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取款值

邦尼 暮光之城

李拓活了快三十年，深信還沒有哪天比今天過得更倒霉。

為了迎接新上司，他特意早起半小時，把自己收拾精神出門。出門前妻子說：“老公小心些，今天天蝎座不太順利哦。”他心里根本不相信這些星座論，所以一笑了之。結果搭電車時旁邊坐了個老太太，臉色很難看，李拓好心過去詢問她，結果老太太剛一開口，就哇地吐了他一身。

以此為開端，李拓悲慘的一天開始了。他遲到了，頂著嘔吐物余味的濕西裝走進辦公室時還迎面撞上了新上司。想換件衣服，儲物柜的鑰匙卻不翼而飛。緊接著，上樓時電梯故障，策劃方案被批評“毫無創意，根本無法吸引消費者” ……

當下班后淋著雨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李拓幾乎想哭。

“應該不會更倒霉了吧……”他自言自語。話音未落，一輛車開過旁邊，慢悠悠地停下來，窗戶后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

“喲，李拓，真是狼狽啊。”男人笑了笑，“我載你一程吧。”

李拓尷尬地搖頭：“不勞煩，我自己走就好。”

對方不在意地點頭：“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只要你把錢還了，我立馬就走。”

李拓狼狽地說：“非常對不起。求求你……再寬限幾天。”

“這么說就不好了。我老板還等著用這筆錢呢。還款日期早到了喲。”

李拓暗自腹誹，要不是你們利滾利，我哪會欠這么多債。然而他敢怒不敢言：“您知道的，短時間內我真的籌不出那么多錢。”

“這樣吧，”男人爽快地說，“今天你拿出兩萬來付個利息。我再寬限你兩周。”說著揮了揮手，后座下來兩個陌生男子，不由分說把李拓塞進了車里。

李拓望著窗外的雨，為當時的財迷心竅而后悔不迭。當個普通的上班族也不賴啊，總好過現在滿屁股債。

很快，車子停在了李拓家附近的一家銀行門口。顯然，他們早已摸清了李拓的信息。

“進去吧。”男人對他揚了揚下巴，“今天只要兩萬，別耍花招。”

銀行已經下班了，取款機卻是二十四小時運行的。他無可奈何地把卡插進去，在取款金額里輸入了兩萬。進度條閃爍了一會兒，出現了一行字：

【1.支票賬戶2.儲蓄賬戶3.生命值賬戶】

“生命值賬戶？什么東西？” 李拓覺得奇怪。他從未見過這個古怪的賬戶。然而現在不是好奇的時候。他放下疑惑，選了支票賬戶。

【支票賬戶余額不足。】提示如是說。

“果然沒錢了啊……” 李拓搔搔頭。他試了儲蓄賬戶，也同樣失敗了。另一張存折在家里，取錢需要他與老婆同時在場。李拓思來想去，覺得這事萬萬不能告訴她。正在發愁，取款機又跳回了上一界面。

【1.支票賬戶2.儲蓄賬戶3.生命值賬戶】

生命值賬戶……到底是什么呢？李拓嘗試著按了一下3。機器嘀了一聲，又出現了下一選項：

【生命值來源：1.您自己2.最疼愛您的人3.最信任您的人4.最尊敬您的人】

李拓一頭霧水。外面三人等得不耐煩了，接連鳴了好幾下喇叭。李拓慌張地選了個2。

【確定從“最疼愛您的人”賬戶中取出兩萬元？】李拓按了OK。因為好奇，他選擇了打印收據。

取款機一頓作響，吐出了他的卡。取鈔口里面出現了紅色毛爺爺頭像的鈔票。李拓數了數，剛好兩萬。收據上沒有余額，只寫著大大的“取款：20000”字樣。

糊里糊涂地回到車上，男人拿過錢來數了數，一言不發地發動了車。五分鐘后，車停在了李拓的公寓樓下。

“辛苦了。”他笑笑，“兩周后我們會再來。那時如果沒有一百萬的話，我們只好去府上拜訪了。”

李拓一頭霧水地站在公寓門口，看著他們的汽車遠去。他絲毫沒有搞清楚這是什么狀況。

“哎呀，這不是李拓嗎？”還怔在原地，母親從樓梯那邊走了過來，應該是剛扔過垃圾回來，“這么大雨，快進來吧。”

“哦……”李拓回過神來，“我抽支煙。您先進屋吧。”

老太太點點頭，轉身上樓。可剛走出幾步，她忽然崴了一下腳，順著樓梯就滑了下來。

李拓嚇得魂飛魄散：“媽！”他沖上前抱著老太太，大聲呼喊屋里的妻子：“老婆，叫救護車！”

一直到午夜，李拓才回到家里。萬幸，老太太并沒有大礙，不過摔斷了腿，需要住院幾天。

匆匆洗了個澡，李拓疲憊地倒在了床上。老婆被這事嚇得不輕，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問了一大堆話，李拓正憋了一肚子火，忍不住呵斥了她幾句，老婆懷孕后脾氣也越發見長，眼見一言不合，拿起枕頭便去母親房間睡了。

看著妻子摔門而去，李拓反倒稍微冷靜下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難道是因為自己從生命值賬戶里取了錢，母親才會變成這樣？

母親無疑是從小到大最疼愛自己的人。盡管怎么看來都是弟弟李潭比較優秀，但母親最疼的還是自己。她拒絕了弟弟的邀請，至今還跟李拓一起住在小公寓里。

生命值額度，這雖然聽起來很荒謬，可賬戶里確實取出了錢……這一點顯得更荒謬。

李拓一邊覺得自己是瘋了，另一邊卻又不相信這么詭異的事是個巧合。他胡思亂想著，漸漸陷入了睡眠。

兩天后的中午，同一部門的后輩張天宇邀請李拓吃午飯。李拓是天宇高中的學長，一直照顧著他，天宇曾真誠地表示自己把李拓當作大哥看待。

中午下班，李拓先一步到達了餐廳。他等了好一會兒，天宇卻來了個電話，抱歉地表示突然有急事不能來了。

掛上電話，服務員已經給他端來了咖啡，李拓不好意思離開，只能點了最便宜的套餐。

他剛喝了口咖啡，服務員領著一個臉蛋圓圓的美女走了過來：“先生，您介意拼個桌嗎？”

“哦，不介意。”

女子朝他笑笑，在對面坐了下來。李拓覺得她有些眼熟。

“那個……你是顧潔小姐吧？”

她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您認識我？”

李拓苦笑：“前幾天我母親摔斷了腿，送到貴院診治。”女子正是負責老太太的護士。這家醫院就在附近。

她看了一會兒他的臉，遲疑道：“李拓先生？”看李拓點點頭，她爽朗地笑了，“是您啊。您母親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多虧了咱們醫生和護士的悉心照顧。”

“客氣了。”她愉快地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兩人順勢閑聊了起來。顧潔小姐非常活潑，看他一個人來西餐廳吃飯，便問他是不是獨身。李拓支吾了一下，她大概當作是默認了，驚奇地說：“真沒想到，李拓先生您一表人才，又在這么優秀的公司就職，卻還是獨身。”

她這番話聽得李拓心都飄了起來。他瞥見她手上也沒有戒指，中午又獨自出來吃飯，暗想她多半也是單身。他不自覺地拿她和自己妻子比較起來。

李拓與老婆是相親認識的，老婆對他一見鐘情，李拓卻自問對她感情不過爾爾。想想自己老婆人不錯，家務料理也拿手，遺憾的是五官平平。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她身材最近腫得像河馬，脾氣越發暴躁，跟此刻眼前苗條靚麗、巧笑倩兮的顧潔小姐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兩人聊得忘了時間，直到付賬時，李拓一摸錢夾，尷尬地發現自己身上只有五十塊錢。顧潔也拿出了皮夾。服務員看了看她，又疑惑地看了看李拓。

“別，我來吧。” 李拓硬著頭皮阻止了她，“可以刷卡嗎？”

“這怎么好意思……”顧潔臉一紅，李拓強撐著擺擺手。

服務員拿來了刷卡的機器。李拓接過來，故作鎮定地直視上面的數字，然后穩住手輸入密碼。熟悉的字跳了出來：

【1.支票賬戶2.儲蓄賬戶3.生命值賬戶】

他別無選擇，按下了3。他思考了一會兒，選了最尊敬自己的人。他一方面很好奇這人是誰，一方面也想確認這個賬戶到底能不能真的兌現。

付賬非常順利。離開餐廳，李拓鼓起勇氣向她要了聯系方式。他看著她慢步離去的背影，暫時忘卻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不禁心猿意馬起來。

下班正要回家時，中午失約的天宇打來了電話，再次表示抱歉，李拓表示沒關系，并隨口說可以后天再約。

“其實……”天宇支吾著，“最近我不太方便。”

李拓警覺起來：“發生什么了？”

他苦惱地說：“我今天下午去見客戶時，被柜子上掉落的獎杯砸傷了，這兩天就請了假。”

李拓想到中午刷卡付賬的事，心里一沉。

“你沒事吧？”

“還好，只是大拇指骨折，我請了幾天假，可能得過段時間約您了。”

李拓敷衍幾句，掛了電話，心里五味雜陳。

他似乎發現了一個發家的秘密，但這個方法代價沉重。中午刷兩千多是手指骨折，兩萬元是整條腿骨折，那如果一次性取出一百萬……必死無疑。

李拓打了個寒戰，不禁對這種想法心生恐懼。

“我回來了。” 李拓大聲說。

很反常的，他沒有聽到老婆歡快的回答“老公，你終于回來了”。

李拓打開燈，門口放著老婆平日穿的鞋。走進廚房，流理臺上放著西藍花和淘好的米，還沒有蒸上。他原地兜了兩圈，覺得很不對勁，轉身向臥室跑去。

一打開門，入眼的就是倒在地上的梯子和老婆。梯子的腳浸在地板上的一攤鮮血里。他腦袋一下變得空白。

李拓站在空曠的院子里，邊抽煙邊想，今后自己該何去何從。

幾小時后，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很遺憾地對李拓宣布孩子已經拿掉，老婆也再不能生育了。他永遠失去了做父親的資格。以老婆的性格，也絕不可能收養孩子。一想到自己老來膝下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想到母親有生之年無法實現送孫子孫女上學的愿望，他越發覺得凄涼起來。

這晚，李拓徹夜未眠。

幾日后，李拓把母親接回了家里，關于老婆不能生育的事暫時沒說。他根本無心工作，向公司請了假，每日裝作去上班，實則泡在公司附近的網吧里。

在網吧混到下班時間，剛走出店門，伴隨著店員“歡迎再來”的聲音，李拓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個人。

“不好意思。”李拓道歉。而當他抬頭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眼睛睜大了。

中年男人懶洋洋地看著他。

“李拓，讓我們好找呀。”他隨意地嚼著口香糖，“聽說了你太太的事，真是遺憾。”

李拓沒有說話，低下頭想從旁邊走開。男人攔住了他：“我們的關懷你可以不收下，錢今天卻是一定要還的。”

李拓低頭不語。男人有些煩了，揮了揮手，那兩個男子又出現并把他拖進車里。他無力抵抗，像稻草人一樣被拖了過去。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恍惚回到了兩周前的這一天。那時候一切都還沒那么糟。

他們把他扔在了同一家銀行。排隊的人很多，李拓站在一列人的末端，他的前面是一家三口，媽媽拿著錢包，爸爸把女兒架在脖子上。三人其樂融融地談論著周末的溫泉行。

要是換個老婆就好了。

李拓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這個邪惡的念頭，隨即又壓了下去。

這不是第一次他這么想，失去孩子的那個晚上，他腦海里曾經無數次想過這個場景。如果老婆死了，他便可以再娶新的妻子……顧潔護士那樣的就不錯。

殺死老婆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從最信任您的人賬戶上取走一大筆錢。李拓堅信老婆是世上最信任自己的人。從第一次見面起，她便由衷地崇拜著自己。為了確認這一事實，三天前李拓往賬戶上取了兩千元現金，老婆就在浴室里摔倒了。

一想到老婆的遭遇，拓實也覺得良心不安。他們已經在一起四年了。

然而，他已沒有別的辦法。只要老婆犧牲，連欠下的巨額債都可以圓滿地解決。

清醒過來時，李拓已站在取款機前。屏幕上是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

【取現金額已超出上限，“最信任您的人”賬戶將被永久鎖定。確認？】

拓實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OK。機器開始作響，源源不斷地吐出鈔票。他咬著牙從取鈔口拿出錢，一張張地點起數來。

天宇兩口子來到葬禮時，廳里已經人滿為患了。遠遠看到老太太一身黑色，站在靈牌前。

“老太太，請節哀。”

老太太抬起頭，有氣無力地點頭。她眼睛紅腫，想必早已流干了淚。

“您也別太難過。”天宇上前一步道，“人死不能復生。”

后者轉了過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您好，天宇哥。”李潭鞠了一躬，“百忙之中還能來參加我哥哥的葬禮，我與大嫂、母親真心謝謝兩位。”

“很遺憾。”天宇太太擦著眼淚，“李拓師兄是個好人，怎么會這樣呢？”

李潭也垂下了頭：“聽說哥哥是被意外掉落的鋼筋砸中了腦袋，當場死亡。我們也很難以接受。”

“對了，聽說李拓師兄還欠了高利貸？”天宇太太淚汪汪，“如果有什么我們能幫忙的，請盡量說吧。”

“不知道事情原委，只是哥哥身上帶了一百萬，估計是偷偷存下來還債用的。賠償金也還夠我大嫂生活一陣子了。”李潭沉痛地說，“哥哥太任性了，這么大的事，連我嫂子也蒙在鼓里。”說完轉臉看著一旁躺在椅子上的大嫂，她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拓從前就是這樣，總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也從不和我商量……到頭來，他還是自信過頭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