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通向月亮的路并不是美國航天局發(fā)現(xiàn)的。
在美國之前,甚至遠在公元前,我們的先人就已經發(fā)現(xiàn)了接近月亮的最佳方式。
方法很簡單。
只需要一眼井,一汪清澈的好水,一根井繩。
面對水井的時候,要讓自己燥熱、混亂、兇狠的心靜下來,不要懷著總想征服什么的沖動,不要亂折騰,安靜一些,內心清澈一些,低下你高傲的頭,彎下你高貴的身子,你就會看見,從水里,從歲月深處,一輪干干凈凈的初月正向你升起,并漸漸走向你,走進你的生活。
美國航天局用了很大的勁爬上了月亮,只抓了幾塊冰冷的石頭拿回來讓人類看,讓人類掃興,讓人類的神話和童話破滅,讓孩子們面對冰冷的石頭再不做美麗的夢。
美國航天局讓人類離月亮越來越遠,離石頭越來越近。
我父親不知道人類的宇航船在天上折騰些什么,我父親心目中的月亮仍是古時候的那個月亮,那是神秘的月亮,是嫦娥的月亮,是吳剛的月亮。我不讀詩的父親也知道,李白打撈的就是水里的這個月亮。
我父親幾乎天天都要和月亮會面。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一直都在打撈水中的那個月亮。
你見過我父親在月夜里挑水的情景嗎?
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微笑著低下頭來,就看見在井水里等著出水的月亮。我父親就把月亮打撈上來。
兩個水桶里,盛著兩個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親挑著月亮;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是兩個月亮抬著父親,一閃一閃在地上行走。
通向月亮的路是多長呢?據(jù)美國航天局說是三十萬公里,走了三十萬公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塊冰冷的石頭。
我丈量了一下父親用過的井繩,全長三米,父親通過這三米的距離,打撈起完整的月亮和美麗的月光。
審美是需要保持距離的。取消距離,美國得到一塊冰涼的石頭;謙卑地、懷著敬畏守著一段距離,我的父親披著滿身滿心的圣潔月光。
我發(fā)現(xiàn),美國是一個會折騰的技術員,父親是一個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美學家。為什么要去解剖一個美女呢?為什么要把天地奧秘都去洞穿呢?為什么要用冷冰冰的技術去肢解萬物的大美大神秘呢?
我記得父親的那根井繩,三米的長度。三米之下,就能觸到孔夫子和李白的那個月亮;三米之上,到處是伸手可掬的白銀一樣的月光。
賞析:
井繩,就是井繩,再普通不過,用青麻搓成。可散文《井繩》中寫到的“井繩”,早已不止是井繩本身,而更多地演繹成一種美的化身。這三米長的井繩帶給父親的歡樂,對美國宇航員來說,也許無法理解,但“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tài)”,我們卻可以理解,并欣賞到了父親手握三米井繩,美好自己一生的生活。
三米井繩,竟美了父親的一生。這不能不說文章在如下三個方面運用恰當。
一是絕妙的對比。按道理說,美國宇航員登上了月球這事無論如何都算作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全世界都應為此驕傲與自豪。可是,作者卻不去寫它的這一個層面,而是將這舉世無雙的事具體到“用了很大的勁爬上了月亮,只抓了幾塊冰冷的石頭拿回來讓人類看”,并將與父親的“一眼井”“一根井繩”進行對比。有意思的是,這種對比不屬于一個級別,但讀者幾乎都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宇航員的務實讓人覺得枯燥,而父親手中的三米井繩打撈的神秘的月亮卻極有吸引力。
二是精彩的細節(jié)。文章的語言近散文詩,但其中并不缺少精彩的細節(jié):“兩個水桶里,盛著兩個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親挑著月亮;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是兩個月亮抬著父親,一閃一閃在地上行走。”如果將這段文字換成平實的寫法,就是父親月夜挑水。可作者筆下的父親哪里是挑水,哪里是一種艱辛的體力勞動,簡直是一種舞蹈,是一種融于自然、樂于自然的閑適。僅“父親挑著月亮”一句,足以讓讀者張開想象的翅膀,翱翔于無限的空間。而“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是兩個月亮抬著父親”,這個想象細節(jié),無比浪漫、詩意而大膽。
三是豐富的聯(lián)想。水井、井繩、月亮、石頭、嫦娥、吳剛、孔子、李白,這些毫不相干的意象,在文中被五顏六色相互關聯(lián)地嵌入字里行間,使文章似雨后彩虹,綺麗無比。作者之所以能奉獻給讀者這道絢麗的彩虹,是源于豐富的聯(lián)想。而這種聯(lián)想又分為抽象的聯(lián)想和具體的聯(lián)想。抽象的聯(lián)想是:“從水里,從歲月深處,一輪干干凈凈的初月正向你升起,并漸漸走向你,走進你的生活。”從水井聯(lián)想到歲月深處,聯(lián)想到生活。這種抽象的聯(lián)想是對父親田園生活情懷的高度贊美。具體的聯(lián)想是:美國航天局讓人類離石頭越來越近,只抓了幾塊冷冰冰的石頭。這種由井繩而產生的具體聯(lián)想,并非是對美國航天局探月行動的否定,而是讓讀者在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中,品味父親生活的自然、快樂,以及那種“野渡無人舟自橫”般的悠悠適意。
(點評:胡衛(wèi)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