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明
詩詞創作當下發展的思考
楊逸明
當代創作詩詞的人很多,中華詩詞正走出低谷,從復蘇走向復興。好像什么人都能寫詩詞,詩詞創作大軍據說有幾百萬。
讀古人詩詞佳作,特別是一些耳熟能詳的唐詩,例如“白日依山盡”“紅豆生南國”“舉頭望明月”……好像并無難字僻字古拗字,使人覺得識字不多就可寫詩,因為這些佳作大多詞語淺顯,似乎有了小學生的語文水平就能創作詩詞。
可是品味這些詩詞作品的內涵,覺得思想深邃、感情豐富、識見高超、詩性靈動。這些境界、思想、襟抱、情懷……即使是當代的大學生、大學教授,也未必能修煉到這樣的高度和深度。
怎樣的文化程度才能創作詩詞?當代詩詞作者,有官員、商人、白領、演員、工人、農民、老干部、大中學校的學生……大家都在寫詩。
不是識五千字的人就一定比識四千字的人詩寫得好,也不是識四千字的人就一定比識三千字的人詩寫得好。背得出新華字典不能就說是詩人,背得出英漢大辭典的人不能就與莎士比亞畫等號。識字當然越多越好,但詩人能通過形象思維或者叫詩性思維把漢字搞得鮮活,不能把字搞活就只能做死學問。所以葉燮在《原詩》中說:
“世固有成誦古人之詩數萬首,涉略經史集亦不下數十萬言,逮落筆則有俚俗庸腐,窒板拘牽,隘小膚冗種種諸習。”這樣的當代教授我也見過,學問很淵博,但是所寫之詩甚是板滯,毫無靈性。
人人可以寫詩,但不可能人人都成為真正的詩人。這就像是人人可以打乒乓球,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是運動員;人人可以唱卡拉OK,但不可能人人成為歌唱家。
孔子主張“小子何莫學乎詩”,認為“不學詩無以言”。但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沒有寫詩,他們只是一群很有詩性的人。只有成為有詩性的人,才會有詩人的襟懷,才會有對好詩的識別力和鑒賞力。
當代人寫了很多詩,卻大多還不是詩性的人,所以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寫詩需要“清氣”,最忌“濁氣”和“俗氣”。有人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他十幾個頭銜,有“世界文化名人”,有“桂冠詩人”,等等,甚至有“中共九十誕辰九十位詩詞名家之一”。我對他說,我相信名片上最后一個“中華詩詞學會會員”的頭銜是真的,其余的頭銜如果你以為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一個“傻子”;如果你明知道是假的還到處炫耀那么你就是一個“騙子”。這么在乎“詩外功夫”的人,怎么寫得好詩?
葉嘉瑩教授認為:“現代人不懂格律平仄,沒有寫古詩的質素?!彼€為現代人不懂平仄而感到悲哀。我遇見幾位學會了平仄的老年詩友,他們對我說:“原來李白也不懂平仄。”我聽了感到更悲哀。我勸他們先不要學平仄,要讀李白的詩讀出詩味來,然后再學平仄寫詩。
怪不得嚴羽主張:“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彼€說:“先須熟讀楚辭,朝夕風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讀詩先要讀出詩味和詩感并為之動真情。感動讀者的首先不是格律。不像當代有些人(包括很多詩詞刊物的編輯)一讀詩先檢查格律,有一字出律出韻即認為詩不合格。當然大多的詩不但格律不合,而且本來就不是好詩,其毛病并不僅僅出在格律上。
平仄和韻部是寫舊體詩詞的手段,像是一個門檻,好像很高,把多數人攔在門外。但是有的人一入門,就把門檻當作梁柱,以為得了詩詞創作的真諦,這實在是很可笑的。
與之相反走另一極端的是極力否定平仄韻律。有人認為當代詩詞講平仄對于大多數讀者毫無意義。格律對于一部分讀者也許沒有意義,因為這部分讀者不懂平仄。但是對于詩詞作者,不僅要懂,還必須熟練掌握。就像音樂家作曲,聽眾可以不十分懂音階和節奏,但是作曲家不能不懂。不止要懂,還要得心應手、運用自如。
嚴羽說:“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p>
目前詩詞作者印成的詩集鋪天蓋地,似乎大多是處于第一階段。第三階段的“信手拈來”與第一階段的“肆筆而成”似乎極為相像,但是如果不經過“羞愧”“畏縮”“透徹”,絕對上升不到“頭頭是道”。真想“七縱八橫”,談何容易!
當代詩詞創作的作者和作品鋪天蓋地,怎樣才算是佳作,或者怎樣的詩詞才能脫穎而出、奪人眼球和膾炙人口?好詩有沒有標準?當然有。然而似乎又沒有完全統一的標準。這個問題很值得大家,特別是詩詞作者思考。
我覺得詩詞的高境界是“意深詞淺”,也叫“深入淺出”。這個“淺”,不是淺俗到俗而不雅,不是淺白到毫無意蘊,也不是淺淡到淡而無味。這淺乃是千錘百煉,化繁為簡,出于自然,毫不留雕琢之痕,讓人回味無窮。
袁枚《隨園詩話》云:“‘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p>
當然“意深詞深”也可,但是我不喜歡“意淺詞淺”,更不喜歡“意淺詞深”。
遣詞造句應該“雅不避俗,俗不傷雅”。語言隨時代而變。最能廣泛和長久流傳的語言,最有生命力的語言,是“口語化的書面語”,是“帶書卷氣的口語”,例如唐詩。太口語化,就太熟,而且口語未必“長壽”,例如元曲。太書面語,就太生,反而不易流傳,例如漢賦。
語言要有自己的個性和特色,寫出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來。
流傳至今的一些唐詩名篇,大多讀來通俗易懂,語言新鮮得就像是昨天才寫的,不像當代有些人的舊體詩詞,倒反而像是幾百年前寫的。白居易的詩語平易,傳說:“老嫗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這個“老嫗”,不會是文盲,她不寫詩,但是一定有些文學鑒賞能力。
美人必然“淡妝濃抹總相宜”。穿著綾羅綢緞披金掛銀當然美,但是穿戴樸素素顏淡妝也還是美人,或許更惹人憐愛。如果是個塑料模特,那濃妝還有什么意義?許多思想平庸感情貧乏卻堆砌大量華麗詞藻和生僻典故的詩詞,就像采用了過度包裝的劣質商品,惹人生厭。即使這些包裝“嚴守平水韻”又有什么意義?“意淺詞深”的詩詞,讓讀者折騰了老半天,以為包裝盒里面是一支野山參,結果卻是一支干癟的胡蘿卜。
當代詩詞創作要不要體現當代?目前好像還存在不同的看法。
嚴羽說:“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這是一種標準。當代也有這樣的評論,說是寫舊體詩就是要放在唐詩宋詞中可以亂真。我覺得如果當代作品放在唐詩宋詞中可以混為一體,那也只能放在三四流的唐詩宋詞一起,如果放在一流的唐詩宋詞中我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來。當代詩詞的立意和情感全是古人的,那就是假古董,是唐詩宋詞山寨版的贗品。
袁枚認為作詩:“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焙m認為:“所謂務去爛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爛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也?!边@又是一種標準。寫詩的目的不是混在唐詩宋詞中去亂真。當代優秀詩詞放在唐詩宋詞里應該依然能夠閃耀著當代思想的光輝。寫詩只求酷似唐詩宋詞,就沒有了詩詞創作的當下發展。
詩詞創作中,繼承是過程,創新是目的。不肯繼承是偷懶,是無知;不肯創新是更大的偷懶和無知。懶人不肯繼承,庸人不肯創新。寫詩要體現當代性。要寫出與李白杜甫一樣的詩你就先要生活在唐代,即使你真能活在唐代哪里就那么容易寫出經典的唐詩。
唐詩登唐代巔峰,宋詞登宋代巔峰,當代詩詞登當代巔峰。都要反映當下。生活在當代,連當代的好詩也寫不出,不可能反而寫得出優秀的唐詩宋詞來。
當代詩詞創作,不能復制古人。葉燮說:
“詩,末技耳,必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而后為我之詩。若徒以效顰效步為能事,曰:‘此法也?!坏娡?,而法亦且亡矣?!泵鞔姟把员厥⑻啤?,結果很少讀者,人們讀明詩,還不如直接讀唐詩,這是明詩創作失敗的重要原因。
當代詩詞創作有沒有讀者,這是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高適、王昌齡、王之渙在旗亭聽歌女唱他們的詩,白居易在旅途中聽僧侶、歌女、村民吟他的詩,白居易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柳永的詞只要在有井水處就可聽到傳唱,可見那時讀者多于作者。
當代卻是作者大大多于讀者,基本上讀者就是作者,而有些作者還不愿當讀者。這是個廚師多于食客的時代。沒有讀者的詩人,寫了詩沒有用,就像沒有食客的廚師,開不了飯店。
憑什么人家要讀你的詩?你為詩付出了多少?屈原把命也賠上了,李白吃過官司被流放,杜甫幾乎一輩子顛沛流離,蘇東坡、黃庭堅被貶謫到蠻荒之地,黃仲則更是窮病而死……唐人選唐詩似乎還不大肯選杜甫的詩,杜甫生前沒有出過詩集,死后多年才出第一本詩集。我們很幸運,飽食終日,游山玩水,品茗談詩。讀者是買不來的,他們精明得很,詩人應該老老實實寫詩,爭取有讀者,一有讀者就應該感恩。
詩詞創作有三個層面:技術層面、藝術層面、思想層面。想從心所欲表達思想層面的“意”和藝術層面的“象”,不能逾技術層面“音”的矩。人的氣通過笛子的孔才能轉化成美妙的樂曲。
對于詩詞格律,有人主張傳承,不主張創新;有人大談創新,對傳承不以為然。我覺得所謂創新,應該主要是思想內容和語言的創新,而不僅僅限于形式。
創作詩詞,第一要寫得“通”(順),這是體現作者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第二要寫得“美”,這是體現作者審美情趣。第三要寫得“妙”,這是體現作者的思想和智慧。只有寫得妙,讀者才會拍案叫絕。
當代詩詞應該用舊瓶裝好酒,否則就成了“瓶裝水”。所謂舊瓶,就是舊體詩詞的形式和格律;新酒,就是有時代特征的思想、內容和文字。我們只有釀出當代的好酒,裝入嚴守平水韻的傳統典雅的瓶子也好,裝入時尚新穎的新聲新韻乃至新詩的瓶子也好,都會有廣大的品嘗者。
有些當代詩詞,“淚痕”“傷心”“斷腸”“青衫濕”等等詞語俯拾皆是,情緒很是低沉,卻并不感人。屈原為“民生之多艱”而“掩涕”,杜甫為“國破山河在”而“感時花濺淚”,李煜為亡國而“垂淚對宮娥”……如果僅僅描摹傷心,卻寫不出傷心的理由,或者說出的理由一點也不充分,讀者就會覺得你是在無病呻吟。
詩的創作源泉來自于何處?應該來自于自己的生活。如果光把古人的語言作為詩的創作源泉,寫出的詩就會顯得空泛和蒼白。有一篇評論當代擬古詩詞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話值得深思:
“以學習古人為名,掩飾自己對于社會生活的漠然,掩飾自己關懷精神的缺位,這種行為,難道不是缺乏詩人襟抱的表現嗎?在他們的詞作當中,見不出一點作為當代人的獨特感受,仍然是宋代市民階層的離愁別緒,歷史仿佛根本撥動不了他們的心弦。作品的主語是古人,不是作者。”
當然,當代詩詞創作的許多作者正在做著可貴的嘗試,我讀到過當代詩詞中不少優秀的作品,能夠反映當下,詩意盎然,閃耀著當代詩人思想的光輝,富有詩詞的藝術感染力,被讀者爭相傳誦。這些作品的產生,無一不是源于作者對于當代社會和現實生活的充滿熱情的關注和思考。
我們應該繼承傳統的優秀和先進的思想,歌頌高尚和美好的人性,揭露丑陋和庸俗的風氣,敢于擔當,運用詩詞的智慧、力量和形式,貢獻我們當代詩人的赤誠之心和綿薄之力。
2014年12月24日于海上閱劍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