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嘯文
1
孫凱進門的時候,我正伸一個長長的懶腰。
公司因為人事變動,空出幾個職位,領導要大家競選。公司上下立即風生水起暗潮涌動。我一介小民,當然不會免俗。在征求表哥的意見后,開始精心準備競選稿。表哥是我們市一個局的局長,坊間傳說他是下一屆政府副市長熱門人選,更關鍵的是他與我所在公司老總關系不錯。有人撐腰,我當然放手一搏。
孫凱說,主任在準備競選稿啊?我看看面前的講稿,不置可否地笑笑。
和孫凱認識有段時間了,他就是一個標準的自由職業者。每天游蕩在能進去的市里各機關單位的辦公樓里,幫助那些懶惰的工作人員處理淘汰的辦公設備。孫凱做事認真,如果他做的事情你有微詞,他會弄到你滿意為止,即便很熟悉了,也知道分寸,這點我很欣賞。孫凱家跟我老家離得不遠,我們還是白灘中學的校友,我讀初三時,他讀初一。現在孫凱在城里租了房,目的是陪女兒讀書。女兒在我們市一中,今年要高考了。孫凱曾經給我看過她女兒的照片。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成績在班上排名前十。班主任說了,不出意外,考個一本沒問題。孫凱說他們租的房子離學校大約三百米,一輛28型號的老式自行車是父女倆的交通工具。每天早中晚,自己像個保鏢,鞍前馬后伺候這個唯一的寶貝女兒。
郭嘯文,湖北潛江人,業余文學創作多年。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第二、第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湖北省首屆影視劇本創作高級研修班學員。電影劇本曾獲首屆“湖北省電影文學劇本大賽”評委會大獎。

我們這地方不知什么時候有的這種怪現象,家住鄉下的學生們本來都可以住讀的,但好多家長都放下自己的事情到學校周圍租套房子陪讀。一般都是母親陪在兒女跟前,孫凱是陪讀家長中的例外。我曾經問過孫凱,孫凱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一笑,說她媽媽身體不好。我馬上說,其實你陪讀也不錯啊,你看你,還可以輕輕松松地做些事情,她媽媽也許就做不了。孫凱顯出女人般的羞赧:還不是靠領導們幫襯。
孫凱手上提著個方便袋,袋子打開,一個變形金剛展現在眼前。
這個送給你兒子。
我不能要他的,兩人便推搡。
孫凱急。你老哥瞧得起我,我也認你,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我自己都覺得拿不出手,好在你兒子還小,喜歡玩這個,要是大了,他玩的東西我還真買不起。
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罷手。
孫凱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按了。文哥,那個事還是要麻煩你。
因為和孫凱有層初中校友關系,他就一直叫我文哥,喊主任或領導那是調侃。孫凱說,你表哥那邊你要幫我說說啊,他們也有蠻多事情我可以幫忙弄的。
表哥那邊是個大局,事情肯定多。不過他上次說后因為事情多,我忘了。
好,等有合適的機會我給你說說看吧,有眉目我就告訴你。
那我先謝了,業務來啦,你忙,不打擾了。
我這表哥,也是無意中讓孫凱知道的。那次他給我們印表格,我拿樣品給他看,說,這是我表哥他們局的,你就照這樣的做,改頭換面而已。說來也巧,我表哥因為老要出門招商引資就印了名片,順手給過我一張,這張名片就跟表格放在一起。孫凱看到我表哥的名字臉色漲紅,沒來由的興奮。好一會才說,看這名字,我應該認識你表哥的,麻煩你介紹介紹啊,我也到你哥那里討些事做。當時我就答應了,還開玩笑說,他們是個大局,你會發財的。孫凱聽后說話的調門都變了,我一時莫名其妙,他平常不這樣的。文哥,你一定要幫我介紹啊,發財了我請客,一定請客!后來我跟表哥見過幾次,可每次都忘了說孫凱的事情。
其實我表哥混到現在很不容易。
表哥最初的職業是教師,那時才二十出頭。卻因一件意外的事情結束了教師生涯,調到了一家國有企業。在企業里做了幾年,因為文章寫得好,適逢報社招人,過關斬將,調到了報社。到報社兩年后又被抽調到市委宣傳部,再后來就到一個鎮當書記。當書記的第二年,因為征地,他管轄的一個村里,一家三口自殺,震驚幾級政府。省里發了通報,相關責任人被刑拘,表哥被記大過。好在表嫂有位親戚是人大的一個副主任,攻關斡旋,終至風波平息。三年后,組織上安排他出任農林水產局局長。
我們這里地處江漢平原,俗稱魚米之鄉。表哥從小在農村長大,對我們這里的水產了如指掌。上任伊始,便下大力氣發展特種養殖。小龍蝦、螃蟹、泥鰍、鱔魚……又引進扶持了兩家水產品加工企業,一時間我們市的水產事業蓬勃發展蒸蒸日上。
那些日子表哥陀螺似的無日夜連軸轉,但表哥心里痛快。覺得高速運轉的生活甩掉了幾年來積郁的晦氣和無名憤懣。
表哥說他的日子回歸了他既定的航向。
再次見到表哥時,我特地說了孫凱的情況。表哥笑笑,叫他來找我吧。
我隨后便給孫凱電話。電話里聽得出孫凱的激動。一件小事呢,看你興奮的,你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行啦。會的,會的。孫凱估計是在吃什么,唔唔啊啊的說著感謝話。
2
鄉下的姨父來了,給我家帶來一大包野生的水菜薹,幾十個土雞蛋。
我媽就一個妹妹,這個小姨很疼愛我們。逢年過節我們沒事就會到鄉下去看他們,她的菜園里有了什么新鮮東西總是差姨夫第一時間給我們送來。
吃飯的時候姨父說他還要去看看他的老同學張校長。
姨夫和張校長是發小。
張校長退休后回了鄉下老屋居住,于是幾十年不在一起的伙伴重新聚首。前些年老兩口進城當了孫子的保姆,一直沒回去。于是姨父只能借到我這兒送土特產的機會見見老伙伴,雙方互通城鄉情報。
第一次見面是我帶姨父去的。姨父說了張校長兒子的單位,我說步行大約一刻鐘就到了。找人更不費勁,老遠姨夫就說我聽到他的聲音了。近院門,就看到三四個人圍坐在門衛室口,激烈地爭論著什么。姨夫說,那個白頭發就是。一見這人,二十幾年前的印象馬上在我腦海呈現,我說我認識,這不是我初中的政治老師嗎?這個張校長那個時候就頭發花白,全校師生都記憶深刻的。姨夫說,我猜你也認得,白灘中學的校長呢。眼前的張校長一頭銀發白得晃眼,嘴角的唾沫沾得住蒼蠅,伴著夸張的身體語言。看到他,我仿佛又坐在了當初的政治課堂上。
張校長看到姨父很驚訝,停頓,張大嘴,站起來。稀客,稀客,來了稀客。連招呼也不跟那些人打,擁著姨父往自己住的架空層走。
姨父在張校長那里過了一夜。
好像是他們見面后的第二年,張師母病逝。
以后也見過張校長幾回,大約是老伴不在了的緣故,張校長似乎沒了我第一次見到的那種精神。
您是要去看看張校長。我邊吃邊說,前幾天在菜場碰到過他,精神不是很好呢。
唉,人年紀來了,又單了伴,兒媳婦又狠,張校長過得不舒坦哦。
姨父抿口酒,嘆息。
3
單位的競聘如期進行。答辯、民主測評、黨委復議。有眾望所歸者,也有斜刺里殺出的黑馬。我以比第二名多0.03分的微弱優勢勝出。一些同事恭維我,說我跟青歌賽的選手樣,拼的是實力啊,我打哈哈。
我第一時間向表哥報告我的競聘情況,表哥輕笑一聲說,上崗了好好干。掛了電話。
某個周末的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接到表哥的電話,問我忙不忙。我正謀劃周末找人打發時光呢,立即問表哥有什么安排。表哥叫我找個茶吧,他想和我坐坐。
二十分鐘后,我們在茶吧見面。
雖說我們可以經常碰面,但兩人坐在一起閑聊的時候卻不多,主要是他隨便什么時候都比我忙,碰到也都是匆匆幾句話。
表哥問了我競聘的一些具體過程,聘后公司里有什么反響。我如實敘說。表哥吹著茶葉細細聽。末了我還是忍不住問他,是不是給我們老總打過招呼。
也沒怎么特別強調,我們這種圈子里平常好多事都是換手抓癢的,他侄女就在我們局呢,去年就聘上科長了。
哥,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弟兄間不說這種話。表哥轉了話題。你說的那個什么孫凱,前幾天他到我辦公室了,說是你介紹的,想做些雜活。
我便將孫凱在我們這邊做的事情及我個人對孫凱的看法和盤托出,并且著重說了孫凱現在的處境,本著仁義之心吧,我們可以幫到的就幫忙一下,如果哥哥覺得多余,我就叫他以后不去打攪。
這倒不至于。表哥啜口茶,聽他的口音好像是我們那一帶的人。
我明白表哥找我來坐坐的目的了,我意識到我犯了表哥的忌。
前些年,因為窮,在我們鄉下,不知是哪個村的人想出的主意,大家紛紛效仿。這主意就是,如果你在外做了官或者做生意發了財,村里每換一屆書記都會將你請回來,名義上是要你出主意,幫鄉親們致富,其實就是要你掏腰包放血仗義疏財。得益的是你還在村里的親友啊,還有看著你從小長大的鄉親啊。靠這種方式,村里的學校、自來水、公路……便都看起來有模有樣了。
表哥在國企上班時是辦公室主任,我們村修自來水塔時邀請了他。
表哥很為難。一個企業的辦公室主任是沒有什么開支權的,自己掏工資去充胖子也充不起來,他那時候一個月才百把塊錢。沒辦法,硬著頭皮跟廠長說了。沒想到廠長竟然一口答應給一千塊錢,只要能拿回憑據供報銷。廠長說了他的理由:表哥在省報和行業報上的幾篇新聞稿,為廠里的銷售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一千塊錢算是對表哥的獎勵,讓他在家鄉人面前風光風光。
會計在記賬的時候笑著說,哎呀,你要是當了校長,給我們的貢獻更大喲。
表哥立即黑了臉。
以后不管村里什么事情,表哥從不參與。
表哥再也不愿意接觸老家的人,甚至老家周邊的人。
看來是孫凱的年紀及口音讓表哥過敏了。
反正你們有事可以給點他做,沒有的話他也不會天天去賴著纏著你的,這點我可以替孫凱擔保。
以后再說吧。表哥若有所思。
我向表哥隱瞞了孫凱在白灘中學讀過書。
表哥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就在白灘中學。這么多年過去了,親戚朋友從來不在他面前提白灘中學這幾個字。
4
中午回家吃午飯,老婆講起馬路新聞,竟然是關于張校長的。張校長被人打斷了一條腿,我吃驚不小。
老婆單位是電影公司。有一男同事,人高馬大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單位效益好的時候,這位同事做場務員。查票、巡場。一般混票逃票的小年青們看到他都是抱頭鼠竄的。到當下,電影不景氣,電影公司的地盤位于鬧市區,于是開發做了賣場。全體職工下崗,職工們只好自謀生路。這同事沒別的能耐,便把自己住房向街的一間打穿,與老婆賣起麻辣燙來。大男人做這個,不免天天窩火。
說的是這男同事的母親。
老母姓劉,現年六十二了,原來是我們市劇團的演員。也許是模樣不很好,沒做過主角,但身材及保養都是很棒的。當初曾經有人給這位寡居的戲劇演員介紹過對象的,考慮到三個孩子的感受,老人家沒有答應。到三個孩子都出去單過了,偌大的三室一廳就顯出了空曠。五十五歲以后,劇團里就基本上不再安排她的角色了,神經一松弛情愫就上升,就想有個人能夠說說話。
我們這個小城雖說不大,但供人們休閑娛樂的公園卻有四五個,且每個公園里都各玩自己的特色:廣場舞、腰鼓、戲劇、繞湖走……劉媽媽做演員時對于這些項目是不屑一顧的,自己日常練功的強度比這大多了。但現在的目的是鍛煉身體啊,想當初自己的一腿一步在舞臺上那都是要精打細算的,不免感嘆。現在自己閑下來了,肌肉跟骨頭就開始膨脹,才知道身體確實要活動,原來沒這感覺的。在劇團已退下來的幾位老大姐的言傳身教下,劉媽媽很快成為幾個項目里的風頭人物。
劉媽媽成了幾個公園里的紅人。因為有各式老頭開始騷擾劉媽媽了。
事情當然會傳到兒女們的耳中。首先是女兒回家揣摩老娘的心思。按女兒的思維,老娘不應該在這個年紀了還準備臥榻拓寬,梅開二度。不料老娘不是內疚地向女兒訴說自己一個人的孤獨,而是大說自己融入社會后的自信和暢快,說得竟然春風拂面流光溢彩,把女兒嚇傻了。趕緊搬兩個哥哥來給老娘降溫。
兒子們也沒有好辦法。老二是個老師,說話還溫和,只是叫老娘身體不要活動的太狠了,物極必反。有時間在家看看電視也是很好的,現在放的那些家庭倫理劇同樣可以拴住人。老大則抽悶煙,臨了說句大實話,媽媽不要老了讓人家戳脊梁骨。就這一句話,劉媽媽淚流滿面。女兒也跟著哭起來。
張校長與劉媽媽扯上關系卻不是在這些場合。老婆說,介紹張校長與劉媽媽認識的是張校長的一個學生。這學生做廢舊回收生意,走街串巷,與劉媽媽有過交往,于是介紹與張校長結識。不知是張校長的口若懸河,還是外形上的溫文爾雅,反正劉媽媽是真動心了。
老大決定強力制止。
不料倆人第一次短兵相接時老大沒有如愿。
那天,老大把從菜場出來的張校長截住了。
在這之前老大打聽過張校長的身份,知道他是退休教師,底氣就有點不足。自己小時候書讀不進去,怕的就是老師告狀,現在要面對一個老師,兒時的恐懼感莫名其妙的就有點上竄。
老大把自行車別在張校長前面擋住去路,嚇了低頭走路的張校長一跳。
老大說話。人沒有從車上下來,就那么倆腿著地撐著,那姿態仿佛在打劫隨時準備逃跑。你老是張校長吧,我請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媽媽交往。老大的眼睛很空洞地看著前面的路。
張校長被人橫車截住,嚇了一小跳,但一瞬的功夫就準備好了口舌。抬頭看見的卻是個大塊頭的中年人而不是什么騎飛車的毛頭小伙,再一聽來人等于是自報家門直截了當的一句話,就明白這應該是劉媽媽的老大。
張校長把手里提著的幾個土豆順勢放在老大的車后架上。
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聽你媽媽說起過你們,那你說說我們為什么不能交往。
張校長拍拍手上貌似有的灰,按老習慣反剪雙手。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孤單的老年人都希望余生有個可以說話的伴,有些事情你們子女是做不到的。再者,隨著我們的年紀越來越大,生活自理能力會越來越差,到時候你們會嫌棄我們,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互相有個照應,會給你們省去很多麻煩。你們也都拖家帶口的,給你們省事難道不好嗎?
老大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紫。把張校長的土豆提起摜地下。坐正了,丟下一句惡狠狠的話:你跟我媽來往要吃虧的。絕塵而去。
唾沫剛剛上來的張校長怔在那里,腳下的幾個土豆老鼠般四下亂竄。
一個并不是月黑風高的夜晚,時間不到九點。
四月的天,涼風習習,劉媽媽已經穿上裙子了。今晚張校長與劉媽媽心情很好,在劇院看了一場劉媽媽單位一出新戲的演出。把劉媽媽送到家后張校長自己回去,還哼起了“烏蘇里船歌”。小學旁的那條小路沒路燈,就在快到出口的竹園邊時,張校長被人一棍掃到了左腿。在張校長整個人身前傾仆地的時候,暗處的人反方向跑了,張校長連人影都沒看到。劇痛的張校長由仆而坐,只幾分鐘,張校長就摸到自己的腳踝腫起來了。
很久才有一對小青年路過,見狀,趕緊把張校長送醫院。
張校長的兒子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聽完老爺子的述說,掏出手機就報警。
警察很快來了,做了筆錄。表示一定盡快破案。
張校長第二天沒忘給劉媽媽電話。劉媽媽來醫院時,張校長一只腳吊著,望著劉媽媽苦笑。
我不知道該不該給姨父說張校長的事,老婆說你先到醫院去看看張校長再說。不嚴重就算了,姨父家里事也多。我想也是。
在醫院骨科,我見到已經住院一個星期的張校長。
張校長見到我很高興,連說不該不該。我說,您是老師啊,學生看老師應該應該。張校長嘿嘿笑了。不是探視時間,?張校長正寂寞著,我的到來讓張校長興奮。
找到兇手了嗎。我摸摸張校長依然腫脹的小腿。
找個屁。張校長似乎不在乎找兇手。黑燈瞎火的,我連影子都沒看到,他警察是神仙啊。
呵呵,也是,但您不能糊里糊涂的被人打呀,您是不是跟人結仇了?
跟人結仇?沒有。我自己怎么為人處世我自己是明白的,肯定沒有什么事鬧到讓人暗地里下黑手,我估計是那人看錯人了。
但愿啊。我覺得我有必要說出我的猜測。聽說您在戀愛啊,那阿姨的兒子可是阻止他媽媽找老伴的,會不會是他打的您呢。
不會,這孩子我見過,他是想阻止我們,他要打我,那天他就打了。
我總覺得您這不是誤傷。
嗨,找不到人就算啦。
其實情況沒張校長想的樂觀,出院的時候,張校長成了個瘸子,左腳不得勁了,必須拄拐。警察那邊一直說還在查,張校長的兒子也懶得老問了。
5
公司的任命通知下來了。我現在主政公司的一個二級單位。
孫凱來了,帶著他的笑臉和祝福。說文哥升遷了他的業務也會越做越大,直至發大財。明顯的假話,我們都笑。我忽然想起老婆的話,就問孫凱還記不記得我們初中學校的那個張校長。
怎么不記得呢,我們現在走的還蠻近呢,不過,老校長受罪了,前段時間被人打了一悶棍,腿斷了,現在走路全靠拐杖了。
是你給他介紹的老伴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孫凱愣住了,瞪大眼睛望著我。
呵呵,我猜就是你。想不到你還有心思做媒人啦。
我看張校長一個人也蠻可憐,那劉阿姨我也是收舊貨認識的,倆人蠻般配呢,就介紹他們認識了。
那你也應該知道老太太的兒女們不同意她找老伴的。
張校長是知識分子,一般人不能跟張校長比的。孫凱正色回答我。
那你覺得張校長被打是不是他兒子干的?
不敢猜測,嚇唬跟打人性質不同吧。
唉,老頭子就這么吃悶虧了。
我轉移話題,問孫凱找過我表哥沒有。
去兩次了,你哥好像不喜歡我這種人。
你說了你是哪里人嗎?
沒有。我就說跟你有過交道,為生計嘛,也想到領導這里謀些小事情,跑跑腿,不會跟領導惹麻煩。
我告訴孫凱,以后再跑幾次,記住,不要說自己是哪里人,如果表哥問就隨便說個村子,因為表哥不愿意跟家鄉人打交道。
明白了。孫凱蹙蹙眉,隨即一笑。唉,為什么每個人都有說不出口的苦衷啊。
呵呵。我說,所以有人說機關事業單位的人都是帶著面具的演員呢。
周末的晚上沒事,就到公園的湖心島走卵石路,不料邂逅拄著拐的張校長也在走。張校長笑笑說,現在腿不得力,卻老想出門走路了。
我們往島上走,找個條椅坐下。
我問張校長跟劉阿姨發展得怎么樣了,張校長苦笑一聲。慢慢磨吧,她那兒子狠著呢。現在讓自己兒子和他媽住,老太太出門的機會少了。
我總覺得您的傷要么是仇人,要么就是她兒子干的。
我這一生都在學校,打交道的不是學生就是老師。我退休都四五年了,要是有仇人也不會等這長時間吧?你說是她兒子我沒有證據呀,反正苦已經受了,不追究了。張校長拍拍殘腿。
呵呵,校長,我不相信您一輩子就沒得罪過您的學生和學校老師。
看來你一直懷疑我有仇人啊。我做了近三十年的校長,說我誰都沒得罪過肯定不現實,我想想啊。張校長搔搔銀發。我記得的就說給你聽。有在校學生跟社會上的人混,到學校打學生,被我開除過兩個。因為貪污處分過后勤的兩個老師。有一個老師鬧調動跟我拍過桌子。調到鎮中學時為修教學樓跟一個副校長鬧翻了,請上級把他調走才了事。還協助區里處分過剛分配來的馬老師……都是陳谷子爛芝麻,不會等到現在來跟我算賬的。
其實我就想知道張校長還記不記得他當時處分馬老師的事情,沒想到這么多年了,張校長還記得。我很驚喜。
那個馬老師是怎么回事啊,我們那時小,只知道個大概。
什么情況?道德品質敗壞,玩弄女學生罪不容赦!事隔多年再提起這件事,沒料到張校長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
那您是捉奸在床了。
肯定啦,那個年代講的是捉賊拿臟,捉奸成雙。不然他死也不會承認的。
那個馬老師后來怎么了?
反正沒當老師了,老師隊伍里怎么能有這種人呢。張校長頓了頓。其實他們剛開始有苗頭時就有老師給我說了,我沒在意,覺得是年紀大的老師心態不好。因為最初我是很欣賞小馬的。年輕,首屆高考的畢業生,知識面寬,所以一上班我就叫他做班主任。這在我們學校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致好多老師有意見。后來一個副校長也跟我提起這事,說小馬老把那個女生叫到自己寢室去。我于是找小馬談話,小馬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不過是找班長說班級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談戀愛,我相信了他。那天晚上也是那個副校長跑來叫我,說事情嚴重得很。果然,我們踢開他們的門時,那女生衣服都沒穿好,我當時肺都快氣炸了。事實勝于雄辯,他姓馬的還有什么話說?不過聽說那小馬現在還越混越好了。不管他現在怎么樣,我們當時那樣處理他是沒錯的,他當時有個親戚在區里,費了不少力氣才保住他的商品糧飯碗。
6
晚上躺在床上,二十多年前那件轟動全區的,發生在我們白灘中學的大事紀錄片般在腦海里放映。
始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白灘中學在我進校時已經老舊破敗的不成樣子了。教室的地上坑坑洼洼,窗戶上沒一塊完整的玻璃。墻壁也是大洞小眼,課桌及椅子大都缺胳膊少腿,有的教室還漏雨。
學校的主要建筑構成一個U字型。兩邊是教室,一邊六間。中間一排是老師辦公室和宿舍,這排房子后邊是學生宿舍,學生宿舍旁是食堂。食堂很寒磣,老師們也只能買到簡單的飯菜。學生的飯是自己用碗把米淘好放到蒸籠那里就行了,開飯的時候每個學生交一張柴火票,領走自己的飯。到寢室了,吃自己從家里帶來的腌菜,醬菜。沒有飯桌的,滿世界里散去。如果是早餐,就到各個路口打劫走讀生帶的新鮮菜。
我們是首屆的三年制初中,我們進校時,剛好最后一屆高中班學生畢業。以后白灘中學就不再有高中部了。
也真是奇跡,那一屆的高中生里有三個人考上了,竟然有一個考上武漢大學,另兩個考上的是我們縣的師范學校。用我們當地人的話說就是最后一響,放了個沖天炮。
張校長是在我們讀初二時從別的學校調過來的。張校長那時不到四十歲,最顯著的特征是頭發白了一大半,講話時唾沫橫飛。
我們讀到初三時,從我們這里考出去讀師范的其中一個分回來了。
他就是馬老師,我表哥。
表哥教初一兩個班的語文,應該說學校領導對表哥還不錯,表哥還是一個班的班主任。
也就是這時候,表哥班上轉來一個漂亮女生。
我們讀初中的時候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像我們初三,有的十五六歲,有的卻十九歲了。這個轉過來的女生因為漂亮,立即有人打探到她的全部信息:她是另一個鄉的人,十六歲,本來在讀初二,因為不堪班上發情小犢子的騷擾被迫轉到我們學校,怕跟不上,所以從初一讀起。很不幸,她們這屆初一的學生最大也才十四歲,玩不到一起。因為家遠,這個女生只有住讀,漂亮女生形單影只。
漂亮女生叫林梅,幾乎在她進校的那天,全校老師同學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們那時收集明星畫片,很快有個同學拿出一張任冶湘的照片,說跟林梅像不像?大家都驚嘆,真像啊。原來我們這農村也可以出美女的。
林梅留著山口百惠的那種發型,身高應該有一米六以上,粉紅色的春裝,挺拔的身姿和豐滿的胸部,走在哪里都是鶴立雞群。把我們這些懵懂小子撩的春情蕩漾,卻沒一個敢上去搭訕。
不久就有小道消息說,林梅的班主任馬老師很關心她,先是讓林梅做了班長,然后時不時的喊林梅到辦公室去了解班上的情況。
農村的孩子都鬼精詭詐的,自己不敢做的事就等著看別人做,馬老師對林梅關心多了,就有學生開始散布推測,馬老師在和林梅談戀愛了。
推測也合乎情理,馬老師也就二十歲出頭,林梅十六七歲,要在社會上,他們戀愛沒任何人會質疑。
表哥那時住在食堂旁的一個單間里,大約十個平方。表哥很講究,把這十個平方分成幾塊。最里邊是床,有一張布幔隔開。左邊是放書的桌子,上面擺著雜志,小說,相框,詩集。最貴重的物品是一個磚頭大小的單卡錄音機,有幾盤鄧麗君、劉文正的磁帶,還有表哥錄的當時流行的一些歌曲。靠窗是放在架子上的洗漱用具,還有一個煤油爐。我之所以對表哥寢室那么熟悉,是因為我常到他那里混菜吃。表哥有工資啊,有時候吃食堂吃膩了,他就自己去街上買點好菜加工,這時候他會喊我一起分享。
一次我們在一起吃肉燉白菜,我把同學們的傳言報告給表哥。
表哥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表情沒有什么變化,似乎知道大家在議論自己,卻問我怎么看這事。
你是老師,不能叫別人說你跟學生有事情。
呵呵,不會怎么樣的,我有分寸。
其實林梅真的很漂亮,她能做我嫂子好啊。我笑說。
不準亂說。表哥對我瞪眼睛。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學校發生了大事:張校長把表哥和林梅堵在了寢室里。
我們沒看到現場,全部后悔得跳腳,因為我們都回家拿米去了。幾個一二年級的住讀生賣弄似地講了他們看到的事情經過。
時間應該是十點左右,這幾個學生的寢室離表哥的不遠。他們說,聽到有人很大聲的喊開門,覺得肯定出了什么事,就爬起來看。結果是張校長和一個副校長在馬老師寢室門口踢門。好半天門才開,林梅在馬老師寢室里。林梅看到屋外那么多人,蹲在地上就哭起來。后來一個女老師把林梅弄走了,張校長把馬老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
他們光著身子啊?有同學口水都快流下來。
我們沒看到。小同學們一臉惋惜。
從那天開始到我畢業,我一直沒見著表哥。
我后來才知道結果,學校不能隨便處理表哥這種事,上報到區教委,區教委報區政府。張校長是堅持要嚴懲表哥。幸好表哥有個親戚在區里。區領導商量后說,鑒于女方不是不懂事的幼女,如果這事發生在社會上,他們就是談戀愛,談戀愛倆人發生關系,只能說是生活作風問題。考慮到沒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不一棍子打死,給年輕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最后將表哥調離教育系統。
林梅在出事的第二天就離開了學校。后來聽說沒再讀書了。
7
早上在菜場碰到表嫂,才覺得這孫凱確實有耐力和韌性。跟表哥不冷不熱地接觸了一兩次后,孫凱的目標轉移到了表嫂這里。
在我們這彈丸之地,想方設法弄點身外之物是每個人都有的想法,因而各人都在找或者說有了自己的財路。面子大的官員們在各種項目上插手或者干脆在任職期間,就隱形在某企業里做股東,處于中游的官員們也不想放棄自己可以聚集的那點小利,因為你放棄了別人就拿走了。于是局長副局長科長們量體裁衣,根據自己的行業、自己的人脈,叫家人或者親戚開個專賣店,弄個餐館,開個洗腳城什么的。現在的人們多會投機啊,要找領導辦事,從領導的專賣店里給領導夫人拿張卡,還假裝不知道這個品牌好不好,一張卡好幾千呢,你說好不好?以后想辦的事情就順利多了。
表哥膽不大但也不落俗套,叫表嫂開了間餐館。
孫凱不知在哪里打探到表嫂開餐館這個信息的,在帶朋友吃過兩次飯后,給表嫂建議——
表嫂的餐館不在鬧市區,而是在破產了的麻紡廠廠區。面積大,租金低。從城區出來不等紅綠燈路上沒人攔車打招呼最多五分鐘。這里還有一個好處是有寬闊的停車場。
孫凱跟表嫂說,他跟我是好朋友,聽說您是他嫂子,就給您餐館一個建議。您這里場地寬闊靠近郊區了,如果把他們老家的那種鍋巴飯拿來做賣點,生意一定好。
說起鍋巴飯我嫂子就差點流口水了。想當初嫂子在社區上班時,大家還三五成群驅車專門到鄉下吃鍋巴飯。那土雞湯往鍋巴上一澆,沖鼻的香氣啊!脆生生焦黃的鍋巴嚼在嘴里,女人們都要吃三碗飯。
孫凱又說,他可以叫人直接送老家那邊產的土雞、土雞蛋、鱔魚、泥鰍、地黃瓜……他們基本都是賣給二道販子,直接給您,您比販子出的價稍高點就行。
表嫂立馬采納。按孫凱的建議,表嫂還請了兩個農村老太太,在廚房院子里碼了三口土灶,買來樹枝木料邊角,高調燒鍋巴飯。食客進餐前免費觀賞“鍋巴飯是怎樣做成的”。
表嫂餐館的生意一下子就蓋過周邊餐館,這個時候即使你打著表哥的牌子來也得排隊等臺子。
表嫂在菜場對我說,你那朋友的主意真不錯,你見到他代我謝他呀。
我專門給孫凱打了個電話表達表嫂的謝意,同時對他曲線救國的良苦用心表示贊賞。孫凱笑:嗨,我也沒想到這一招能管用,在我們鄉下,天天吃鍋巴飯,牙巴骨都嚼酸,這城里人牙口好啊。我們都笑。既然你有這種計謀,你看吧,表哥單位的大門不久就會向你敞開了。
孫凱終于在表哥那里得到第一單業務:進一千本材料紙。
表哥單位換辦公用具,一堆桌椅板凳處理給了孫凱。
孫凱叫我代他謝謝表哥。
我也特地打了電話給表哥。
表哥說,這小孫還蠻靈醒,做事牢靠不拖拉。我說,兄弟給你介紹的人肯定要拿得出手啦,再說對于你我有些事也是舉手之勞,與其給個不相干的人,何不給個也許關鍵時刻用得著的人。那是那是。表哥同意我的觀點。
我說這話是有例子的。現在這個社會,有時候看似簡單的事情卻總是淅淅瀝瀝難得清爽。我們單位一個科長的弟弟弄出場車禍,雙方協商不成鬧上法院,對方獅子大開口,官司總不得了,親戚朋友都跟著煩躁。一次吃飯時科長把這苦悶說給一個鄉鎮的同學聽,飯桌上還有個跟著同學一起來的朋友,是個平常關系不錯的閑雜人員。閑雜人員問清對方名號及住址后說,我跟您去試試。第三天,對方痛痛快快的簽了字。臨走還說,我們以后看到了都是不認識的人,你們狠,我們躲。
朋友問同學是怎么搞定這家人的。同學說,我那伙計帶幾個人在他家里一天時間上上下下七趟,你說他們能不神經嗎?
人就怕惹上麻煩。有時候公開公正公平解決不了的問題,稀奇古怪的方法可以解決。現在儲備孫凱,說不定哪天他能做我們不能做的事情呢。
8
我們市每年都舉辦一屆農林特產周,每一屆一個主題,今年的主題是泥鰍。泥鰍養殖也是近幾年才興盛起來的項目。其實我們本地人不怎么喜歡吃這種東西。水鄉嘛,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有泥鰍鱔魚的蹤影,當家常菜的,還要看燒的味道好不好。泥鰍的興盛源于對外交流的結果。有一年一個日本代表團到了我們這里,翻譯特別交代日本客人每到一地都喜歡嘗嘗當地特產。于是市長招待客人時大都是本地特色菜。沒想到日本客人對別的菜不感興趣,對一盆泥鰍燉土黃瓜卻情有獨鐘。后來才知道日本男人是把泥鰍當補品食用的。期間就有客商詢問泥鰍在我們這里產量大不大,能不能規模化養殖。政府的人幾等聰明,馬上回答,要多少有多少,我們這里只要有水就有泥鰍。
日本人回去后真就來函訂購泥鰍。
于是我們這里開始規模化養殖泥鰍。
表哥單位是籌備組里最忙的。聯絡養殖戶、組織會議材料、招貼、海報、宣傳資料等等,大小事情都得表哥看一眼問一下,那幾天表哥真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表哥也給了孫凱一個比較大的業務:城區主要街道兩邊電線桿上懸掛的招商廣告牌。預算是二十幾萬。
表哥專門把孫凱找來問這單業務他做不做得了。孫凱說,馬局長您別擔心,我有靠得住的做廣告的朋友,您只要有圖紙,保證在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
我相信你,不然也不會喊你來。表哥說,這是市里的大事,出不得紕漏。你們先把草稿弄出來,市里通過了就開始做,材料款會先劃給你們一部分,安裝好了我會優先給你們結賬。
謝謝局長,絕對不會出紕漏。孫凱很激動很嚴肅地表態。
在節前一個星期,孫凱的廣告牌便漂亮地亮相主城區的電線桿。
廣告商說,你把馬局長約出來吧,人家給了我們這么大的業務,該吃個飯表示下謝意啦。孫凱表示贊同,說先聯系看,這段時間局長忙得很。
孫凱沒料到表哥很爽快就同意大家聚聚。
廣告商將宴請安排在我們市最豪華的金地娛樂城,出席的人也就四五個。
席間廣告商和他的手下極盡了對表哥的夸獎感激之情,卻都說的含蓄親熱。也許是這段時間確實操心太多,而一件大事了結了,表哥漸漸把自己放松下來,白酒后又來了啤酒,情緒逐步高漲。孫凱也借機敬表哥,感謝他的看重。表哥說,不要這樣說,你們把事情做漂亮了,也是幫我的大忙,我們互敬互敬。
金地的四樓是桑拿。酒足飯飽后,廣告商說,局長去洗個澡吧!表哥也沒推辭。
孫凱說要接女兒下自習,沒參與活動。
大約半個小時,金地的桑拿部遭警方襲擊,查獲接受異性按摩人員若干。
我是第二天早上接到表嫂的電話才知道表哥那晚出事了,趕緊給公安局的同學電話詢問。同學說,昨晚幾乎是在四五分鐘內,公安局的110、治安大隊、刑警、特警,都收到報警,說金地的桑拿部有強迫賣淫,報案人說自己是代替一個小女孩報案。于是三分鐘之內,警察將金地包圍。哪有什么強迫賣淫女,一干接受異性按摩的家伙被全部帶回派出所接受審查。無聊之徒先關著,最后應該是罰款了事,有幾個干部可能要麻煩些。響動太大,原諒我。同學說。我要求見表哥的請求同學委婉地拒絕了。
我問表嫂表哥是跟誰在一起出的事,表嫂說是孫凱把表哥叫去的,說是廣告牌做好了慶祝一下,怎么搞出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我立刻給孫凱電話,叫他馬上到我辦公室來。
孫凱進門時氣喘吁吁,臉色很難看。我很不客氣問他昨晚的經過。
坐定后,孫凱把整個宴請前后經過給我復述了一遍,表哥他們進桑拿部后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他也是今天廣告商的老婆接到派出所電話了問他,他才知道昨晚出了事。
你怎么不送我表哥走,他喝成那樣了?我對著孫凱怒吼。
他自己沒說走,我哪敢開這種口。孫凱囁嚅。
此時的孫凱臉色平靜,沒有了平時那種擴張到滿面的恭謙。
你……把我哥害慘了!我指著孫凱的眼睛罵。
不會……很嚴重吧。孫凱埋下頭。不知是內疚還是在想象事情會嚴重到什么程度。
兩天后,紀委的朋友給了我更可怕的消息。
市紀委收到發自本市的特快專遞,一份打印的請求書以普通市民的口吻,要求市紀委嚴肅查處農林水產局局長馬開華異性按摩事件。并將馬開華年輕時因為與女學生發生關系的事,在任鎮黨委書記期間不顧民情導致一家三口自殺的事,以及在水產局期間貌似的違規違紀事件一一列舉,最后建議:鑒于此人一貫作風及道德敗壞,民怨極大,不嚴厲處理不足以平民憤,平頭百姓會密切關注事態發展。落款是:一大群明白真相的群眾。蓋了三十幾個手印。不過朋友壓低聲音說,那些手印顯然不是好多人的,倒像是一個人十個指頭全用上了,來回幾遍,看來你表哥被人惦記很久了。
我們本地的論壇上第二天就有了金地抓嫖客的消息,網民們群情激奮,大開罵戒。好事者把表哥及另幾個同時被抓的干部的照片都貼上了,帖子里全是人們的磚頭和唾沫。
看來表哥是兇多吉少,我能力有限,束手無策。
很快,在特產周開幕的前兩天,表哥的處理結果出來了:雙開。
市里之所以這么快出處理結果,是怕在特產周期間此事引發大火。
表哥甚至跟我都沒打招呼,在放出來的第二天就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表嫂的餐館也在幾天內轉手他人。
9
孫凱曾打過我幾次電話,我沒接。我認為是孫凱的處置不當害了表哥,盡管他說的也有道理。他應該是想給我解釋什么,但在我沒心平氣和時,我不想聽他任何理由的開脫。
其間在公司辦公樓的大廳里,有一次我們差點碰個正著。孫凱扛著一包印刷品準備進電梯,我剛好出來。
雙方都很尷尬。孫凱放下包,想開口。我是車在門口等著出去辦事。嗯,嗯。跟他招了招手。
記得是一天上午,一個小姑娘敲我辦公室門,怯生生的問我是不是文伯伯。小姑娘說自己是孫凱的女兒,高考結束了,想請我幫忙弄個車把行李運回去,她爸爸不好意思上來給我說。怪不得似乎見過。那一刻,莫名的,我的心忽然一軟。
我給小姑娘一個停的手勢,馬上電話后勤處。那邊說,有一部皮卡,可裝噸把貨。
想想今天應該沒什么大事會要我親自做,就給分管老總請半天假。
走吧。我對顯得拘謹的小姑娘笑笑。我送你們回去。小姑娘興奮的耶了一聲。謝謝伯伯。
在公司大廳,孫凱看到我們出來趕緊熄滅煙頭,一副不知說什么好的表情。他迎面的姿勢使得我正好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現在是灰撲和茫然的,不是當初我見到的澄明與精神。我內心里嘆口氣。畢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我強逼他背這個良心債沒道理。
丫頭考完了,我們要回去,東西很多,就想起要文哥幫忙弄個車……
孫凱和女兒住在學校周邊的那種出租屋里。一大間隔成兩間,孫凱住外,女兒住內,鍋碗瓢盆齊全。行李已經打成三個大包了。
很久沒有下鄉了,迎面撲來的綠色田疇及隨風嘩嘩搖擺的玉米林讓人心曠神怡。公路邊的西瓜地、放鴨老漢悠遠的吆喝、一群群在水田里起起落落的白鷺,無不勾起小時候在鄉間的綿長記憶。小姑娘在聽歌,是時下流行的那首《荷塘月色》,我們的車仿佛一葉扁舟,輕飄在這湛藍的夏韻里。
一個多小時吧,我們就到家了。
孫凱的家夾在兩棟樓房間。雖然有樓房的比襯,但孫凱的房子也不寒酸,寬闊高大,紅磚黑瓦,三間帶拖,典型的水鄉民居風格。
聽到車響,兩位面目慈祥的老人迎出來。小姑娘麻利下車,叫著撲向兩位老人。
兩位老人對我說著感激話。才知道這是爺爺和奶奶。奶奶叫孫女給我倒茶。
我幫孫凱下物品。
其間孫凱問老太太,她媽媽呢。老太太說血壓又高了,讓她阿姨送到鎮醫院了呢。
東西下完了,孫凱請我再辛苦一趟。
鎮醫院的條件不錯,孫凱妻子單獨一個病房。小姑娘的阿姨見我們來了很高興,對小姑娘說,大學生,叫你爸爸照看你媽媽吧,我請你逛街。小姑娘在媽媽耳邊嘀咕幾句,而媽媽神色漠然。姨侄倆相擁著去了。孫凱妻子半臥著,空洞的眼神掃了我一下,思維似乎在另外的地方。
應該說這是張曾經精致璀璨的臉,哪怕現在已是中年,鼻眼嘴的搭配依然動人,不過是布上了歲月的滄桑,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的美麗。
文哥,有印象嗎?——她是林梅。孫凱很艱難地說出他妻子的名字。
林梅?
我努力搜尋二十多年前的記憶。
扒去二十幾年的灰塵,少女的林梅和眼前的林梅重疊。
是她。但林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孫凱不說我肯定認不出。
二十幾年前的事電影般放映在我眼前。
我頓悟,為什么孫凱要接近表哥。
我打個冷顫,后腦和后背都有汗流動。
林梅依然兩眼無神,不理會扯被單的孫凱。
走,我們到陽臺上坐會。
孫凱順從的帶了兩個凳子。
我把病房的門開著,這樣我們說話看護兩不誤。
孫凱,我們都被你算計了!是不是?我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幾乎是咬牙切齒。
孫凱埋著頭不說話,雙手交叉在發間,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
文哥,你是真心對我好,我一輩子都感謝你!對你,我是內疚的。今天借個由頭把你請到家里來,就是要讓你看到林梅,不然我永遠不敢見你。孫凱哽噎。
看來你謀劃很久了?
文哥,你別火,我都說給你聽。
我跟林梅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兩家相隔不到三百米。小學時一起上下學,初中不在一個學校。她在我們鄉中學,我到了白灘中學。
也許是女孩子的緣故吧,初一時林梅就一天一個樣了。不要說別人這么講,就連我每個星期見她一次都能看出,林梅是越長越好看。你知道,在鄉下難得有出眾的女孩子,如果出現一個,家里一定是喜憂各半的。
初一下學期寒假時林梅的爸爸對我說,林梅在學校里讀不下去了,每天放學都要人去接,回家這段路不太平,不是男學生們挑逗就是社會上的混混攔截。問我白灘中學怎么樣,想把林梅轉過去,最好能住讀。才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不讀書做什么呢。林梅轉到白灘中學時她爸爸怕她成績跟不上,就復讀了一年級。
在白灘的事情你都知道,林梅還是沒有逃脫厄運。
孫凱漸漸平息下來。
我不覺也沉浸到往事里。
好像第二天就沒看到林梅了?
出那種事還待得住嗎?學校第二天就把林梅送回家了。我聽我們家里人說,她說她跟老師是在談戀愛。她爸爸氣極,抄起扁擔把林梅惡打了一頓。出了這種丑事,林梅一家人都不敢出門。在憋了幾天后,林梅說要去學校,要找馬老師,馬老師愛她,說過會娶她的。她爸媽肯定不答應啊,林梅只有哭。她媽媽見她時刻都想跑出去,就拿了瓶農藥天天守在房門口,說你跑了我就死給你看。后來林梅不說找姓馬的了,卻在房里唱歌、喊姓馬的名字、砸東西。林家人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林梅精神上出了問題。
你什么時候跟林梅結婚的?
我初中畢業后沒考上高中就回家種地了。那時候林梅正是病得厲害的時候,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每天把自己關在屋里,發愣、唱歌、自言自語。我到她家去的時候剛開始也不理我,還躲我,慢慢才跟我說話。有一次甚至說叫我帶她去找馬開華,她要嫁給他。
當時林梅除了理會家里人,最多的就是跟我說幾句話。林梅父母看我是真心對她,就叫人問我的真實想法。我曾經想了很久,我知道馬開華一直駐在林梅心里,林梅是靠對馬開華的想象恍恍惚惚活著。我記得有次我被她纏不過就說,馬開華調到很遠的地方教書了,有空了會來看她的,那些天她情緒就好多了,把過去的那些書啊,本子啊,磁帶啊馬開華的照片啊,都拿出來翻看。看到她這樣我就想如果我也嫌棄她,那她這輩子肯定完了。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藥物的調節有了效果,她仿佛認同了自己想見的人一時半會是看不到的,漸漸地,不再吵鬧了,也接納了我。
這是一輩子的事情,你當時真能決斷?我的心在變軟。
孫凱頓了頓。愿意娶林梅是不想她比我媽媽還慘。我媽媽雖然精神上沒出問題,可她心里的苦痛、人們的蔑視我都看得到。
應該是我十歲的時候。那天下午,我們一班小孩在稻場上玩,看到從我們東頭垸急吼吼跑過來一個人,后邊幾個人在追,叫著抓流氓。我看到我爸爸也在追的人里邊,手里還提著一把斧頭。那個人最終被抓到,用繩子綁了。我爸爸一斧頭背敲在他頭上,當場血流滿面。那幾個人趕緊把我爸爸拉開,把那人送到大隊部去了。晚上我回家看到媽媽頭發散亂著躺在床上,嘴角有血,以為媽媽病了,正要叫,卻見爸爸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狠命抽葉子煙,暴怒還掛在臉上。我不敢跟媽媽說話了,忙跑到旁邊伯伯家去。
我是從小伙伴們不跟我玩才知道那天的事情的。他們說跟我玩有霉氣,說我媽媽是個“皮袢精”。鄉下孩子,幾歲就知道“皮袢”是什么意思。他們還編了歌唱:孫凱的媽膽子大,白天都敢叫人爬;孫凱的爸爸有脾氣,看到那男的斧頭劈。我上小學后,這個歌謠就在我們大隊的小學里流傳。
我讀小學時沒有朋友,每天一個人上下學。我媽媽好像也沒跟隊里的人一起出過工,只是被安排跟些爹爹婆婆們做事。我恨我爸爸,他動不動就打我媽,所以我媽經常會鼻青臉腫的去上工,那些人也不會問什么。后來我爸爸得了晚期血吸蟲病,快死的時候,我爸爸流著淚對我們三兄弟說:輪著養那個老鬼。我們第一次看到老頭子流眼淚。我媽在我爸去世后不久就從家里搬出了,住進了我們村的土地廟里,只要我們平常給她點糧食,對我們的任何事情不聞不問。
我要跟林梅結婚時,去問過我媽的意見。我媽盯著我看了很久才說,林梅命不好,林梅是個好姑娘,你娶她就要管她一生,怕不怕?我說我不怕,也不會后悔。我看到我媽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來。我媽年輕時是我們大隊公認的美女,卻灰灰暗暗地過了一輩子。我明白她問我的意思,她肯定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媽把她積攢的一百塊錢給我,說,你們好好過,叫你兩個哥哥幫你結婚,我就不回去了。
孫凱再次埋下頭,持續的抽泣。
你們之間能交流嗎?
怎么不能交流?你以為她思維混亂嗎?沒有。她永遠記得白灘中學,我在家里平常都不說白灘和馬字,她聽到就興奮。她隔段時間就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會把她一直當寶貝保存的一些東西翻出來看,有時候甚至睡著了還捧著馬開華穿風衣彈吉他的照片。這些東西平常她都是不準旁人動的,這種時候過去了就跟正常人相差不大。
為林梅,所以你給張校長和我表哥下套?
孫凱的臉由白轉紅,眼神和面目顯出冷酷,語音是切齒的。我是讓他們還債!那個時候,他們的良心都壞了,一個導致林梅失學,一個消失的無影無蹤。現在我給他們修補,這是他們命里注定的,到了還的時候了!孫凱的咬肌帶動著太陽穴的青筋,整個面目變得猙獰血腥。
你不知道,當初林梅回家后,鄉里說什么的都有,都傳到他們家人耳里了。說林梅家教不嚴,自己纏著老師,勾引老師,目的就是想嫁個吃商品糧的人。還有說林梅天天晚上都睡在姓馬的寢室里,肚里已經有了姓馬的孩子了。很長段時間都有人借故來看林梅,看她究竟長個什么樣,肚子是不是大了。林梅才多大?她到學校接觸姓馬的才幾天?她能有那種心機嗎?林梅挨她父親打不吃不喝的時候,她妹妹把聽來的那些話告訴她,林梅才徹底崩潰的。
我們結婚后有一次一起上街,那時候林梅已有好轉。記得當時我們在供銷社買布,突然聽到一個男聲喊,那不是林梅嗎?立刻,柜臺里的,街面上的,圍過來七八個人,仿佛都認識林梅,說著悄悄話,掩口在笑。林梅本來跟我在專心選布,看到一下來了那么多人,愣住了,隨即渾身發抖,我趕緊一把抱住她。供銷社里一位大姐見狀將那些人轟開,我們才逃離現場。我沒想到四五年了,人們還沒忘記林梅的事情。那次以后,林梅的病情又重了,以后好多年不愿出門一步。孩子出生后,也許是母性的緣故,林梅才不再暴躁,喊叫了,甚至還會逗弄孩子,她能這樣,我就很開心了。有了孩子的牽掛,煩躁時有的那點后悔結婚的念頭也沒了。這就是我的命,命里注定我來照顧她,我認。
張校長的腿是你打的?
我會打人嗎?孫凱盯住我,臉上有絲不屑。
其實自從結婚后,我就不想林梅在學校的事了。對于我來說,沒有那件事我們不會在一起,那件事促成我這個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我給自己說,該感激那件事。盡管林梅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但我愛她,永遠都愛。我心里從來沒有過什么張校長,馬局長。記得那天是孩子放月假,我們一起回了家。晚上看電視,上面報道了一則新聞,說一個小伙子二十幾歲時被誤判強奸罪,等到他的刑期快滿時查出了真兇,政府給這個坐了二十幾年牢的中年人國家賠償。看到這個中年人始終不開口,就那么仰天流淚,我心里很堵。一轉身,卻看到林梅眼睛盯著屏幕,竟是眼淚長流。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這多年了,林梅叫喊,摔東西,不說話,但從不流淚,難道這節目觸動了她什么嗎?我拿來毛巾給她擦臉,林梅一頭埋在我的胸前,抱緊了我。我看到孩子也流淚了,這也是她從來沒看到的事情。媽媽好了,媽媽好了。孩子小聲說著,跑出去告訴她爺爺奶奶。
那一晚,我一直沒睡著覺,那些久遠的人和事在腦海里輪轉。我忽然有了種強烈的想法,我要找到他們。我想問張校長、姓馬的,他們當初把事情做下了,他們想沒想過林梅以后的日子會怎么過?我還想問他們,現在怎么看待自己過去做的事?
這個念頭一起,我就不能控制自己了。跟孩子到學校后,我就開始打聽他們。很快我就找到了張校長。他當然不會認出或者記得我,他手里經過的學生太多了。在我們熟悉后,我問張校長當時處理姓馬的是什么心態。張校長說,他當時能調到白灘中學做校長也是很艱難的,其實白灘那個副校長本是要順理成章接手的,我的調來等于是搶了他的飯碗,所以他時時處處盯著我,經常到教委那打小報告。小馬剛來時我很看好他的,可他自己不爭氣,這種時候我能包庇他們嗎,我不可能拿我的政治生命開玩笑。如果小馬上面沒人出面,我肯定要求將倆人都開除,以正校風校紀。我問張校長,您去踢門時考慮過會有什么后果嗎?門是必須踢的,后果嘛,出來了再理會,還死了人不成?事實證明后來也沒什么發生。張校長說完很輕松地朝我笑笑。你說,要不處理他們,你們都學,我這個校長怎么當啊。
離開張校長后我就有了主意。老家伙不知道他的私心害了別人一輩子,他在心安理得歡度晚年!我不想看到他過得這么怡然自得,他應該為他的私欲付出代價。古話說得好,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當初他要是放過了姓馬的和林梅,林梅這輩子會是這個樣嗎?或許他們就在一起了。姓馬的走了別的路,但林梅卻被他害了一輩子,他們要還林梅的公道!
他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是校長。我得跳出他的思維。所以你叫老太太兒子打張校長?
我沒叫!她那兒子還要我唆使嗎?我只要叫他看到這倆老的好得要結婚那種狀態,他自會有辦法。
聽你的口氣,你不應該害我表哥的。
確實。我如果碰到他了,我最多是問下他對林梅有沒有愧疚感,并且我不會給他說林梅這么多年是個什么狀態。如果他有愧疚感,我何必再去擾亂他的平靜呢?姓馬的當初到白灘中學時真是個帥小伙,他也只比我們大幾歲,林梅跟她在一起真像天造地設的,如果是當今的社會,他們就真是一對了,那會是很多人羨慕的。
當初在你那兒看到姓馬的名片,才知道他是你表哥。那時我正想法接近他,我怕貿然上門壞事。其實我已經跟他碰過一次面了,就是這次偶然的碰面讓我下決心弄他,我弄他是為共產黨鏟除腐敗。
說得你像紀委似的。我嗤鼻。
你還別說,紀委不知道的事我知道。
一個人只要用心,什么事情都會慢慢進展。我打聽了,姓馬的就在城里做局長,雖然有幾年不得意,但現在的口碑還不錯。老天有眼,那天晚上我給一個桑拿中心送毛巾,迎面碰到姓馬的跟兩個人出來。這是我這多年后再次看到他。他除了肚子大了些,基本沒什么變化,還是那個音調和語氣。結賬的應該是個老板,我看他付了一千五百塊錢。那一刻,我險些站立不穩。這王八蛋嫖娼了!這里的價位我太清楚,我當時拿刀捅他的心都有。回去后我也是一夜沒睡著覺。我不能說服自己。我認定姓馬的當時就是借自己老師的外衣在玩弄學生,當時對他的處理確實輕了。現在我決定自己來處理他。
所以你繞幾道彎去接近他,最后實施你的計劃。
姓馬的那么精明,我難道天天去盯梢啊,我要他自投羅網。孫凱抬起頭,眼神決絕,望著不遠處的樹梢。
所以你就叫廣告商在吃完飯后請他桑拿,然后你就報警。
你又小看我。我不會親自報警的。他是咎由自取,我是天賜良機。
這家桑拿跟隔他們三百米的另一家桑拿積怨已久,兩邊的保安還打過架。那天他們上去后,等了半個小時,我就到了那家桑拿。我跟他們也有業務,幾個保安都認識。我說,剛經過那邊,看到兩個保安把一個從大堂跑出來的女孩拖回去了。幾個保安馬上領會了,一個說,我報110,那個說,我報特警。不到三分鐘,我們就看到幾輛警車呼嘯而至,真是威風啊。一會就看到押出來一班人,我看到姓馬的腿都抬不起,是別人把他頂上警車的。
我沒有再問那封落井下石的檢舉信的事。
孫凱慢慢平復了,眼光暗淡下來,長嘆口氣。
現在想起,自從我決定要給林梅一個公道后,我每次回家看到林梅,就仿佛獵狗看到野兔,戰士看到補給。其實我不是那么有心機的人,我哪有那些壞心眼。人心啊,那么小一坨,愛恨情仇善惡美丑都要它容納,我覺得我的心千瘡百孔。我有時候半夜醒來都后怕,我怎么變得這么惡毒冷酷?
噢……啊……孫凱。病房里的林梅忽然發出一聲厲喊,嚇了我們倆人一跳。我們趕緊進房。林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起來,臉色潮紅,大口喘氣。孫凱趕緊把她放平,林梅掙扎著。孫凱……你……你……怎么……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