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
肺炎
機緣巧合,我居然成為無兒無女大舅的主管醫生。我心里很清楚,對于他這樣的老人,肺炎可能危及生命。
大舅是一個命運多舛的人,憑借超乎尋常的堅韌才走到了今天,而且,依然開朗樂觀。但是這一次,兩個小時一次的吸痰把他折磨得幾乎不堪忍受。進ICU的當天,他在儲氧面罩里發出微弱的聲音:讓我休息一下吧。
醫學常識告訴我,要積極吸痰,他的肺部才有膨脹的機會。但是,當吸痰管從口咽伸向氣管深部,那種強烈刺激導致的嗆咳反射,讓大舅臉上呈現出窒息般的痛苦表情,令我不忍直視。
對大舅的治療,我沒法不摻雜感情色彩。我對ICU的大夫說,請在不增加他痛苦的前提下,幫他。
下床活動
ICU醫生給大舅制訂了醫療計劃:抗生素、容量管理、吸痰、下床活動。下床是為了膨肺,是康復鍛煉。
每次下床,需要5個護士,一齊把他抬下來,迅速接好各種管子和面罩,遮蓋好身體,系上胸帶,撐扶在小桌上。大舅說,你們別費事了,我好不了了。下地以后,我問大舅感覺好不好,他說,好。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虹膜漸漸模糊,但眼神里有一絲笑意。我不確定,那絲笑意是發自內心的,還是為了配合我的努力。他說,我要謝謝你。坐久了他還是虛弱。下床一個小時,大家再把他抬回到床上,仍然需要5個護士。每天下床兩次。不管是上床還是下床,他雖然不需要用力,但也很累。我想,是不是就像我得了重感冒的時候一樣,不愿意折騰,因為翻身都會全身痛。
氧氣面罩
戴著面罩,加熱加濕的氧氣讓他感覺很不爽。他說,我早晚會被憋死的。但是這樣才能讓他的血氧飽和度達到要求。我說,您就當成是桑拿天兒吧。桑拿天兒的濕度對您的呼吸道有好處。他點頭,無奈地接受了我的解釋。
喝點牛奶吧!大舅點點頭。嘬住吸管不愿意松口。大舅您真棒!累了,閉上眼睛養養神吧。他順從地閉上眼睛,我握住他的手。
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即將遠行的生命。
和緩醫療
我沒跟ICU的大夫談過和緩醫療。若干年前我收治過一位九十歲腦出血的老奶奶。我向家屬交代,老奶奶預后極差,要有心理準備。我和住院大夫制訂了治療原則:盡可能減少老人的痛苦。家屬非常理解,在所有的搶救同意書上都簽了拒絕。幾天后,老人平靜地走了。家屬送我一面錦旗。我知道,我一定是做對了。
過了幾年,姐夫九十多歲的父親腦梗住進我們醫院。我跟病房主管大夫打了招呼,讓盡量照顧。非常不走運,他的病情加重,意識障礙,后來成了植物人狀態。姐夫覺得父親沒有得到最積極的治療,與我反目成仇,還差點跟姐姐離婚。這事讓我委屈了很久。后來又經歷了一些事情,我才漸漸醒悟。有些病人和家屬對生活質量和生命,就是有著更高的要求,哪怕從醫生客觀的角度覺得那些要求不切實際。但是,生命的價值在于擁有它的人認定。如花的年紀,有人選擇凋零;殘年風燭,有人仍然對生命眷戀。醫療的價值,在于呵護生命,給不該凋零的生命重新選擇的機會,幫枯萎的樹葉波瀾不驚地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