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燕萍
起底莆系醫療江湖
本刊記者 張燕萍
你可能不知道福建莆田東莊,但你絕對聽說過以下這些醫療機構的名字:仁愛醫院、美萊整形整容、曙光男科、和美婦兒、天倫不孕不育、遠大心胸……沒錯,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醫院,背后老板都是莆田人!
在中國的民營醫療市場中,莆系絕對可以稱得上是縱橫江湖的豪門大派。國家衛計委網站的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7月,從事醫療產業的莆田人超6萬人,他們興辦了民營醫院8000多家,占全國11830家民營醫院的70%以上。
東莊鎮的醫療產業相當可觀。據報道,秀嶼區在全國從事醫療行業的企業共1萬家,其中東莊鎮占9成以上,資產總額達360億元,年營業額3050億元。有媒體推算,如果把莆田當地民營醫療企業一年創造的產值加起來,可以超過西部某些省份一年的生產總值。
在福建省莆田市秀嶼區東莊鎮的陳靖姑祖廟里,隱藏著一位退出江湖的大咖。他叫陳德良,現在是陳靖姑祖廟管委會主任。
他是堪比《天龍八部》中少林寺掃地僧般的存在。如今叱咤風云的莆系“四大家族”帶頭人見到他,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傅”。曾有民營醫院老板寫過這樣一首詩:“刀槍棍棒出名聲,琴棋書畫弄寸光。十萬弟子闖天下,一代宗師數德良。”說的就是他。
陳德良不是華佗再世,也沒有妙手回春的本領,但他改變了東莊鎮的命運,更是改變了中國民營醫療行業的格局。
他的生平故事,傳奇得像武俠小說的情節:一個依靠修鎖、磨菜刀為生的貧苦少年,某日偶遇一個耍把戲的廣東人,江湖人稱“洪蝴蝶”。他拜了師,跟著師傅離開了莆田,開始闖蕩江湖。
“莆田人做醫療,我叔叔(陳德良)他們是最老的一代。他們最早就是跑江湖賣藝,賣跌打損傷膏藥。晚上到村里,點一個電燈,變魔術、打拳、耍猴子,引全村的人都來看,然后賣膏藥。”浙江新安國際醫院有限公司董事長、“中國民營醫院第一人”詹國團回憶道。
陳德良命運的改變,源于一劑治療皮膚病的藥方。
“用硝酸化水銀,十幾個小時后,水銀變成水,再加上醋,一擦就好了。”陳德良擦著胳膊,比劃著。時至今日,65歲的他對藥方的劑量還記得很清楚。
關于這藥方,有人說是因為師傅見他天賦異稟,心生憐才之意,遂將祖傳秘方傳授給他,也有人說是陳德良自己發現的。無論它是怎么來的,靠著這藥方,陳德良聲名大振,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那時衛生條件不是很好,得疥瘡的人非常多,很難治愈,但用了我的藥水很快就好了。”陳德良自豪地說。
從化學藥品商店買硝酸和水銀,成本價一兩毛錢,配好后按每瓶一兩塊錢賣,陳德良很快發財了。“每天能賺一兩百塊,好的時候有三四百,高興死了。開玩笑!那時候科級干部每個月工資也只有36塊。”說起這些,陳德良依然激動。
陳德良的致富之路迅速引起了東莊人的關注和效仿。漸漸地,他們治病的范圍,也不再局限于治療疥瘡,擴展到了治性病、驅蛔蟲等等。
“治皮膚病的藥膏,是在公立醫院配的。我們也會跟新華書店里治皮膚病的書學,都比較規矩,3克就是3克,2克就是2克,不過有時為了見效會多放一點。”詹國團說。
治療性病是莆系醫療商發家的重要途徑之一。由于很多人對性病難以啟齒,不少患者不愿去大醫院,這為民間游醫留足了賺錢空間。
“那時候一年能賺幾千塊錢。上世紀70年代末 80年代初,一年賺幾千塊錢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詹國團說。
這些游走在中國各地的莆田人,并沒有醫學背景,他們的合法性來自陳德良在一個函授班的結業證:莆田愛國衛生學會許可證。在最初貼在墻角、電線桿上的手寫小廣告中,它是唯一證明公信力的宣傳語。“政府不抓,做一兩年也有;政府抓,幾天就被趕走了也有。”詹國團回憶道。

民營醫院莆系居多,莆系又以東莊居多。
2005年,莆田當地報紙曾這樣報道:“莆田市秀嶼區東莊鎮有2.1萬外出人口,在全國100多個大中城市從事醫療行業,全國上規模的民營醫院約80%為東莊人所有,規模300多億元。”
當時,秀嶼區委領導提供的數字是:全國2000家上規模的民營醫院,莆田人投資或參與投資的占了85%。
一個鎮掌握了全國八成以上的民營醫院,這并沒有夸張。
當初陳德良發了家,鄉鄰鄉親看著羨慕,都希望自家兒孫能跟著他一起到外面“見見世面”。后來,除了侄子詹國團,陳德良還帶上了鄰居的兒子林志忠以及“徒弟的徒弟”黃德峰。
徒弟們學成后又收了徒弟,隊伍一下子拉了起來,再后來,整個東莊幾乎“人人皆醫”。而徒子徒孫們闖蕩江湖,全靠著陳德良的那一劑藥方。
“我們全國都走遍了,最南的地方跑到海南島,最北的地方跑到哈爾濱、木蘭、佳木斯、齊齊哈爾。少的時候五六個人,多的話有十幾個,都是家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堂兄弟。坐火車,我們三個人一個座位,一個人在上面睡,兩個人鋪幾張報紙,趴在座位下面睡。”這樣的生活,詹國團經歷了近11年。
大多數莆系醫療商都是白手起家,他們的啟動資金少不了親朋好友的支持。在莆田,民間投資者均沾親帶故,醫療機構之間經常互相參股。因為投資實力稍遜,他們往往傾向于用大致相同的操作手法,在全國各地注冊成立各種各樣的醫院,醫院的法定代表人都是自己家族的兄弟姐妹、親戚以及信任的創業伙伴,所以才有了莆系“四大家族”的說法。
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耳濡目染之下,莆系醫二代也踏上了這條路。
“我為什么做醫療?圈子決定命運。”創辦了安琪兒婦產醫院的卓朝陽說,“在莆系里頭,卓家是無名小輩。我父親是80年代的創業者,帶著家族里的一些兄弟出來打工謀生,最后變成建筑公司的老板。放暑假的時候我跟著我父親,但我不想去當他的接班人。我創業的初始資金是跟父親借的十萬塊,其他是靠兄弟姐妹和朋友。從2001年到2007年,我差不多做了20家醫院,后來賣掉的時候大概值1個億。”
莆系醫二代站在父輩、叔伯們的肩膀上,借助他們的經驗和社會關系網絡,加上自己的夢想和野心,成為醫院經營領域里最有潛力的一撥人。
“首先,感謝上一輩遺留下這樣一個行業。任何一個行業,它原始積累時,都不是很規范。80年代的人出來是為了謀生,90年代的人想做自己的事業,2000年后的這代人想做自己的品牌。80年代是莆系1.0版本,90年代是2.0,2000年出來的這代人是3.0,未來如果能上市就是4.0版本了。上一代一些不規范的東西,我們不要去追究,我們講的是未來。”卓朝陽說。
“向百度開戰”一事,讓莆系醫療商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然而,這并非是他們第一次走在風口浪尖上。
其實,在他們還是游醫的時候,其名聲早就敗得差不多了。當時社會比較保守,莆系游醫在性病這一領域悶聲發財。“因為性病這東西(病
人)不敢聲張,不好意思在公立醫院實名登記,哪怕治壞了,也認個倒霉,不會跟別人說,所以他們能從里面發財。”曾經有莆田當地人講出其中緣由。
當原始積累足夠,莆系醫療商告別了游醫身份,進入公立醫院承包科室,建起了“院中院”。
承包科室,是莆系醫療合法化轉型的開端。
“1985年左右,我就開始跑到公立醫院去做。我們在莆田注冊公司,以公司的名義跟醫院簽科室承包合同。”詹國團說。在莆田人中,他是第一個承包科室的人,賺的盆滿缽滿。
很快,跟風的人越來越多,一開始大都和詹國團一樣,選擇承包皮膚科。“因為皮膚科不動手術,一般都是藥膏藥水涂一涂,要么吃點藥,不需要其他科室輔助,也不需要其他設備。而且皮膚科在公立醫院里本身是很小的科,不賺錢,那不就是一個負擔嗎?而我承包這個科室,固定每年給醫院多少錢,科室的醫生也給我,醫院里不發薪,我來付薪水,我是老板嘛。”詹國團說。
當時改革開放不久,社會正在變革,國家并沒有明文規定醫院不許將科室外包,游走在政策的邊緣,莆系勢力蓬勃發展。
《1998,王海殺入性病市場》一文中寫道:“詹國團和他的家族在中國的南昌、北京、合肥、天津、長沙、成都、貴陽、石家莊、沈陽、青島等城市開設或者控股的性病診所已經超過100家,1996和1997年度的純利潤已經超過了3000萬元人民幣。”
王海是上世紀90年代名噪一時的“打假第一人”。他曾經將詹國團及詹氏家族旗下的醫院列為主要打假對象。
莆系醫療“四大家族”
在30多年的時間里,莆田人締造了一個龐大的民營醫療王國。而在涉足民營醫療的莆田人中,則有公認的四大姓:詹、陳、林、黃。他們在跑馬圈地的時代脫穎而出,成為業內實力雄厚的“四大家族”。
詹氏家族
詹家以詹國團、詹玉鵬、詹陽斌為主,其中,詹國團負責浙江新安國際醫院有限公司;而國內幾乎所有的“瑪麗醫院”“瑪利亞婦產醫院”都在詹玉鵬旗下;詹陽斌則主管民眾集團,包括醫療器械等,以及北京、天津的麗人女子醫院和上海的博愛、真愛醫院。
陳氏家族
陳家有陳金秀和陳建煌兩大支。其中,國內所有的“美萊整形”、“華美整形”都屬于陳金秀旗下的西紅柿醫療集團,而陳建煌所控制醫院以“華夏”為多,還有“華康”“華東”等。
林氏家族
林家以中國博愛企業集團為核心,旗下包括9大集團,是全球最大的醫療企業集團之一,涉及醫院除了“博愛”“仁愛”“曙光”為名稱的醫院之外,還包括各地的“現代女子醫院”“東大肛腸醫院”,還有大量綜合、專科醫院,例如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總醫院兒科、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總醫院生殖醫學中心、上海滬申五官科醫院等。
黃氏家族
黃家以北京五洲集團董事長黃德峰為代表,冠以“五洲”的醫院大多為其所有,在北京較為知名的有天倫不孕不育醫院、瑪麗婦嬰醫院。
(本刊綜合整理)
1998年,王海公司為客戶調查一宗假藥案時,了解到性病游醫詐騙問題嚴重。在合肥、長沙、武漢、北京
等五六個城市,跑了二三十家醫院后,王海驚訝地發現,這些人竟然大部分都來自于莆田,詹氏、林氏等幾個家族基本上操縱了這個行業。
“當時,莆系醫院通過廣告,把消費者忽悠過來。還有通過醫托,把在正規醫院排隊的人忽悠到他的科室。忽悠來以后,他把沒病的看成有病,有病的過度治療。正常的藥,消費者可以去藥店比價,不好騙,所以他們往往要求你使用醫院的制劑,而且要求把包裝什么的都留在醫院,下次來的時候拿上次的單子取藥。手法上這是假藥,但這個假藥可能是真藥,比如青霉素,他可以編一個名字,換上包裝,對病人進行欺詐。還有一些假醫療器械,像‘微創手術’,就是在皮膚上拉一個口,因為本來沒病,實際上也沒做手術。”王海說。
王海向媒體揭露了詹氏家族詐騙患者錢財的黑幕,同時向衛生部舉報了詹氏家族的違法行為,促使當年年底衛生部就下了批文取締各地游醫。在經歷了王海打假和衛生部整頓事件之后,詹氏家族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一段時間。
緊接著,2000年前后,“院中院”的混亂引起衛生部重視,國務院發布指導意見,政府的非營利性醫療機構不得與其他組織合作營利性的“科室”“病區”“項目”。2004年,承包科室被衛生部列入嚴打之列。
而此時,莆系醫療商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資金,開始承包整個醫院。已合作的公立醫院如果經批準,是可以轉為獨立法人單位的。
由于莆系“與生俱來”的優勢,這些新建的民營醫院專注于婦科、男科領域。在醫療安全問題中,由于醫生臨場處理能力的不足和條件的限制,導致莆系醫院醫療事故頻發。
2014年7月,新東方董事長俞敏洪在微博上炮轟莆系醫院,事件導火索便是一起醫療事故,新東方一位教師進入云南瑪莉亞醫院分娩死亡。
有網友在微博吐槽:“在國內,真正詭異的地方在于,執業醫生想要自己開個診所都很不容易,而莆系不靠譜的民營醫院倒是開得遍地都是。”
時至今日,莆系醫院中最常見仍是主治男科、婦科、不孕不育,也發展出了整形美容、牙科、眼科和高端產科等更多科目。這些專科的共同點是:低風險、高利潤、非醫保。
如何識別莆系醫院呢?專業人士稱,最好辦法就是看這家醫院是否大量做廣告。
臺州博愛醫院院長孫捷說,莆系醫院“大量做廣告,造一些假信息,如把主治醫師說成是北京什么大醫院的教授、專家等,他們看的病,基本上是不孕不育、性病、皮膚病等。這也使得莆田系醫院廣告成本很高”。
廣告,是莆系醫院打開市場最大的利器。
早在游醫時代,陳德良就開始在電線桿上、街邊貼小廣告。那時候,他帶著徒弟們全國到處走。每到一個地方,行程一般是這樣的:租旅館,貼電線桿廣告,等病人上門,看病,收錢走人。
“一般我們都住在車站對面,因為那里人流量最大,有很多來看病的。”詹國團說,“我們包了一間房給人家看病。”
詹國團是莆系醫療行業里第一個做電視廣告的人。“第一個電視廣告是在連云港電視臺做的,電視連續劇的插播,一千多塊錢,相當于當時我十幾天的收入。到處貼電線桿,累得半死,一天也來不了幾個人,稀稀拉拉的,做了電視廣告,人就排隊了,看不完了。電視連續劇在最關鍵的時候停下來,播廣告,就不得了了。”
詹國團在電視廣告中嘗到了甜頭:“真正賺錢還得靠廣告。莆田醫療能活到今天,更多的還是靠商業炒作,靠媒體。因此媒體又可愛又可恨,因為好的也是媒體說的,不好也是媒體說的。”
除了電視廣告,明星效應也是莆系醫療商常打的牌。
2009年,重慶華美整形美容醫院邀請陳坤擔任代言人,并以他的名義成立了“誠慈善基金”。陳坤的影響力不言而喻,但重慶華美整形美容醫院并未讓其直接代言醫院或者某一品牌,而是通過慈善大使的名義讓媒體報道。比如在一次“救助無鼻女孩”的傳播策劃中,陳坤以及醫院就獲得網友贊聲一片。
看到明星效應帶來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華美系其他醫院也陸續邀請了鄧萃雯、郭可盈等港臺明星前來代言。
曾擔任重慶華美整形美容醫院電子商務部總監的王志宇(化名)透露,他剛到醫院上班,就被莆田人的豪氣驚住了。總經理向他“指示”:每個月要是沒花上數十萬元的廣告推廣費用,就算是工作失職。而這筆推廣費用,僅僅是電子商務一塊。
莆田人是精明的,瘋狂砸錢的背后肯定是有利可圖。這不,砸出去的錢沒有白花,重慶華美整形美容醫院連續幾年內每年的利潤額都近億元人民幣,光是電子商務每年都為其掙回了近3000萬元的利潤回報。
在互聯網時代,網絡這塊風水寶地自然不會被莆系醫療商落下,不少莆系醫院為了擴大知名度,廣告投入的60%給了搜索引擎,甚至有醫院在搜索引擎上的推廣費用占到營業額的70%、80%。特別是在北京、上海等競爭激烈的城市,有的醫院一年收入1. 2億元,有1億元投給搜索引擎。
莆系醫院對搜索引擎的依賴性這么強,你說搜索引擎能放過這頭肥羊,不好好宰一筆?而莆系醫療商哪里是吃素的,這不,雙方打起來了。
不過,很多人預測,這場鬧劇最后一定是以莆系醫療商和百度“達成共識”收場,莆系醫療商繼續砸錢做推廣,百度則放一些優惠,比如返點給莆系聯盟,最后達成一個利益平衡點。畢竟,和氣生財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