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激揚
(劉激揚,長沙市人口計劃生育委員會副主任,湖南省政協委員/責編 劉玉霞)
在西方,協商民主 (Consociational Democracy)是20世紀下半葉興起的一種民主理論形式,其目的在于彌補以往票選民主的不足,促進公眾對于公共事務的廣泛參與。經過幾十年的發展,這一理論有了多方面的發展豐富。但是,通過學者的深入研究,可以發現其理論本身有難以克服的局限和缺陷,許多理想化的設計在現實政治中也難以實行。了解西方協商民主理論的實質和缺陷,有助于我們深刻把握中國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獨特性、優越性,有助于合理借鑒其有益成分,推進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
民主是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重要的政治價值,主要西方國家的基本政治制度都是按照傳統的西方民主理論設計的。民主是以多數決定、同時尊重個人與少數人的權利為原則。傳統的民主形式有兩種:直接民主和代議制民主。在現代政治實踐中,代議制民主占有主導地位。
選舉制度是代議制民主最重要的支撐,但是,西方的選舉制在現代政治生活中出現了嚴重問題。就選舉制度本身而言,選票民主的本質是多數人民主。在現代市場經濟的背景下,社會分工、分化日益嚴重,擁有選舉權的選民也已經高度分層化,不同階層、不同地域、不同族裔,甚至不同職業的選民對政府的內外政策有著明顯不同的偏好和選擇。政治黨派為了取得執政地位,必須獲得更多的選票,因此,他們必然會取悅擁有選票最多的群體,即通常所言的“多數人”。“多數人”對政治權力的長期把持,會帶來兩個惡果,一是少數人被淪為選票政治的犧牲品,二是更加強化了不同代理人輪流為 “多數人”執政的極具欺騙性的多黨政治制度。因此,西方國家的政治合理性不僅越來越受到嚴重質疑,“少數人”在長期無法爭取到平等權利的情況下,更加傾向于通過暴力方式打擊代表“多數人”的主流政治體制。
選票民主的另一問題在于,如果政治參與的程度不夠,其民主的代表性就會大打折扣,而這正是現代西方民主所暴露出的難以克服的弊端。因為國家的使命是保障和促進所有國民的利益,而選票民主的實踐卻似乎不能完成這一使命。現代社會是一個層級高度分化的社會,選舉同樣有層級區別,即使在公民直接選舉國家政治領導人的國家,它的議政機構和政府機構也有從基層到中央的不同層級。所以,一人一票制的民主權利與高度分層化的社會權利結構相比,存在兩個弱項:一是個體訴求難以通過不同層級完整、真實地到達最高政治機關,并產生個體期望的改變效果。現代信息學已經證明,信息經過不同層級傳遞、轉發,其時效性、完整性都無法得到保證,層級越多,信息失真度就越大。另外,個體權利根本無法與層級化權力結構相抗衡,導致政治領導人和議員一旦當選就常常會變成特定利益集團代言人而不是選民的代言人,也就是說選民可以用選票選出誰來代表他們執政、議政,但是,選舉完成以后,政治領導人或議員是否按照競選承諾履行其政治義務,選民實際上已經無法對他們施加有力的影響。人們對公共政治的興趣越來越低,更多的人采取的是與政治保持較遠距離的態度。就美國而言,低投票率一直是其民主政治所關注的現象。顯然,選票民主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價值,或者說,僅僅依靠投票選舉不能達到民主制度設置所期待的理想結果。
由于票選民主無法真正實現人們期望的民主價值,西方當代政治哲學家和政治家們開始把目光投向能夠激發民眾廣泛參與的民主形式,以期避免投票民主所面臨的問題。
西方協商民主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城邦時代。古希臘的廣場政治可以被視為協商民主的雛形,城邦會定期舉行公民大會,讓所有公民參與討論并決策城邦的公共事務。之后的政治學者們也都在其理論中顯現出協商民主的影子。但協商民主作為一個確定的概念被提出,還是在20世紀80年代。約瑟夫·畢塞特(Joseph M.Bessette)在其著作《協商民主:共和政府的多數原則》中首先使用了“協商民主”這一概念,反對精英民主,而提倡大眾參與。之后的政治哲學家和政治學者們如伯納德·曼寧、喬舒亞·科恩、羅爾斯、哈貝馬斯等學者都對協商民做進行了論述,并且不斷豐富了協商民主的內涵。
對于協商民主,主要有三種解釋 (陳家剛: 《協商民主:概念、要素與價值》)。
一種解釋把協商民主看作決策模式。比如米勒就認為,如果一種決策的做出,是通過了公開的討論所做出的,那么這種決策模式就是協商民主。當然,在公開討論中,參與協商的所有主體都必須能夠自由發表自己的意見和言論,而決策者也會傾聽所有參與者的意見和建議,而不排斥任何人。
第二種解釋則把協商民主視為治理模式。我們身處多元時代,社會成員背負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觀念價值。這使我們所面對的一個主要問題在于,我們如何在多元對話中謀求共識,從而能夠為解決公共性的問題找到基礎。
第三種解釋則從政府或者社會團體的角度理解協商民主。科恩依據這種理解提出了協商民主的五大要素:協商民主是一個正在形成的、獨立的社團;恰當的社團條件既為成員間協商提供框架,也是這種協商的結果;在管理自身生活中,社團成員具有不同的偏好、信念和理想;成員將協商程序看成是合法性的來源,所以,其社團條件不僅是其協商的結果,而且同樣是這種協商的表現;社團成員尊重其他人的協商能力,即要求參與公共交往的能力,以及根據公共理性行動的能力。
雖然諸多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協商民主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但他們對于這一概念的解釋也存在著共性。他們都認為:1.協商民主必須以平等、自由的政治制度為前提。協商的主體相互之間是獨立、自由、平等的關系,沒有誰能夠憑借自己的意志左右其他參與者、把自己的意愿強加于他人;2.協商民主的主體有著同等的優先性,沒有人在協商過程中處于優先地位;3.協商各方都必須建立、遵循公正的協商程序,大家在協商中所獲得的權威依據于自覺的共識,而不是依附于政治權力的結果;4.協商的參與者之間相互包容、相互尊重,沒有歧視地對待對方,并且在協商過程中分享所有的信息,實現信息對稱。上述要求都是協商民主的必要條件。協商民主也因之具有合法性、程序性、公開性、公共性、公正性、秩序性、責任性和理性等本質特征(齊衛平、陳朋: 《協商民主: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的生長點》)。
許多西方學者說,在過去20~30年中,協商民主是西方政治思想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從現實政治的角度看,協商民主也是當代西方國家最重要的政治發展之一。
英國工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表現為一種等位協商模式。這一模式在20世紀末期 (布萊爾改革)之前主要表現為工黨與工會的等位協商。等位協商就是政黨與社會在較為平等的基礎上展開協商。英國工黨與工會的等位協商關系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就已經初步形成。全國聯合理事會在1921年的建立是兩者間等位協商基本建立最明顯的標志。全國聯合理事會是工黨和工會的全國性組織——職工大會為了加強聯系和溝通而成立的協商性機構。在這一機構中,職工大會總理事會、工黨議會黨團和工黨全國執委會三方代表人數均等。之后,全國聯合理事會在勞工運動方面逐漸開始發揮重要的溝通作用(張憲麗、高奇琦: 《等位協商:英國工黨與社會的互動模式研究》)。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英國工黨與工會的等位協商模式逐步形成并不斷地制度化。
1994年,布萊爾提出建設“新工黨”和“新英國”的口號,其主要內容是重新界定國家、社會和個人三者之間的關系,增加社會和個人的責任,削弱國家職能和減少政府干預等。布萊爾提出要改變工黨的工人階級屬性,使其變成“跨越民族、跨越階級、跨越政治界限……代表所有英國人民”的政黨([英]托尼·布萊爾:《新英國》,曹振寰等譯)。到布萊爾時期,工黨已經基本上從群眾型政黨轉向全方位政黨 (catch-allparty)。工黨逐漸從與工會的等位協商模式轉向與社會的等位協商模式。工黨需要確保與各種不同利益集團都有往來,并通過這些利益集團來爭取選舉上的支持。
在完成全方位轉向之后,工黨與社會的全面協商主要體現在全國政策論壇、政策委員會、聯合政策委員會等協商平臺的建構上。工黨還利用網絡、電視等傳媒手段直接與民眾展開對話。譬如,在工黨執政期間,工黨網站面向社會開通首相和各大臣的電子郵箱,民眾可以就自己關心的問題,直接通過電子郵箱提出建議或問題。
英國工黨實踐的等位協商民主模式是國外政黨與社會關系中一種重要的類型。從政黨政治角度來看,政黨既可以通過協商民主穩定地獲得社會支持,同時又保持了某種相對的自主性。第二,從社會角度來看,社會及其團體既可以制度性地向政黨表達意愿,又可以保障其自身不會被政黨所左右(張憲麗、高奇琦:《等位協商:英國工黨與社會的互動模式研究》)。
協商民主之所以成為當代西方政治思想和政治生活的最新發展,基本原因是,它補充和完善了當代西方民主的三種主要形式:代議民主、多數民主和遠程民主。它使西方的民主理論和民主實踐更加適合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西方國家的現實政治發展要求,從而進一步推進了西方的民主理論和實踐 (俞可平: 《協商民主——西方民主理論和實踐的最新發展》)。
協商民主有選舉民主所不具有的很多優勢和特點,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改變著權力運行的模式,能夠為廣大人民群眾提供參與社會生活的機會,使社會政治生活變得更加健全和健康。相對于選舉民主而言,協商民主是始終可以展開的,既可以運用于選舉民主展開之時,也可以運用于選舉民主結束之后,它能夠保證民主權力始終有效地掌握在民眾自己的手中。而在協商民主的體系中,整個權力運行過程中不僅有從上往下的運動,也有從下往上的運動,權力始終處于上下交互作用之中。這不僅有利于權力的內部制衡,也能使其從不同方向上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歐陽康: 《協商民主與當前中國政治建設》)。
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協商民主并非萬能。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根本缺陷不可能依靠協商民主完全克服。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協商民主給公民支配國家提供了機會,然而,協商民主根本無法直接控制政府權力以及政府權力濫用。斯諾登揭露的美國竊聽丑聞,和阿桑奇創辦的維基揭秘網站所揭露的大量西方發達國家政府濫用權力的丑聞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其次,協商民主有一個隱性假設,那就是參與協商的政治黨派和其他人都是無私的,他們參與協商的目的就是確保民主權利真正實現和達成更具廣泛性的社會共識。但是,實際情況往往恰好相反,政治黨派或政治人物參與協商的最終目的仍然是撈取選舉人手中的那張選票,協商民主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淪為了政黨政治的工具。
甚至有西方學者認為,協商民主是把激進主義偽裝成溫順規則的良方。它的目的是撫慰公民,而不是約束政客們。他們指出,賦予人們討論的權利并不能代替給予人們自由。協商民主支持者的最大的 “罪行”就是夸大了政治過程的地位。如果某種改革并沒有給公民制約政府提供一種有用且有效的手段,那么它就沒有任何價值 (詹姆斯·博瓦德: 《協商民主及其理論缺陷》,張等文譯)。
因此,在借鑒西方協商民主理論時,我們必須充分考慮中國國情,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框架內,對西方民主協商理論的局限和缺陷有清醒的認識,才能借鑒吸收其某些合理的因素,使其有益于中國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