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孫犁文學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首屆陶淵明散文獎獲得者。
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內瓦、西班牙、布宜諾斯艾利斯圖書館,再到日內瓦,這就是博爾赫斯人生的軌跡。從1899年到1986年,當中國人經歷了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時期時,博爾赫斯只是輕輕的一聲嘆息,就如一片樹葉從嫩芽走向枯萎。葉落大地,這是自然界再普通不過的一幅物象,可是一個人的辭世,卻要引來無數人的悲傷,以致嘆息。博爾赫斯,用密碼的形式留下了待后人破解的小說和詩,將一個寓意的世界呈現給我們。
2015年的暮春,我在秦嶺北麓的栗峪溝采摘槐花。其實這樣的采摘只是對外宣稱的一個借口,真實的目的并不在此。我隨身帶著一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博爾赫斯詩選》,仰頭累了之后,我便坐下來打開書頁,凝視著書里的詩行,想透過它們看清一個人的靈魂。栗峪是條僻靜的山溝,很少有人打擾,只有鳥的叫聲婉轉動聽,溪水緩慢得幾無聲息,槐樹伸展開枝葉為溪水搭起棚架。在如此的環境里品賞博爾赫斯的詩句,足以緩解他那晦澀和冷僻的表述。
時間、夢幻、死亡、迷宮等虛實結合、神秘莫測的事物常常是博爾赫斯吟詠的主題。我高聲朗誦著這樣的句子:“拂曉時分/我佇立在闃無一人的街角/我熬過了夜晚/夜晚是驕傲的波浪/深藍色的/頭重腳輕的波浪帶著深翻泥土的種種顏色/帶著不太可能/但稱心如意的事物/夜晚有一種贈與和拒絕/半舍半留的神秘習慣/有黑暗半球的歡樂/夜晚就是那樣/我對你說。”這首描寫夜晚的詩,初看不知所云,但閉目思索,黑暗中有波浪洶涌,有泥土翻卷。拒絕和贈與,半舍半留,這就是夜晚的本質。晚年后的博爾赫斯雙目失明,世界在他的眼里一片黑暗,糟糕的婚姻,身體的疾病,又為他的生活雪上加霜。但即使如此,他仍以口授的方式繼續創作,且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在這樣的人生背景下,夜晚和黑暗就成為他歌詠的對象。
春日里自然不缺蝴蝶。栗峪溝生產一種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艷,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像只蝙蝠,最小的像只蒼蠅。我從來不捕捉蝴蝶,再小心翼翼也怕弄壞了它的翅膀。眼光離開書頁,只是欣賞著它們的黑,并由這蝴蝶色彩的黑想到了晚年博爾赫斯眼前的黑暗。失明,黑暗,讓博爾赫斯并非是幸福的理想主義者。在陰影的圍剿下,他唯有依靠記憶喚醒往昔的生活感覺。“我用什么才能留駐你/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其實他的童年,并非是不幸的。1899年8月4日,他誕生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圖庫曼大街八百四十號一幢平淡無奇的平頂小房子里。在他兩歲時,他的全家遷到首都北部的巴勒莫區塞拉諾大街(現改名為博爾赫斯大街)2135/47號的一幢高大寬敞、帶有花園的兩層樓房。他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里度過的。然而,在這種優裕的生活環境背景下,他看到了更多人的貧窮:貧窮的街道、破敗的郊區,以及住在這兒的人眼中觀望到的絕望的日月墜落。
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是一個用漢語讀起來音節華美的地名。在寂靜的山溝里,我嘗試著念出這七個漢字的組合,果然一點也不拗口。在《循環的夜》這首詩里,博爾赫斯無比真實地描寫了故鄉給予他的感覺:“那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給人們帶來希望和黃金的時間/卻給我留下了一朵枯萎的玫瑰/一團亂糟糟的街巷 /重復著我祖先古老的名字。”當讀者驚異著為何故鄉帶給詩人的并非是美好的感覺時,博爾赫斯華麗的一個轉身,反問道:枯萎的玫瑰、亂糟糟的街巷為何不美?這是詩人的表述啊,這是詩人的審美視角啊。我們只能嘆息著說:對于博爾赫斯,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破解。
在博爾赫斯華麗的轉身的當兒,一只火一樣色彩的紅腹錦雞從白色的槐花叢中飛出,在我的頭頂作了一個俯沖的動作,飛向了一堆凌亂的、灰蓬蓬的灌木叢中。在鳥的審美視野里,白色的槐花是一種美,凌亂的、灰蓬蓬的灌木叢亦是美。它在想,我是一只鳥,為什么要用常人的思維來確定美的本質呢?博爾赫斯也是如此,當慣常的審美形式密布于人的大腦時,他卻反其道而行之,用獨特的視角審視著大自然和人類中那種看起來存在缺憾的美。
秦嶺,是我國黃河、長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南北方氣候的自然分界線。由于地理位置獨特,落葉林帶、闊葉樹種遍布秦嶺南北。如此優越的環境形成了這里生物的多樣性。遼闊縱深的地域和保存完好的植被,養育和保護了眾多生靈,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大熊貓、金絲猴、朱鹮、羚牛等。由于人類的捕殺,鳥類永遠和人保持著一個安全距離,不等你近身,它已經飛得無影無蹤了。所以,我眼里的紅腹錦雞,只是非常普通的鳥兒,遠遠夠不上珍貴。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枯萎的玫瑰、亂糟糟的街巷、絕望的日落……當美被常人的思維形式定位了時,博爾赫斯卻另辟蹊徑,另開先河,從普通里見出了異乎尋常的美。就如他在《俳句十七首》中歌頌的黃昏里的大山:“漫漫的長夜/此刻只是變成了/一縷縷香氣/琴弦已消寂/悠揚樂聲傾訴了我心中感受/園中的杏樹/喚起了我的欣喜……”很少有人發現黃昏里大山給予人的美感,唯有博爾赫斯,在贊頌著它的一縷縷香氣以及琴弦里顫動的悠揚的音樂聲。由此,他又聯想到了冥冥之中的書籍、圖片和鑰匙,想到了漫漫荒漠中絢麗的曙光,想到了夢中那閑置的寶劍,想到了自己的手曾經撫摩過的如絲秀發,想到了屋檐下鏡子照出來的明月以及月光下自己孤獨而無伴的影子……他的想象鋪排在黃昏里,詩意貫穿一致,意象和情感的表達上呈現出一種古老的東方意境。
我的解讀或者破譯,無疑是在探尋詩人的人生和寫作背景。年輕時代,博爾赫斯就開始追求“極端主義詩歌”,并留下過這樣的觀點:“濃縮詩歌,只留下最基本的要素——比喻;舍棄無用的承啟句,連接句和形容詞;擯除一切浮艷矯飾、剖白心曲、狀寫環境、訓誡說教和晦澀冷僻的文字;將兩個和更多的形象合而為一,以擴大其啟發馳騁聯想的功能。”雖然在晚年的回憶中,博爾赫斯對自己年輕時這種極端的追求表示過遺憾,然而通過對博爾赫斯各個時期作品的閱讀,仍可以見到某些基本的觀念一直貫穿在他一生的詩歌寫作之中。當然,復雜化的詩意也可以展示出另一種美,博爾赫斯的作品中不時地會呈現迷宮般的神秘。在一種純粹性的美學理想和終極詩歌的追求中對現實生活諸多元素的舍棄,博爾赫斯希望自己由此去創作出更多“高于此時此地、擺脫了地方色彩和當時環境的詩篇”。
在一處坐久了,就想換個地方。中午時分,我簡單地吃了些隨身帶來的食品:一根麻花、兩塊西安德懋恭水晶餅、半瓶礦泉水,便向山的高處行進。到了一個小山頭,我擦擦汗坐下來休息。高處風大,帶著曠古的氣息,悠悠地吹拂著我的身心。我回憶著博爾赫斯的人生經歷:1914年,他舉家遷往瑞士的日內瓦,在那里接受教育后游歷西班牙,又于1921年返回阿根廷。我無法確定他生命里更真切的諸多細節,但他的生命,肯定是在無數的徘徊、郁悶和多種色彩的意象中度過。這從他的虛構小說《南方》可以見到端倪。1976年3月在印第安納大學演講中,他談到了他創作《南方》的構思,他說是受到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影響,他想在《南方》里一次炮制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其實也是一個故事,只不過有三種不同的結局而已,三種不同的結局反過來又使原故事變成了三個不同的故事。
這三個故事都與死亡有關。我不想在此啰唆他的版本,而博爾赫斯最喜歡的是用第三種夢的方式去解讀他的《南方》。他寫的并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而是臨死前夢見的死亡。在他的小說里,對死亡美學的探討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在他看來,生老病死是不值得提及到小說里來的,他必須給予死亡一種美學價值。這種寫法,是借鑒了作家馬可的《馬可福音》。在《馬可福音》里,巴爾塔薩·埃斯比諾薩在洪水圍著的鄉村莊園里,把一群鄉村野蠻人變成了上帝虔誠的信徒,這群信徒卻按照《圣經》里的方式,把他當作救世主耶穌釘在十字架上。
一個人不甘心在現實中窩窩囊囊地死去,而是在夢想中轟轟烈烈地死去。博爾赫斯在《另一次死亡》里也探討了同樣的主題。一個莊園雇工參加一次戰役表現怯懦,被子彈嚇破了膽,他活了下來,卻又認為這是奇恥大辱,后半輩子決心洗清。四十年后,在他臨終前,戰役再一次在他的夢中出現,他英勇犧牲在戰場上。這個莊園雇工的幸福死亡也是通過臨死前從一場關于戰爭的夢里獲得的。
離開小山頭,我繼續向山的深處挺進。漸漸的,山路就狹窄起來,而且有許多不明確的拐彎,我的腳步這時會凝滯不前。我知道,再往前走,也許就是冒險,這是博爾赫斯所喜歡的人生方式。《南方》是博爾赫斯小說的轉折點,亦是他人生的影子。1938年圣誕節前夕,博爾赫斯在快步上樓時,撞上了一扇窗。他覺得頭上被什么東西刮出了血,傷口感染后,他發高燒住進了醫院。這一情景被寫進《南方》后,名字換成了達爾曼。他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后來康復了。現實中的博爾赫斯沒有像達爾曼一樣死去,而是繼續在他的小說世界里冒險虛構。這個事件之所以被他視為重大,是它給博爾赫斯帶來的后果。他在療養期間,對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他母親給他念克·斯·劉易斯的神學幻想小說《走出寂靜的星球》時,他聽著聽著哭了起來,說他明白了以后該怎么做。
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樣,抹去現實和虛構的界線,一筆勾消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這便是博爾赫斯的創作方式。也許,他的一生都是生活在幻影之中,所以作品總是在舒緩的語調中歸于命運的沉思和靈魂的寧靜。從博爾赫斯很多作品中,我們可以窺見他對于古老東方文化的向往和迷戀,那是個始終會引發他遐思的神秘世界。他凝神望著恒河的落日以及古老中國的長城和宮殿自言自語著:“天知道這些習作在東方人聽起來會是一種什么效果。”在他的作品里,我常常會感受到一種超越生命的自然、深邃的訴說。在訴說中,他完成了對生存命運和內心情感的探索和理解。
56歲時,博爾赫斯就已經完全失去了視力。生命的尾聲里,他傾情于詩歌寫作,無論數量,還是作品的深度和藝術水準都完全超越了之前所有的詩歌。我們曾感嘆許多優秀詩人過早地結束了詠嘆,只是在想象的黃昏里回憶。而博爾赫斯卻在完全失明的境況下,通過想象創造出生命中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跡。這是一個怎樣的博爾赫斯啊,有誰能洞察出他生命尾聲中的光芒啊!
我的讀書習慣,完全是在步博爾赫斯的后塵。讀書,是博爾赫斯生命的全部。他的閱讀范圍,主要是文學、宗教、哲學領域。他出生在英語和西班牙語雙語的家庭,幼年和中學時期兩次隨家人去歐洲旅居。在瑞士日內瓦讀中學的經歷,讓他掌握了德文和法文。讀書時,他用一套有邏輯的符號系統做筆記,速度極快。18歲的他,就已經精通英、德、意、西四種語言,為他的閱讀和創作奠定了廣泛的基礎。他個人的藏書,達到了1500余本。他創作的靈感來自他的博覽群書。他曾說:“我是一個作家,但更是一個好讀者。”他最初和主要的知識來源是他父親的藏書室,在那個寧靜幽暗、滿是灰塵的圖書館里,他積累了豐富的寫作經驗。
庇隆執政期間,博爾赫斯因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名,被革去市立圖書館館長職務,被侮辱性地勒令去當市場家禽檢查員。為維護人格和尊嚴,他不畏強權,拒絕任職并發表公開信以示抗議,得到知識界的廣泛聲援。1950年,由于眾多作家的擁戴,博爾赫斯當選阿根廷作家協會主席。這等于是給庇隆政府一記響亮的耳光。1955年10月17日,他擔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兼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哲學文學系英國文學教授。失明的他撫摸著書架上一排排的圖書,向眷顧了他一生的上帝致敬:“他以如此妙的諷刺/同時給了我書籍和失明……”
擔任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長館后,博爾赫斯住在市中心一個很小的公寓里,因此館長辦公室成了他主要的生活場地。因為雙目失明,他的館長職務只是一個符號,圖書館的日常行政工作都由副館長負責。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在辦公室給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文學院的學生上課,接受各國記者采訪,接見拜訪者,或者去世界各地領獎和做講座。他的辦公室有張寬大的桃花心木桌子,上面堆放著很多書和文件,桌后靠墻分立著兩個書柜,擺放著他失明前曾讀過的書。因為自己無法閱讀,他就把家中的藏書搬到圖書館,讓學生為他朗讀。在這里,他度過了近20年時間。
1973年,博爾赫斯感覺到了阿根廷政治氣氛的變化,主動提出辭職,結果第二天新任館長就職,他毫無準備地被掃地出門。他曾經委托一位公證員為他討回辦公室里的藏書,但最終無果。那些書,被打上了“博爾赫斯捐贈”的印記,堆放在國家圖書館的地下室。
帶著憤懣和無奈,博爾赫斯離開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岸,開始其漂洋過海的短暫生涯,他將生命的終點選擇在日內瓦。這并非他的故鄉,但那里注定是他生命里難以舍棄的地方。那兒,究竟有什么牽連著他生命的情結?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永遠也破解不開的謎。1986年6月14日,因肝癌醫治無效,一代文學大師博爾赫斯如愿在日內瓦逝世。
下午時分,我重新回到上午所置身的小溪旁。栗峪溝的槐樹好像只在淺山,深處不見它的影子。溪水之上的槐枝盛開著白色的花,鋪滿了我的視野。在這樣的境界里閱讀博爾赫斯,會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種感覺,卻賦予了我對一個偉人的無盡猜想。解讀和破譯,對于博爾赫斯來說也許失去了意義,但對于我的人生,卻是具備著更多、更大的意義。將生命鋪排得豐富多彩,勾消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用手中的筆勾勒出非同尋常的生命曲線。如此的人生,當然會呈現出無數的意象,閃爍出更加瑰麗的火花。如此念想著,一抬頭,上午見過的那只火一樣色彩的紅腹錦雞突然從灌木叢中躥出,用質疑的目光凝視了我片刻,一個向上的滑翔,飛向更高處的山腰。那兒是一片雪白的槐花,博爾赫斯在其中長眠。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