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堯 新浪微博|清堯

攝影|MOON文子 模特|韓海
看過月季花的故事,這一期清堯又寫了蘆葦。在上一期的月季花故事里,我原以為蘆葦是個隱忍著默默愛戀著月季花的男二號,卻沒想到我居然想錯了,蘆葦是自己故事里的真正的男主角。
1
我叫蘆葦,爹爹說撿到我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他一腳踩在雪上甚至能聽到雪咯吱咯吱的聲音,荷塘邊枯朽的蘆葦被積雪壓彎了腰,卻始終未曾被壓垮,萬籟俱寂里他聽見蘆葦蕩里一聲啼哭,隨后便找到了我。
我躲在襁褓里,臉頰通紅,一看到他便止住了哭泣,臉上掛起了笑容。他總是在喝得酩酊大醉之際嚼著花生米對我說:“你打小就是個人精,我那時候還以為你活不下來了,結果沒想到你倒是命大……”他給我起名叫蘆葦,不是覺得我生命力頑強能夠在雪地里生還,也不是覺得我瘦弱猶如冬至的蘆葦,只是剛巧在那里撿到我——名字嘛,不過是個代號,他是個粗人從來沒有這些彎彎繞繞的思想。
我管他叫爹爹,在我牙牙學語還不懂事時,時常會叫他爸爸,他總是一巴掌甩過來,滿臉怒意,他厲聲罵:“誰讓你叫我爸的,下次再這樣叫我,我一定收拾你!”他總說對我視若親生,卻永遠不允許我叫他一聲爸爸——所以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清楚地知道,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孤零零唯一的親人便是爹爹。
我從沒問過他為什么,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的。
比如,我永遠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為何拋棄我——是貧窮疾苦之下的無奈,還是不負責任的拋棄,抑或是粗心之下的遺失。
再比如,我永遠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漫長的人生何時才是盡頭。
所以我不多話,總是悶聲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爹爹總在“晨會上”對其他孩子夸贊我,他說:“你們看看蘆葦,平時什么話都不說,從不抱怨訴苦,踏踏實實干活,再看看你們!”底下一群眼神晶亮的孩子,或嫉妒或羨慕,齊刷刷地盯著我——忘了說了,這群孩子都是被爹爹拐來的,而今都成了爹爹的賺錢工具,每日早起出門,在鬧市口,學校旁,我們游走乞討。
我記得有一次,在秀水街上乞討時,有個女孩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眼神狡黠:“蘆葦,我可真羨慕你,你看爹爹多喜歡你,你能不能偷偷教我如何乞討到更多的錢?我保證絕對不告訴別人。”
我撲哧一下笑了起來,女孩一臉詫異,她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許久我才開口:“我才羨慕你們……”
我才羨慕你們,在世界某一個角落有一個家,家里有親人或焦急或痛苦,滿心都是愛與找到你們的決心,而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擁有的不過就是這身皮囊以及游走的魂魄。
女孩一臉嫌棄地松開我的衣角,眼神倨傲:“不教就不教,我就不信天下還有我月季花做不到的事,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爹爹手下最會乞討的人!”
我望著她眼神晶亮,笑容清澈,想說些什么,卻又始終沒說出口。
2
我沒有讀過一日的書,卻也經(jīng)常會思考人生這種看似繁雜的問題,大抵出于動物的本能,我總是在思索活著是為了什么。
沒日沒夜地乞討度日,被盤剝后剩下的寥寥無幾,漫長的未來里看不到頭和任何新鮮改變,這樣的日子讓我覺得窒息。可人生又有多少是精彩的呢?我們渺小的生相對于時光的洪流,不過是細小的蜉蝣。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女孩,我才突然意識到……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
秀水街那棵老梧桐樹旁有一家琴房,琴房不大,大約只有二十多平方米,逼仄的屋子里堆滿了琴,有笨重的鋼琴,樸質的古琴,金屬打造的風琴,還有……她。
女孩總在周五傍晚時分背著一把電子琴來琴房,她身形頎長,一頭海藻似的長發(fā),總穿小碎花連衣裙。她與別人不一樣,秀水街上人頭攢動,施舍者也不在少數(shù),人們大多面無表情地從我面前走過,昂首挺胸,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朝我的盒子里丟下一些錢。
可她不一樣。那一天,太陽剛下山,透過老梧桐樹流淌一地的夕陽,我百無聊賴地靠在樹邊啃包子,她突然走到我面前,褐色的雙眸閃著好看的光,她蹲在我面前,從笨重的琴包里掏出一張五塊錢,輕輕地放在了我的盒子里,然后沖我一笑,輕聲說:“只吃包子會營養(yǎng)不良哎。”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我一時腦熱竟答了她的話。
我問她:“你的琴可真好看,你彈得很好嗎?”
“我彈得很糟糕,總被老師罵。”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匆忙收拾起來,“快到上課時間啦,我得先走啦下次聊。”
她說下次聊,是的我沒聽錯,下次……也便是說我還有機會與她聊天,這一日我心情大好,心里某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像是突然換下了盔甲,以至于回去時竟忘了帶走盒子,丟了一整天的收入。爹爹罰我不吃晚飯,鞭子抽在我身上的時候疼痛難忍,他一邊抽打一邊咒罵:“丟丟丟,怎么沒把自己小命丟掉。”他眼睛通紅,像是一頭吃人的獸。
可這次,體膚雖痛,心卻依舊溫暖。
我倒頭躺在地上打算睡覺,月季花突然跑到我面前,她笑瞇瞇道:“被打了吧?叫你不注意點!”一面說一面往我的懷里塞了一個饅頭,我有些詫異:“你不是討厭我嗎?”
她倒好,大手一揮,像是一位巾幗女將:“行走江湖哪記什么恩仇。”我嗤笑不已,她眼神狡黠,補充了一句,“我今天可是看到了,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女孩?”
我偏過頭去,嘴里含糊:“你少血口噴人!”
她指著我的耳朵大笑:“哈哈哈……你看你耳朵都紅了!”
3
我聽說,蜉蝣是一種渺小的昆蟲,生長于水澤地帶,須臾之后便化為成蟲,不飲不食,在空中飛舞交配,完成其物種的延續(xù)后便結束生命,一般都是朝生暮死。我時常羨慕這樣的生物,生存的唯一使命便是繁殖,甚至沒有時間思考未來便開始下一個輪回。
我曾想如它一般生活,可生活跟我開了一個玩笑。
我在秀水街上扎了根,老梧桐樹成了我的地盤,誰勸我都不走。女生依舊每周五晚上背著電子琴來一次琴房,下午六點的夕陽,還有青石板上裊裊升起的青煙,似乎是我一生中看過的最美的風景。即便是個乞丐,在她面前我都努力維持著自己最后一絲尊嚴。每逢她路過,我便站起身來,不再乞討,悠閑地哼歌也好,自在地散步也罷,始終不敢看她一眼,我努力與“乞丐”這個身份割裂開來。
可有那么一次,我依舊沒能維持得了。
猴三帶著一群人圍在我面前時,方才午后,他嬉皮笑臉地抖腿,說:“我說蘆葦哥,這塊地兒你占了有不少時候吧?兄弟們看了可真是不高興了,你說這肥地兒也不能讓您老一個人占著啊!您看也給兄弟們經(jīng)營一段時間?”
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矩,乞討者們的規(guī)矩就是一個地兒不能一直待著。我看了一眼鐘樓上的老鐘,剛過五點,再過不多久,女生便要打此路過。
我沉聲:“你們要這兒也可以,不過等到六點后吧……”
猴三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我說蘆葦大哥你這是在逗弟兄們玩兒呢,還帶你挑時間的,您這是看不起我們吧,要把吃剩的地兒給我們?”
也不知是誰突然動手,一個啤酒瓶便砸在我身上,一群人一擁而上,拳頭如雨點般砸在我身上,我也不哭也不反抗——這種事我遇見得多了,你越是反抗,他們越是兇猛,你越是逆來順受他們越是覺得沒意思不了了之。
等全世界都安靜下來的那一刻,我努力抬頭看了一下鐘樓,5點55分,真好,我輕聲對自己說,她還沒來。我撐著身子拍了拍滿是灰塵的衣服,一轉身便看到——女孩背著電子琴站在那里,她今天早到了五分鐘,一臉驚恐和害怕……以及一絲同情,深褐色的眼眸里寫滿了各種復雜的情緒。我試圖扯起一個微笑,牽扯到傷口痛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女生立馬放下琴,跑到我面前來,她蹲在我面前,輕聲問:“你還好嗎?要去醫(yī)院嗎?”一邊給我遞來一塊手帕。
對天發(fā)誓,這一刻讓我死去也愿意,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日夜,我曾無數(shù)次徘徊在死亡門前,唯獨這一次,我既不害怕也不孤單。
我借著受傷也不知哪來的膽量,輕聲問:“你說……愿意教我彈琴,還算數(shù)嗎?”
她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輕笑起來:“你都受傷了還想這些?好,我答應你,你一康復我就教你學彈琴。”
這一日一切都好,唯一令我難過的是,她臨走前又丟了一塊錢在我的盒子里,如同往日一樣,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和她的距離又變得異常遙遠,宛若星辰與海洋,隔著幾十億光年,隔著宇宙洪荒。
是的,我是一個乞丐,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我會長大,然后與一個乞丐結合生下來的孩子繼續(xù)乞討,或者學著爹爹做一些壞事,變成乞丐的頭頭。不管哪一個結局,都不出意外地,和她沒有半點交集。
我第一次這么憎恨我的出身,憎恨那對拋棄我的夫妻。
4
今日爹爹心情大好,煮了一爐好酒,拉上我們圍著爐子喝酒。酒過三巡,他突然拉過我,問:“蘆葦,告訴爹爹你以后想干嗎?”
這是他第一次問我關于未來的事情,我腦海里冒出一個答案,卻怎么都不敢說出口,月季花向來愛表現(xiàn)自己,立馬搶白:“還用說嗎!肯定是跟著爹爹打造乞討帝國,成為乞討皇帝乞討皇后發(fā)家致富!”
我被她認真的神情逗樂了,爹爹也很激動,拍著桌子說:“好,你們大家都跟月季花學學。”
月季花沖我擠了一下眼睛,我回報一個感激的眼神,她又幫我解了一次圍。
飯畢,坐在玄關發(fā)呆,月季花坐了過來,她歪著腦袋,笑容稚氣:“年輕人,喜歡一個人呢就要去追啦,光想有啥用啊,想就能娶媳婦啦?”嘿,蹬鼻子上臉了,在我面前裝起了老成。
她撞了下我的胳膊,問:“我說真的呢,要不要我教你幾招追求法則?我最近一直在百貨商場的LED電視前追劇,可有經(jīng)驗了。”她一臉認真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我不答反問:“月季花,我說真的,你想要的未來是什么樣的?”
她看了我一眼,伸了一個懶腰:“我想要一條裙子,就像我每天路過的櫥窗里的那條一樣,還要每天都能吃飽飯,如果再幸運點,要是能遇到我真正的父母就好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晶亮,似乎閃著璀璨的光。
我哧哧地笑了,我說:“月季花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是未來啊,就是很遙遠很遙遠的未來,你要說點更大的更美好的東西。”
她搖了搖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爹爹一直告訴我們,別成天做白日夢,生下來是乞丐的命,就是做乞丐的料。”
我一晃神,愣了半晌。
是在傍晚時分,女孩從琴房走出來,徑自走到我面前,她瞇著眼睛笑:“你好點了嗎?我來踐行承諾的。”
我們去了琴房后面的廢棄工廠,工廠有一塊很大的天臺,深秋的風吹過,干巴巴地拍在臉上,像是一片片梧桐的葉子摩挲過臉頰。
她彈琴的樣子很好看,整個人都像是一幅畫。
從最簡單的哆來咪發(fā)梭拉西哆開始,她說:“其實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喜歡學鋼琴。”
“哈?”我愣了一下,“那你?”
她羞赧地笑了笑:“秘密。”
“你一直在乞討,你有家人嗎?”她補上一句。
“沒有,我是一個孤兒。”我有些羞愧,“我從小就跟著爹爹走街串巷,是不是有些遜?”
也不知道話題如何跑到夢想上面,她看著遠方,笑容里像是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就希望我的鋼琴越彈越好……盡管我一點都不喜歡鋼琴,對了,蘆葦你呢,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我這樣的人,哪來的夢想。”她不置可否。
如果非要說夢想的話……我想永遠陪在你的——身旁。我望著她褐色的雙眸,在心里輕聲叨念。
5
我沒想到會在天臺碰到猴三,推開門的剎那看到他們一排人躺在天臺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抽煙,我想扭頭就走。
女孩跟在我身后,因為慣性緣故,撞在我后背上,疑惑地問:“蘆葦怎么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聽到猴三熟悉的尖銳的聲音:“呀,這不是蘆葦大哥嗎,好久不見,怎么最近皮又癢了?”
他嬉皮笑臉,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摩拳擦掌。
我張開手臂護著羽甜,女生完全沒有搞清楚狀況,問:“蘆葦,你的朋友們嗎?嘿,你們好,我叫羽甜。”
猴三哈哈大笑:“喲,蘆葦大哥好厲害,幾天不見認識了這么一個漂亮姑娘。”
我沉聲:“我求你們別鬧事。”
他繼續(xù)笑:“什么,大點聲,我聽不到。”
“求”字就在嘴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我說過我羨慕蜉蝣這種生物,沒有煩惱沒有困惑,一生的目的便只是確保種族的繁衍,而人類,即便是沒有追求地存活都異常困難。在過去的十七個年頭里,我遇到過無數(shù)個卑微的瞬間。初學乞討時,被爹爹逼迫著跪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一面叩首一面哀求:“求求你們行行好。”稍有錯誤,便被爹爹拳腳相向,幼時懼怕,總是一面囁嚅一面躲在墻角,扯著嗓子哭泣:“爹爹求求你別打蘆葦,蘆葦錯了,蘆葦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求”這個字成了我存活下去的不二法門,我低下頭顱,拋去尊嚴與靈魂,將他們狠狠地踩在腳下,一面踐踏一面換取別人的同情,而這同情是我生存的唯一砝碼。
而現(xiàn)在,就在羽甜面前,我卻始終無法大聲說出那個字——你看人都是有命門的,那些過往行尸走肉的時光,那些不顧一切的時光,不過是因為沒有遇到她。
我一把推倒猴三,一面回頭沖羽甜吼:“你快跑,這里危險!”
話剛說出口,便感覺鼻梁吃痛,似有溫熱的液體順著鼻腔緩緩流下,猴三氣急敗壞地拍了拍屁股后的塵土便沖我奔來,我看著羽甜落跑的背影,心里異常踏實,拳腳相向也好,惡語在耳畔徘徊也罷,我都不介意——最重要的東西,被我保護得完好無損。
世界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我松開抱著頭的雙臂,緩緩抬頭,便看到一個身影擋在我面前,背影有些瘦削,陽光刺眼,許久才適應陽光,站在我面前的人巋然不動,仔細看方才嚇了一跳,竟是爹爹。
他一把拽過猴三,一腳踢在他肚子上,笑容猙獰:“膽子倒不小,敢動我的人。”
猴三求饒不迭:“不是我們先動手的不是我們先動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原以為回去后少不了一頓打,卻未想這一日爹爹出奇的安靜,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發(fā),我也不敢問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天臺。好幾次,他眼神奇怪地看了我?guī)籽郏瑓s始終沒有說話。
末了,他終于忍不住:“你喜歡那個女生?”
我只是點了點頭。
“我只問你,你覺得可能嗎?”
6
我常覺得,童話是階層分明社會最真實的寫照。白雪公主會愛上素不相識的王子而絕非救她于危難的矮人;公主就是皮膚嬌嫩,唯有墊了十二層鵝絨床墊依舊能感受到豌豆咯身子的女子才配得上王子;丑小鴨之所以會變成天鵝與它遭受到的謾罵、譏笑毫無關系,原因不過是它的血統(tǒng)便是天鵝。
我知道,爹爹想提醒我的是什么,我也并非不清楚,可你知道的,人一旦在一個局里,便怎么都無法認清自己,而我最大的奢望不過是陪在她身邊。
那日在天臺,羽甜的電子琴因為逃跑時意外撞上墻毀了,我便每日從乞討的錢里藏起一部分,為了不被爹爹發(fā)現(xiàn),我的頭顱低下得更加勤快了。
“求求你們幫幫我吧。”
“給點錢吧。”
我喋喋不休地重復著這些話語,私房錢的增多是唯一值得欣喜之處。
羽甜的生日在冬至那日,我要在那天之前攢夠錢,送一把新的電子琴給她。在過去的很多時光里,我曾以為,快樂便是乞討到更多的錢,便是不再挨打,便是受人尊重,而今我才發(fā)現(xiàn),快樂不過是,有能力為珍惜的人做一些事——無關大小。
我抱著新琴,站在琴房外等了她好久好久,這一日,我換上了最干凈的衣服,出門前還精心收拾了一番,月季花跟在我身后嘲笑我:“丑媳婦終于見公婆啦?”
我在梧桐樹下揣測了無數(shù)個情況,如何輕而易舉不露痕跡地把這把琴送出去。我練習了無數(shù)種對話方式,卻未想在最尷尬的境遇下與她相見。
羽甜從琴房出來時,天已經(jīng)漸漸黑了,她背著雙肩包,齊肩長發(fā),笑容清甜,我剛想走上去,便看到她身后還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男生一臉笑意,穿著藍色的運動服,挽著褲腳,羽甜回頭看他的樣子就像是……
就像是我看她時的,模樣。
我走上去,遞給她琴,扯起一個笑:“這是我賠給你的琴,生日快樂。”
然后轉身便想走,轉身的瞬間,我聽見男生問:“他是誰啊?”
我放慢腳步,似在等一個宣判。
“啊,他啊,蘆葦,他在這條街上乞討,我來琴房上課的路上總會給他點錢。”女生聲音輕快,“路森,你看做好事總是會有回報的。”
那個叫路森的男孩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然后一把抓過她手中的琴,女生踮起腳,嗔怪:“快還給我啦。”
男生哈哈大笑,把琴藏在身后:“你搶到就給你。”
羽甜耳根通紅,羞赧的樣子讓我突然明白那日。
那日她說:“蘆葦,你知道嗎我好討厭學琴,可我真希望自己能學好它啊!”
我本以為她是學累了的氣話,而今才明白,她也許并不愛琴,愛的只是和那個人一起的時光,猶如我癡癡守在梧桐樹下,不過為了那匆匆一瞥。
7
可是,你聽過飛蛾的故事嗎,趨光性讓它們刻意地回避了疼痛的感覺,沖撞燈火至死方休,小時候聽說這個故事,只覺得飛蛾多么愚蠢,哪有人這般不知死活。
可有那么一刻,我甘愿做一只飛蛾,不管被拒絕多少次,被嫌惡多少次,都一次次地折返,至死方休。
月季花找到了家——她偷竊那條漂亮的裙子被送進了警局,卻未想因禍得福找到了生母,我隔著人群很遠很遠地望見過她,她的母親給她買下了那條裙子,牽著她的手的時候,她的頭昂得高高的,猶如披上了鎧甲,你看愛是一個神奇的東西,讓你挺起腰脊。爹爹得知后勃然大怒,囑咐我怎么都要把月季花給抓回來。
我在她體育課上見了她一面,她有些抑郁,并沒有那么快樂。
她說:“蘆葦,我好想回到過去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可真羨慕你。”
我嗤笑:“我才羨慕你,月季花你知道嗎,我從小便羨慕你們每一個人,盡管境遇一樣,但你們好歹有個念想,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有人或焦急或悲傷地尋找著你們,而我呢……只有我自己。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一臉不解,可我知道,總有一日她會明白,家這個字眼是多么彌足珍貴,你衣衫襤褸也好,失魂落魄也罷,只要在這個世界上有家,你便不是一無所有。
而我呢,不過是一只蜉蝣,為了生而生,終將為了死而死。
我沒想到猴三會找羽甜的麻煩。
自打爹爹教訓過他們后,他們便不敢找我麻煩,可羽甜便不在爹爹的庇佑之下。我是路過小巷時聽到羽甜的尖叫聲的,我沖過去便看見猴三一群人圍著羽甜還有那個叫路森的男生。
男生張開手,擋著羽甜,嘴里叫囂著:“你們想干嗎,我報警了啊!”
這一次羽甜沒有落跑,她死死地攥住男生的衣服,一臉倔強,倏地從身后掏出一把琴——是我送給她的那把,她揮舞著琴當“武器”,沖著他們挑釁:“你們別過來!”
我原本想一走了之,卻怎么都挪不動腿,幾乎沒怎么猶豫便又沖了上去。
我沖猴三吼:“你們到底要怎樣,有事沖我來,欺負女生算什么?”
猴三諂媚地笑了笑:“蘆葦大哥,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只答應爹爹不碰你,沒答應他不碰別人哈……你這樣叫我很為難啊!”
我咬牙切齒:“你們想怎樣才肯放過她?”
猴三笑了笑:“放過她可以啊,你跪下來求小爺幾聲就好……”
眾人一片嗤笑,猴三接著說:“我這仇不報心里真不舒服,蘆葦大哥你也得給我條路不是……我看你就讓開吧,我絕不碰你。”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真的跪了下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我磕了一個頭,聲音清脆,眾人愣在那兒半晌方才哈哈大笑,猴三憋紅了臉,捂著肚子大笑:“哎喲,大名鼎鼎的蘆葦居然給我跪下了,哎呀,我今天可沒帶零錢,怎么辦不能打賞你啦。”
說罷便拍拍屁股,沖著其他人扯著嗓子喊:“大家散吧,蘆葦小哥都給我們跪下啦,能不給面子嗎?”他故意拉長了“跪下”這個詞。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羽甜面前。
我聲音努力保持鎮(zhèn)定:“你沒事吧?”
卻未想她把琴扔給了我,沖我喊:“蘆葦我受夠了,我好心好意幫助你,你為什么總給我?guī)磉@么多麻煩。”
她一面叫喊一面哭了起來,末了那個叫作路森的男生用手指抵著我的鼻梁,他聲音清冷:“請你以后不要再纏著羽甜。”
他們轉身的剎那,我彎下了腰,在寂靜的長巷兀自抽泣起來。
這是我長大后第一次哭泣。
我哭啊哭啊,似要將對世界的全部不滿都宣泄出來,直到爹爹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盤腿坐在我身旁,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很有磁性:“走,跟爹爹回家,咱爺倆喝兩盅。”
8
那一晚,月季花偷跑來,她依舊是那副諂媚的模樣,嘴里嚷嚷著要跟爹爹繼續(xù)干,爹爹恢復了往常的生冷模樣,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
就在黑暗中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撲了過來,她力氣可真大,竟把爹爹撲倒在地,她扯著嗓子喊:“不許打我女兒!”
你看吧,世界總是這樣,得到的不去珍惜,得不到的卻怎么都得不到。
我趁著爹爹睡覺的工夫,把她們從柴房里救了出來,出來時,我看到月季花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過往的倔強,她似乎哭過,身子有些顫抖,被女人攙扶著,女人不停地跟我說感謝的話,我一笑置之,只是輕聲囑咐月季花,我說:“從這里出去了就別回來,你有屬于你的未來啊!”
她說:“蘆葦你要不跟我一起走吧?”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家,如果非要說有什么地方令我有歸屬感,大抵就是這里吧。
可我未想到她們剛走沒多久,小房子便被警車包圍了,全副武裝的警察拿著擴音喇叭一遍一遍地播報。爹爹被驚醒后抽了一口煙,竟出奇的淡定,他吐出一個煙圈后跟我說:“蘆葦,待會兒我沖出去做掩護,你從門口那個草堆翻過去就能逃出去。”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可沖出去的剎那,我便加快了步伐,擋在了他的前面。
一陣槍響后,我感覺胸口吃痛,身體倒在地上的瞬間,我看見了爹爹的臉,他滿臉錯愕與震驚,他的確是老了,頭發(fā)斑白了,眼睛也變得混濁,眼里噙著淚水的樣子可真沒年輕那會兒威武。
我沖他擠出一個微笑,輕聲喊了一句:“爸……爸……”
他愣了半晌,方才回過神,畢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一躍而起跨過草堆,逃了出去,我躺在那里無比安靜,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從袖口抹去,在袖子的最里層有一個口袋,裝著一塊手帕,我洗了好多遍確定沒有一絲異味后才疊整齊塞進了口袋。我記得有一個女孩打梧桐樹旁走過,她笑著蹲在我面前,往我的盒子里輕輕放了一些錢,她在我受傷時遞給我一塊手帕。
你們相信嗎,這一輩子,我最幸福的時光,便是接過手帕的剎那,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是被愛著的人。
而愛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從今往后的漫長時光,我不再需要茍且偷生,不再孤身一人,我將化作宇宙洪荒中的塵埃,將成為星辰大海里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那端。
唯一后悔的便是,沒能親口對她說一句。
我喜歡你,喜歡到可以沒有尊嚴,沒有靈魂,我在你面前輕易撿起了尊嚴又肆意踐踏,我變得不像我自己,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如果從頭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喜歡你,無論你是惡語相向還是拳腳相加,無論是晴天旭日還是寒冬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