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舉的詩

胡學舉

我們村的教堂

其實我們村沒有教堂，我們村的

教堂就是我們村幾個信教老人的家

我們村的年輕人都出門發家致富了，我們村的

留守老人湊在一起就成了我們村的教堂

我們村的云找不到我們村的尖頂

我們村的耶穌找不到我們村的十字架

我們村的耳朵找不到我們村的鐘

我們村的夕陽，血一樣的紅，所以

我們村的贊美詩可能燒壞了我們村的遠方

我們村的鳥特別多，所以

我們村的禱告可能招來了我們村的烏鴉

我們村的葬禮，哭得特別慘，所以

我們村的教堂可能沒有請到我們村的神

補償

筋絡、斷骨、血脈、心臟……

一一每一塊土地，都有我看不見的存在。

我的門前是河流，屋后是青山

每一年，我守著桃花開放，栗枝掛果

每一年，

都有悲苦的亡靈舉著一株濕漉漉的柏樹，

討要前世的補償

小鎮

昨晚的路，今早還在這里

去年的路，明年還在這里

一一這就是我一年年的生活

一年年不變的線索

一年年，我把一塊貧瘠

熬成了故土

我把世界熬成了遠方

我有太多的不齒與重復

把月亮熬到了杯中

我把一群不認識的人

熬成了敵人知己和陌路

月夜經過墓園

無非是，黑色的律令

無非是，隱秘的平衡

冷月下，蟲聲唧唧

蛇鼠安眠

草木已淡定

驚悚的，不是回聲

掠過的，不是亡靈

流落他鄉的人已改姓更名

呼喚，沒有應答

促膝，沒有交談

——有條路通向無極

有灘血，在锃亮的鐵軌上漸行漸遠

合約

給你空氣，給你水，給你土地

給你陽光植被，給你

肉身血脈，給你性。你需

作為人，在這世上，活若干年

報酬就是宇宙和死亡

合約已生效，我是恪守信約的

乙方，幾十年活得跌跌撞撞

我不叫苦，但問題是，誰是甲方

為什么不露面。中場已經結束

沒有裁判；試卷即將答完

沒有評分者。老實說，我很沮喪。

我還有點憤怒，因為我發現

把宇宙送給一粒塵土實在荒唐

而僅做一粒一無所得的

土，歸入死亡，我真的不甘心

危險行為

我到小廟坐坐

我到墳地坐坐

我到水庫邊的荒樹林坐坐

在封閉忙碌的小鎮

對我來說，這無疑是

危險行為，會招致議論

但我還是堅持，隔三差五

到水身邊坐坐

到菩薩跟前坐坐

到死人的群里坐坐

坐坐，會舒服些

好像它們能提供一個出口

好像它們能說出某些問題的答案

路

沒有路可以走了一一

順著312省道的那條路走了，

經水庫到黃山廟到小仁那條路走了，

從蘇灣過方沖再過傅家沖那條路走了……

這塊地面上，兩點之間

能走的我都走了，不能走的

也都試著走了。山上的一條走了，臨水的一條走了。

人群中的走了，荒野中的也走了。

偏左的走了，偏右的走了。

昨天的走了，明天的當然還得走。

能彎的彎了，能繞的繞了，能組合的

都重新組合了。且都一再重復一再

重復過了。感覺它們就要變成繭了，而我

就是那蛹。感覺它們就要變成繩了，而我

就是那罪人。我估計那人要登場了

他應該登場。他不會不登場

他不登場，他不登場

我，我，我……

山中

我孤獨，我在山中走，我找到菩薩。

好菩薩，善良的菩薩，和我說說話。

求財的發了家，求官的升了職

不求官不求財的該有真理和詩歌

可我中了什么蠱，吞了誰的毒一一

我的詩歌是貪，我的悲憫

是假，我的愛恨都是虛

我緊抱不放的真理是一塊墓地

菩薩，好心的菩薩，我已受到懲罰

我的船開始漏水，我的紙一片空

我虛構的茅屋已垮于一陣輕描淡寫的風

我用沉默在人海中呼救

菩薩，無所不知的菩薩

菩薩，眼望遠方從不說話的菩薩

我孤獨，我在山中走，我找到菩薩。

菩薩，菩薩，菩薩，菩薩……

大慈大悲的，家鄉的菩薩

土

金、木、水、火、土

算命的盲人說母親是土命

住大半輩子土房子

捏了一輩子黃土

燒土灶，說土話，穿土布

吃土里自己種的莊稼

不是土是什么

我說，媽，歇歇吧，已經七十六了

還要做到哪一年啊！

媽說，還能做，等

睡到土里，想做也做不了了

母親是土命，我知道

睡到土里的母親，不久

就會主動加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