褻瀆。
回想起來,在那個年代里,中國大地上還發(fā)生過另一場大災難,那就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前后相差不足一年時間,可在新唐山的顯著位置上,就有一座唐山大地震紀念館,更有張翎的小說《余震》和馮小剛執(zhí)導的電影《唐山大地震》。記得在上中學的時候我就看到過唐山大地震的紀實報告文學作品。而同樣是大災難,“75.8”就顯得不那么給力和透亮。就連我這個從事水利工作數十年的人來說,也只是最近才從內部資料中了解到了它的真面目。難怪直到如今還會有人在質問:同樣是大災難,為什么人人都知道唐山大地震,卻很少人知道“75.8”?其話外之音就是懷疑“75.8”不是天災。“75.8”無疑是水利史上最黑暗的一頁,但也絕非水利發(fā)展的屈辱。“75.8”是災難,但也不能成為沉重的歷史包袱。作為水利工作者設若不能讓社會全面了解事件的本質與真相,這恐怕也算是“75.8”的另一種沉痛教訓!所以我們有必要大張旗鼓地為“75.8”正名其本面目,敞開其真相,讓它回歸到它的自然本質上去,而不是讓“75.8”之痛一直隱忍下去。如果硬要追究什么“人為之因素”的話,那就會像人們也不該在唐山建設城市一樣的糟糕。
過去的都已過去,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以史為鑒,警鐘長鳴,這才是歷史的真正價值,而能讓后人從中讀出更多道理,才是歷史價值最積極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