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冀中到延安

魏維鈞

有不少人問我：“抗戰(zhàn)時期，你們這些中學生怎么沖破日寇嚴密封鎖的冀中去延安的？”這使我一下回想起七十幾年前的情景。

從冀中到冀西抗中收容站

從1942年5月1日開始，日寇對冀中進行慘無人道的大“掃蕩”，抗屬中學（簡稱“抗中”）等幾個中學無法進行教學活動，即令師生分散隱蔽，而后采取多種方式，設法通過地下交通線向冀西平漢路西的完縣欒頭村抗中收容站轉送了中學師生400多人。

1942年9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母親正在祠堂前推碾子，忽然魏志夯（黎華）來幫著推，并說：“學校要組織中學生到平漢路西抗中收容站集合，然后到抗大去，你去不去？”我毫不猶豫地說：“去！”

10月4日下午5時多，我們出發(fā)了。5日凌晨三四時到北郝村后，張栓莊把同學們分配到了堡壘戶（在抗戰(zhàn)時期極端殘酷的斗爭環(huán)境下，覺悟群眾隱藏保護共產黨干部和人民子弟兵的住房關系戶，是保護和積蓄抗戰(zhàn)力量的基地）。我們在北郝村堅壁了三天。

北郝村北邊是滹沱河。我們等到天氣好、日軍不來“掃蕩”時才過了滹沱河。過河后來到楊各莊，在此增加了安平縣的幾個同學。我們在楊各莊堅壁了一個多星期。其間，我被分配到一個姓楊的大叔家。一天夜里，日軍進村搜查，但沒有搜到我所在的這家，躲過一劫。

離開楊各莊后，我們沿途白天堅壁，夜里行軍。一天夜里，在過定（縣）—安（國）公路路旁的深溝向上爬時，交通員在溝壁上挖好幾個小洞先爬上去，然后將繩子扔下來，以便同學們抓住繩子，腳踩住小洞往上爬。

正在此時，西邊來了一隊人。當天有霧，他們走近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是一隊穿偽軍服裝的人。我們正害怕時，對方領隊的人說：“快過！”我們才知道是自己人。

我們來到鐵路邊后，在堡壘戶家堅壁了四天。

第四天夜里出發(fā)前，交通員對我們30多位學生講了封鎖線的情況和要注意的事項。當我們走出十幾里路時，交通員說：“前面有條河，河水不深，可以蹚過去。”過河后還有一道用樹杈做成的封鎖墻，我和幾個大同學先去扒開了個能通過人的口子，然后大家一個跟著一個鉆過去。走了不一會兒，又遇到一面一人多高的封鎖墻，緊靠著鐵路。我們在墻下蹲著，等火車過后，我先幫個子矮的同學過去，然后自己再翻過去，我們很快過了鐵路。

過鐵路后又出現(xiàn)一條很深的封鎖溝，交通員照樣把繩子扔下來，一個個往上爬。通過封鎖溝后，我們跑了一段路。后遇到一條較寬的河，河水有大腿深，結了薄冰，只好脫掉棉褲蹚過去。過河后來不及穿上棉褲便往西北方向跑了十幾里路，交通員才讓大家穿好衣服休息。

天還沒亮，我們到一個村莊的地洞里躲藏。在地洞里，我們只能坐著，待到天黑才出來喝水、上廁所、吃一碗紅薯粥，然后又回地洞里藏著。

第二天夜里出發(fā)后跑了20多里路，來到一座山旁。山上修了許多崗樓，便于監(jiān)視和逮捕過路人員。交通員領著大家向山坡走去，不一會兒發(fā)現(xiàn)山坡上有燈光，聽見有人說話。交通員感到不對頭，馬上向后傳口令：“快往回跑！”我們轉過一個山角，翻過一個山頭，進了山溝。

走到拂曉，我們看到有穿軍裝的人，交通員讓大家趴在溝里側臥隱蔽，他一人走上前去回復口令，確認是自己人，才叫我們走。吃過早飯后，我們一路順利地來到冀中軍區(qū)所在地唐縣張各莊。民運科的人對我們說：“抗中在完縣的欒頭村。你們出發(fā)經過洪城村（冀中區(qū)黨委所在地），再往東北方向走十二三里路就能到欒頭村，即能找到抗屬中學收容站。”

1942年秋，冀中各中學的師生由抗中收容站收容。這時抗中還有冀中區(qū)精兵簡政下來的一批年輕干部和劇社的一些社員。其中，年齡最小的僅14歲，最大的20多歲。他們來自經過日軍殘酷“掃蕩”的冀中平原地區(qū)。他們突破層層封鎖線，有的由武工隊員掩護，有的由地下轉運站的領路人領著偷襲，有的由秘密交通站化裝轉送而集結到這里。

在冀中平原地區(qū)，環(huán)境雖很殘酷，但生活必需品并不太匱乏，能夠吃飽穿暖。到了冀西，情況發(fā)生很大變化，山區(qū)十分貧瘠，加上敵人頻繁的“掃蕩”，實行滅絕人性的“三光”（殺光、燒光、搶光）政策，物資十分貧乏。當時敵人嚴密封鎖平漢路，切斷了平原對山區(qū)的供應，使糧食、食鹽、布匹、藥品等生活必需品很難運進山區(qū)。經常性的缺糧使大家處于一種半饑餓狀態(tài)。

這時，抗中編了四個隊。于象乾任一隊隊長兼指導員，劉紀任二隊隊長兼指導員，崔克己任三隊隊長兼指導員，侯鵬飛、解杰分別任四隊隊長、指導員。

1943年元旦過后，王澤帶領抗中收容站的師生隊伍，向靈壽縣進發(fā)。經過三天行軍，抗中到達抗大二分校校部陳莊，后并入抗大二分校附屬中學（簡稱“附中”）。

歷盡艱險，向延安轉移

抗中并入附中后，在校師生1500多人。我們來自冀中平原的學生用兩周時間鍛煉爬山。緊接著轉運糧站，一天往返七八十里路，準備反“掃蕩”。之后重新編隊，編為十一個隊。我被編到十一隊一排一班。

我們首先鍛煉夜行軍、夜間緊急集合。鍛煉結束后回到原駐地。

2月12日，孫毅校長在靈壽縣的團泊口做出發(fā)前的動員講話：“1942年，日寇對華北抗日根據地，特別是冀中地區(qū)的‘五一大‘掃蕩達到空前殘酷的程度，晉察冀邊區(qū)正處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階段。黨中央決定，為戰(zhàn)勝暫時困難，減輕邊區(qū)人民的負擔，實行精兵簡政，將敵后根據地部分學校和一些青年干部有計劃地轉移。為粉碎敵人的大‘掃蕩，要做長期準備，高上科（高級科、上級科）的同學要和附中同學混編成隊，每個隊設一兩個女生班。現(xiàn)編三個營，分南路、中路、北路分別活動。你們必須馬上進行轉移準備，待命行動。每人準備一根小棍，平時當拐棍，路過敵占區(qū)時還可以扛起當槍，迷惑敵人。三路沿滹沱河、桑干河逆流而上，到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好好學習本領，準備成為建國的人才……”

孫毅校長動員后，各營分開活動。于2月16日出發(fā)。

一營為南路。營長張杰軒、副營長戴伯行、教導員趙卓云，率高上科二隊和附中一、二、七、九隊600余人活動于滹沱河沿岸、盂縣一帶的游擊區(qū)。每天行軍百余里，于3月在忻縣以北通過同蒲路，翻過云中山，在寧化附近渡過汾河，經宋家溝到達岢嵐縣城。

二營為中路。營長江峰、副營長陳文彪、教導員張駕伍，率高上科三、四隊和附中三、四、八、十一隊700余人從龍泉關、大教場、東西下關、五臺到雁門北的靈丘、繁峙縣的南山，經崞縣境內，在寧武以北順利通過同蒲路。急行軍通過120里路的無人區(qū)，越過蘆芽山的最高峰——摩天嶺，到達岢嵐縣城。

三營為北路。營長熊伯濤、黨總支書記彭云，總責任人江隆基，率高上科科部及一隊，附中校部及五、六、十隊800余人從阜平縣城南莊、溫塘、溫泉、下關、平型關到應縣的南泉，再過饅頭山、雁門關，沿長城西行，于3月3日在寧武以北越過同蒲路，不久翻越管涔山的荒草梁，然后到達岢嵐縣城。

走中路的我營到達岢嵐縣城最晚。通過封鎖線時，我記憶深刻的有以下幾件事：

在過封鎖區(qū)時，隊伍跑得很快，在我前面的一個男同學，轉過山腳后與前面失去聯(lián)系。幸好用掌聲聯(lián)系上了，鼓掌三聲是問“你在哪里”，鼓掌兩聲表示回答“我在這里”。

一天下午各隊集合完畢后，營首長動員說：“為什么非要翻過終年積雪的蘆芽山最高峰的摩天嶺呢？因為山兩邊的路都被敵人重兵把守，無路可走，只有戰(zhàn)勝這座山才能到達目的地。”

雪山氣候奇寒，空氣稀薄，天氣變化無常，稍有不慎就會迷失方向掉隊，或掉進雪坑凍死，或被野豬吃掉。營首長規(guī)定了聯(lián)絡信號、標志以后，還特別強調，不許大聲講話，不許抽煙點火，記住你前面的人，帶足干糧，遇到大風雪時要手拉手，緊跟隊伍，不要坐下休息，停頓時要踏步，否則會被凍僵、凍死。同學們要互助友愛，年紀小的和年紀大的同學編在一起，體弱多病的同學和身強力壯的黨員編在一起。年小體弱的同學可把背包中的便服穿上，既減輕負擔又隔風保暖，還可以將被子披起來用背包帶系在脖子上當斗篷……

我們剛向摩天嶺行進時，路還比較好走。后來進入原始森林，越來越難走，走幾步就滑下來，要互相拉著走。夜里就更難走了。我們營里有一位體弱多病的同學，坐下后起不來了，凍死在了摩天嶺。

有一次，領路的人在雪山上迷了路，我們只好等候。等候時，我們在雪地上不停地踏步、搓手，防止凍傷。

天漸漸黑下來，人們在夜晚的雪山很容易失去聯(lián)系，狂風呼嘯中無法聽見喊叫聲，只有手拉手。可是雙手凍麻木了拉不住，只好用繩纏繞在彼此的手腕上，以免失去聯(lián)系。有人總是警惕地喊：“不能站住！不能坐下！”推動前面的人繼續(xù)前進，使整個隊伍不停下腳步。大家心里明白：停下來就意味著生命終結！生死關頭，戰(zhàn)友之間的互助友愛是極其偉大的！

天漸漸亮了。營長手拿指北針，與營部的一些人，及當地的向導共同勾畫了前進路線。隨后，我們跟著向導順著一條溝道飛快前進。

下午5時多，我們到達宿營地。

隨后，又行軍幾天到達岢嵐縣城。營長高興地對大家說：“小朋友，你們勝利了！你們個個配稱是小英雄，我向你們表示祝賀！”至此，三路大軍終于會師于岢嵐縣城，這是偉大的勝利！

三路會合后繼續(xù)行軍，經興縣在臨縣第八堡準備渡黃河。

過黃河前，隊長講：“春天河里的冰化了，大冰塊順水往下流動。昨天聽說前邊有兩條船被冰撞翻了，今天我們過河要以排為單位。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在船上要坐穩(wěn)，不許亂動！注意在船上不能說‘翻‘沉一類的字眼兒，風浪越大越要紋絲不動。”

第二天清晨，我們在黃河沙灘上集合，等候渡船，以排為單位上船。隨著“起船嘍！”的一聲號令，五六個船工跳進水里推船，待到船能行駛時，便跳上船搖船櫓。船工的號子驚心動魄，高亢而急促。歷盡艱辛，我們終于渡過了黃河。

這時傳來一個好消息：我們要到延安去！延安是我們心中的圣地。

隊伍渡過黃河后，穿過佳縣，在米脂縣住了三天。我們和米脂中學舉行了聯(lián)歡。

3月22日，我們到達抗大總校所在地綏德，受到抗大總校代校長徐向前，副校長彭紹輝、何長工的接見。

徐向前在慶祝會上講：“首先對來自晉察冀邊區(qū)的抗大二分校附中全體師生表示熱烈歡迎。紅軍走了二萬五千里，你們走了二千五百里，你們也過了雪山、無人區(qū)，算是個小長征吧！陜甘寧邊區(qū)是黨中央、毛主席所在地，是抗戰(zhàn)的后方，希望大家抓緊當前有利時機好好學習，為將來對日反攻，迎接抗戰(zhàn)勝利貢獻力量……”

彭紹輝講話說：“你們遠道而來，大家辛苦了！希望你們在黨中央、毛主席身邊好好學習……”

4月7日，全體師生移住清澗縣城，一邊學習一邊進行長途行軍總結。4月20日，在清澗召開的總結大會上，教導主任江峰做了長途行軍的總結。

4月27日，附中從清澗出發(fā)，經延長、延川、甘谷驛，于4月30日到達延安。

聆聽朱德、賀龍講話，集體參加八路軍

初到延安的兩天先整頓紀律。5月3日，在大砭溝八路軍大禮堂，賀龍司令員接見了附中的全體師生。賀龍說：“由于革命形勢的需要，中央軍委決定，安排你們去隴東（甘肅東部）。你們以前主要是學文化，不會打仗，你們的教學內容要改變一下，由主要學習文化改變?yōu)橹饕獙W習軍事。溫室里長的花木經不起風吹雨打，鐵不經過冶煉不會成為好鋼。干革命不能怕流血犧牲，今后你們每個人身上要準備穿幾個眼眼，國民黨反動派打來的時候，你們要拿起槍桿子，保衛(wèi)陜甘寧邊區(qū)、保衛(wèi)延安、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

緊接著在陜甘寧邊區(qū)參議會禮堂，召開全體干部和全體共產黨員大會。江隆基校長進行了學校合編和學習任務變化的講話。要求干部和黨員起模范帶頭作用，做好全體學員的思想工作。

5月4日，各班進行了討論，一部分黨員積極分子表示擁護這一決定，一部分人隨大流，一部分人對學習任務的改變缺乏思想準備，想不通，情緒低沉。這些情況都及時匯報給了軍委總部。

5月5日晚，朱德總司令在大砭溝八路軍大禮堂接見了全體師生，大家非常興奮。在灰暗的汽燈下，大家靜靜地聆聽。朱德說：“毛主席本來想來看你們，因工作太忙，我代表黨中央、毛主席來歡迎你們！毛主席讓我問候你們！”在講了國際形勢和抗日戰(zhàn)爭形勢后，朱德又說：“為了克服困難，堅持抗戰(zhàn)，減輕人民負擔，黨中央、毛主席號召邊區(qū)軍民開展大生產運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359旅在南泥灣一手拿槍，一手拿鎬，一面練兵習武，一面生產，他們生產的糧食自給有余，他們是榜樣。黨中央要你們拿起鎬頭開荒種地，建設校舍；拿起槍桿子保衛(wèi)邊區(qū)；拿起筆桿子學好馬列主義和科學文化知識。你們都很年輕，是最有前途的，也是最幸福的。希望你們好好學習，將來建設新中國，成為有用的人才……”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隨后，何長工副校長也講了話。接著，魯藝演出了《兄妹開荒》，附中同學也表演了

節(jié)目。

5月6日，同學們參觀了寶塔山、延安古城和新市場等地。師生們看到延安的風光和新氣象，更加深了對延安的熱愛。

5月7日，附中這些熱血青年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延安，奔向隴東合水縣的抗大七分校。

1500余人的師生隊伍由此改編成新的抗大七分校二大隊（八個男生隊，八個女生隊）。5月17日，舉行了集體入伍儀式，我們成為光榮的八路軍戰(zhàn)士。（編輯 王 雪）

（作者是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