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然
火星對人類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火星表面與地球表面差別不大,但溫度低溫差大,即便在夏天,氣溫也會在―153~22攝氏度之間浮動。火星的空氣中95%都是二氧化碳,呼吸會是更大的問題。土壤中缺乏種植作物所需的細菌。有水,但僅以冰的形態存在。對于人類的生存需要而言,這里什么都沒有。即便逃過了一時性的窒息或是失溫而死,火星距離地球起碼有500天以上的飛行距離,而完成這樣一次飛行所費計算、準備、人力、物力,幾乎不可想象。如何往返于火星和地球之間,是全人類的待解難題。植物學家馬克·沃特尼(馬特·戴蒙飾)就在一次火星任務中掉隊,于是他在火星表面花了4年時間一一應對了這些難題,最終活著返回了地球。這就是《火星救援》的故事。
《火星救援》最早改編自安迪·威爾(Andy Weir)的小說,他在成為作家前的工作是計算機軟件設計師。《火星救援》小說最早在網絡連載,后以0.99美元的價格在亞馬遜作為電子書出售,2014年有出版社(Random House)發行了實體書之前,在互聯網世界里,這已經是一部口口相傳的作品,安迪·威爾曾這樣表達自己的意外:“這個故事說穿了就是一道超長數學題,結果卻有那么多對數學不感興趣的人喜歡上了它?!?p>
電影《火星救援》劇照
安迪·威爾從沒有想過成為專業的作家,更沒遙想過好萊塢。“我住在北卡羅來納,從未見過我在紐約的經紀人,也未見過在洛杉磯的電影制作人,或是福斯的高層,所以當他們告訴我雷德利·斯科特要執導這部電影時,我其實覺得他們是詐騙集團?!?/p>
事實上,《火星救援》的小說改編版權最早由福斯電影公司以金伯格電影(Genre Films)名義買下,后來將小說送到知名編劇德魯·高達(Drew Goddard)手上,高達幾個月就交出了一部很近乎完美的劇本?!拔覠o法把安迪的書放下。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我從小在一群科學家之中長大,而在安迪的書之前,我從未看過有人能成功捕捉出現代科學家那種令人愉快的特別之處。我將它改編成劇本的方式,就是盡一切可能將書中那充滿活力的躍動靈魂保存下來?!?/p>
聽說雷德利·斯科特將會指導自己的劇本,這位曾經寫出過《迷失》的好萊塢新生代,形容其為“美夢成真”的瞬間?!拔抑两襁€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看《銀翼殺手》(Blade Runner),看到羅伊·貝迪(Roy Batty)時,我坐在什么位子,我坐在劇院(White Roxy Theater)左側,倒數第三排的地方。我當時只有7歲。我所寫的所有作品都受到雷德利·斯科特影響,他的電影深植在我創作的DNA里?!?/p>
而電影的男一號扮演沃特尼的馬特·戴蒙更形容和雷德利·斯科特的會面因為自己過分激動,只短短兩句話的工夫,導演看著他說:“劇本好,我們有什么理由不拍它呢?”戴蒙說自己毫無招架地點頭,于是見面結束。“不過到了片場,我就終于有機會跟他說話了,我們都只有聊他過去拍的電影(笑)。我一直不斷地用問題轟炸他,他身邊每個人都是如此。如果你拍過一些那么有名的電影,我想你一定很習慣人們總是上前來問許多相關的問題,所以他對于自己的電影故事與知識,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他相處真的很有趣?!?/p>
人人拭目以待,雷德利·斯科特將怎樣給這個激動人心的故事施與其獨門的魔法。馬克·沃特尼在女隊長路易斯的帶領下到火星執行任務,暴風來襲之前他們的任務進展順利,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使得火速撤離成為他們唯一的選擇,沃特尼遲遲沒有歸隊,路易斯接受了沃特尼殉職的事實,帶領大部隊撤離。事實上從這個序幕段落開始,《火星救援》平實樸素,簡單明了,甚至讓那些更講究情緒的觀影者覺得可能會有那么點匆忙。尤其對比緊隨其后的那一片凝滯空寂的火星時空,沃特尼在風暴后晴朗的火星上醒來,肚子上插著一小段雷達天線,他的生命還在繼續,而除了肚子上的傷口,他失去了一切的時空坐標,更渾然不知未來的4年里,就如此分分秒秒,他都要孤獨一人去戰勝。

8月18日,電影《火星救援》男主角馬特·戴蒙
究竟該如何用銀幕上的近兩個小時時間戲劇化這樣一場漫長的等待,卻是非魔法而不可解決的問題。顯然78歲的雷德利·斯科特的故事興趣至今沒有走向比如塞繆爾·貝克特的那一端,他不愿在這漫長的等待里跟我們討論那些生命存在中“虛無”和“荒誕”的部分。恰相反,斯科特導演細致入微地讓我們看到馬特·戴蒙如何將人類意志力的極限用以自我施救,如何拔出天線,怎樣取出異物,乃至怎么縫合傷口。在這座沒有同類,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生命的星球上,他極力挽救著自己的生命,即便生命和痛苦、死亡緊密相連,甚至比死亡更可怖幾分。這場自救,恰也是馬特·戴蒙開始展示他生命力光輝的起點。“劇本最動人的部分在于他是否屈服于恐慌、絕望,接受終究難逃一死的結局。或是選擇發揮畢生所受的訓練,運用機智,保持樂觀的幽默感、保持冷靜,并解決問題。”斯科特導演告訴本刊。
可即便是上演《等待戈多》的現代性虛無,至少也需要兩個流浪漢的配合,但這個真正荒蕪的星球上,馬特·戴蒙卻要演一場徹頭徹尾的獨角戲。沒有故事,沒有臺詞,如果導演愿意,馬特·戴蒙甚至可以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演完接下來的4年。當然,他有一系列棘手的生存危機亟待解決。不難想象如今銀幕上這段等待中所有扣人心弦和幽默點滴背后,斯科特導演怎樣邏輯縝密地把那座搭建在布達佩斯的火星基地內景用攝影機布置起來,那些如監控攝像般內置在火星基地內部的攝影機機位里,我們看沃特尼忙進忙出,給人莫名的參與感,沃特尼甚至也在那個空間里自編自導起一部影像日記,他把自己的計劃想法,還有這場漫長獨處里思緒所觸點點滴滴都記錄在攝像頭里,也就是面對面說給那些在銀幕下的觀眾。
“經過多年的(拍片)練習你會慢慢發展一些技能和水平,其中讀劇本的時候我開始構想我怎么樣把它拍出來。最大的挑戰是馬特一個人對著攝像頭的鏡頭說話,其實沒有真正的對白,但是我們還需要能夠讓他的這種獨白很有意思,能夠吸引觀眾,讓他的獨白很自由,他一個人能夠暢所欲言。我們把許多小鏡頭放在棲息地的每個小角落里,這樣馬特可以隨時抬頭對著鏡頭說話,跟觀眾產生一種對白感。在每一個房間有洗手間、臥室、控制室等等,都有小攝像頭,這就解決了我們的問題?!崩椎吕に箍铺睾敛环裾J,如何將馬特·戴蒙的漫長獨角戲拍得不乏趣味是最大的挑戰,尤其是,他想保留原著中的生氣勃勃。

作者安迪·威爾(右二)等劇組成員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做宣傳
解決了棘手的傷口,沃特尼開始面對真正的生存問題——食物。顯然相比外科手術,這是沃特尼的強項,他甚至有幾分興致勃勃對觀眾們宣布:“該是讓火星見識一下植物學家力量的時候了。”于是塞好鼻孔,剪開那些干燥糞便的袋子、混合制造土壤、播種,甚至從化學方程式演算到動手搭建起整個反應平臺,在根本沒有一滴水的星球上,他如造物上帝般創造出整個灌溉系統。沃特尼說“我得用我的科學離開這里”,早不僅不是一句玩笑,更是完美解決了那個存在主義的意義命題。
于是當沃特尼終于與地球取得聯系,申明自己真的很想活下來時,竟有使人肅然起敬的力量。當然與沃特尼的獨角戲對應的,是從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開始的營救工作,于是你看到一張又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杰夫·丹尼爾斯(Jeff Daniels,代表作《親密關系》、《阿呆與阿瓜》、《新聞編輯室》)、切瓦特·埃加福特(Chiwetel Ejiofor,代表作《真愛至上》、《美國黑幫》)、克里斯汀·韋格(Kristen Wiig,代表作《伴娘我最大》、《崩潰姐弟》等),不難意識到導演又怎么精心安排下這個節奏輕快張力十足的喜劇排場,恰到好處地給這場緊迫嚴肅的營救,輔以樂天幽默的輕盈節奏。
比如當那些正在飛回地球的火星探測隊小組成員終于得知他們的隊友還活在火星上,并且有條件和他溝通之后,隊員馬丁內斯給沃特尼發了這樣一封郵件:“伙計,對不起我們把你留在了那里,但我們就是不喜歡你。”顯然,馬丁內斯懂得這才是真正讓遙遠的沃特尼暫離孤單哈哈一笑的句子,而句子的背后,恰是最無可辯駁的承諾,無論怎樣的代價,會接沃特尼回來。
在斯科特看來,這種樂天達觀不僅僅是故事,其實也正是那些在NASA和JPL(噴氣推進實驗室)工作的人們留給他的最深刻印象——他們都非常喜歡原著小說,因為小說不僅對JPL與NASA的合作關系刻畫得相當貼切,并且故事或多或少真實地描述出科技將會帶我們去的地方。當我打電話告訴他們我要拍電影的時候,他們說:“那太棒了!這樣我們就能籌集到更多募款了(笑)。”
甚至當2014年12月5日美國NASA的Orion宇宙飛船在佛羅里達的卡納維爾角試射成功,飛船上就載著一幅雷德利·斯科特導演親手畫在《火星救援》首頁的宇航員插畫。“NASA的人知道我會畫畫,所以他們問‘你可以幫我們畫一幅畫嗎,于是我就在劇本的頭一頁畫了一張宇航員插畫,但我后來就沒放在心上。后來它被密封著郵寄回來,還加了邊框,寫給我的信里他們告訴我這幅畫已經上過太空!我把它放在洛杉磯的辦公室?!?/p>
36年前的《異形》是斯科特導演的經典作品之一,孤獨的英雄雷普利在飛船中與一只強酸性血液的怪獸斗爭的場面,至今也還是科幻電影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如今許多人愿意將《火星救援》看作這部曾經的巔峰之作最具有伙伴意味的電影,盡管36年后的孤獨英雄沃特尼總有那么點不夠嚴肅,比如時而絮叨著“我的番茄醬已經用光7天了”,但他和雷普利一樣,都因環境所迫成為遺世獨立的戰斗者,憑直覺爭取活下去的希望。雷德利·斯科特導演曾在采訪中坦言,《魯濱孫漂流記》是他童年時最重要的一本書,《火星救援》似乎再次回應了這種固執的迷戀。
但與《異形》、《銀翼殺手》的悲觀沉重相反,《火星救援》里,殘酷危機之外,更有溫暖柔和,人類探索太空的步伐、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無不雄壯感人。而宇航員馬克·沃特尼艱苦而又逗樂的火星求生,儼然一出高潮迭起的太空小品。雷德利·斯科特把這種所謂的“轉變”看得自然而然,他解釋說,藝術類似于一條鯊魚,一停止不動就會死在水里。做電影也一樣,要不斷創新,所以他不覺得風格是重要的存在,他的風格就是像一個小孩一樣,隨心所欲,喜歡哪種故事就拍哪種故事。
“我喜歡這個《火星救援》的故事是因為它有幽默,生氣勃勃。主人公的勇敢和毅力,各國太空署的合作,還有宇航員之間的團結和默契,其中的所有情感都非常精彩,感人至深。其實《異形》在當年也沒有受到很多的好評,因為很多人當時認為它過于消極,過于悲觀,他們可能喜歡它的視覺形象,但是認為信息太負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曾一絲后悔其中所有的悲觀。電影這個行業里沒有任何事情是不變的,電影學院只能教你一些基本的東西,其他的靠實踐。我本人也沒有上過什么電影學院,我最早是做設計出身,其實在做電影之前我做了很多年的電視廣告,我是40歲才開始執導電影,25歲到40歲這一段我做了2000個廣告,包括蘋果公司喬布斯1984年的廣告。在那個年代廣告業正在發生很多創新,英國當年廣告業的發展類似于美國50年代《廣告狂人》那種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時期。后來由于我對當時的導演有一些批判,我試著執導電影,其實我認為做導演,無論是廣告還是電影,甚至是舞臺上做莎士比亞的話劇,或者做商業性的大片,關鍵的問題是到底能不能跟觀眾實現深入的溝通。如果沒有做到這個都會很無聊。這是我唯一愿意當作風格的存在?!?/p>
《火星救援》的結尾,女隊長路易斯親自飛出飛船,在縹緲蒼茫的外太空,終于接住了努力飛向自己的沃特尼,親手把他帶回了團隊,帶回了地球。美麗、果敢、充滿正義與尊嚴色彩的女性角色,一如24年前《末路狂花》里的路易斯。說起總有個掌管一切的美女路易斯,老導演哈哈大笑。“女性來掌管一切這個主意我非常喜歡,一直很喜歡。因為現實中有許多女性宇航員在航天飛船或者空間站工作,我認為女性可以從事各種各樣的工作。電影里出現女性宇航員我覺得很棒,杰西卡也表現得非常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