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文的詩

王太文

筆尖只帶上我，帶不上母親

筆尖，是我的心逃離自己

走到我的手指邊緣

遇見白紙

在紙上說話

說給上帝、藍天、未知的人和遠方

它帶著塵世的罪名

一片紙

比夜更遼闊、寧靜

在一片紙里，我的心登上山峰

它找不到別的星體著落

找不到戀人

筆尖只帶上我，帶不上母親

我的心

漫游在宇宙無限的虛空里

把母親留在村莊

她坐在村口，想念我，望著天空

我無法把遍地的陽光還給母親

一夜里，在搶救室看護

大出血昏迷的母親

天泛白

她還沒睜開眼睛

遍地的晨曦

都是母親丟失的血

我無法把遍地的陽光還給母親

呆鈍的我

開始和姐姐運送母親回家

我怔怔地望著

母親留在地面的漸遠漸小

因失血而黯淡的背影

我失去語言

眼睛失去淚水

只有姐姐的嗓子喊啞了

啞了的嗓子，還在喊

那棗林深處的村莊

那棗林深處的村莊，是誰的故鄉

在誰的夢里縈回

它在歡迎我，懷著驚奇和疑問

枝間果實累累，紅綠輝映

那棵棗樹下的老人

是誰的母親

坐在祖國安靜的棗林中

我這異鄉人，被第一朵

接著被更多的棗樹的云朵，吸引

越走越深

我想起我的故鄉

想起無聲地容忍兒子流浪的母親

坐在村口，眼睛滯鈍的母親

周末，在城北朋友家喝酒

他們三個，在沙發上摞成一堆

乘著酒的云朵，一起去夢另一個世界

我咽喉發炎

給他們和我斟了一夜茉莉花茶

零點，我開著我的廉價車，穿過城市

回城南的家。寒冬子夜的市街

空無一人

我看著一片片霓虹，猛然感覺

我在穿過人間之外一個純凈的女子

穿過紗巾、嘴唇

穿過燦爛的血管和隧道

我踩踏油門

穿過她時，感覺四十五年的孤獨

被酣暢地愛了一次

到了家，茶香和愛的激動

讓我無法入睡

我在猜想：他們三個，乘著酒的云朵

去到夢中的哪兒，會不會在一個岔口

去向不同，搖搖擺擺，鬧成一團

我已完好如初，回到童年

未婚，四十六歲，男，我

有幾次戀愛，沒有觸過她們手指

遠遠地，她們把我的心碰碎

之后，她們很快走進婚姻

婚姻生了兒女，很快松殼一樣破碎了

四十六歲的我，愛著自己

像中秋的滿月

我的心破碎了二十九天之后

破碎了十二年，二十四年之后

明亮地掛上了空闊的夜空

我的胸間，蔚藍的太平洋清澈、激昂

我的眼中，長著一片新春的草地

我的心恢復到戀愛之初的寧靜

身邊的熟人、親人，意外，驚訝

如果我最后披露，我曾寫過詩

寫了很多首，才寫到這一首

這首不像詩的詩

它標志著我已完好如初，回到童年

遠離了生活，遠離了愛情，遠離了詩

只它的頭在思想，生出翅膀

電視熒屏上，一只老虎的身子

被兩棵樹干，切成三段

身體和四肢不再動彈

它臥在花叢中

只在轉動頸項

望著左側的湖水

又仰望著藍天云朵

它放棄了心跳

放棄了遠方

只它的頭在思想，生出翅膀

我擔心，雨停下來

穿雨衣的，撐傘的

它們的鞋，流著淚

暴雨的海中，無遮無攔的我

魚一樣

全身流著淚

眼睛流著淚

一棵樹，魚一樣

一棵廣告牌，魚一樣

我要獨自去向哪兒

我不知道

只聽由雨水融化我胸中堆疊的事物

融化我的肉身

只留下我心的寶石

我的心還沒被洗得足夠亮

我擔心，雨停下來

空蕩蕩的心，不再接納事物

一下午，我坐在田壟，等待

等待夕照快快沉落西山

暮色領著夜色到來

我可以徹夜，獨坐在安靜中

回想經歷的很多事物

想清它們的來路、去向

把它們揀選、分類、放下

埋在夜色深處

明早，我的心會是空蕩蕩的

喧聲起時，我將獲得寧靜

在新的晨曦中上路

迎著陽光、風和花香

空蕩蕩的心，不再接納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