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古學視野下,人類的進步首先表現為物質文化的不斷創新。如湯姆遜所揭示的石器、銅器、鐵器的三階段生產工具進步律,便是對人類物質文化不斷創新的規律性總結。事實上,人類的這種工具進步律在細節上表現得更為復雜,而且伴隨著工具進步的還有藝術和陶器的發明,建筑、村落乃至都市的創造,宗教、文字的誕生等文化成就。考古學證明,大約300 萬年前,地球上是沒有任何“物質文化”的,所有的物質文化都是由人類從無到有逐步創造出來的。換句話說,地球上每一種新的物質文化的出現都是由人有意識地設計并創造出來的,即物質文化創造的前置條件是人的思想或精神文化的創新。這一物質文化創造過程或創造規律不僅存在于史前社會,在此后歷史時期的創新行為中同樣不斷地呈現和發生作用。
考古學從文化發生學的實證材料中揭示的思維創新先于物質文化創新的現象與“唯心主義”無關,因為毫無疑問,人的最初的思維能力和思維內容首先來自于物質世界,只不過這個最初的“物質世界”不是文化的物質世界,而是自然的物質世界,那些初步具有高級思維能力的原始人通過對外部自然世界的觀察、感知、反映并通過思維創新而一舉實現了對“物質文化世界”的創造——盡管最初的物質文化世界是極其的簡陋粗糙——“哪怕是一把最粗笨的石刀”——但這種從“精神文化”到“物質文化”創造的第一步卻揭開了此后無比豐富復雜的物質文化創造的序幕。當人類創造的物質文化世界誕生之后,人類思想創新來源就由之前的“一個來源”(即自然世界),演變成“兩個來源”(即自然世界和文化世界),特別是不同文化之間的學習與彼此間的文化經驗之互動,持續有力地推動著思想的創新和文化的進步,正如羅西先生研究發現,一個人的“朋友圈”越大,其腦部區域尺寸越大;新大腦皮層尺寸所占整個大腦的比例,隨著靈長類動物社交群體的增大而增大。可以說,人類創造文化,不同文化的互動也幫助人類走出“孤獨”,走向更高的智慧。
從人類物質文化創造的過程而言,人之起源的坐標點在具備高級思維能力的那一時刻。現代人類在地球生物進化中最后得以“勝出”,即與智力因素有關。距今10 萬~6 萬年間,現代智人曾與其他人類親族如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等共存過一段時間,但結果是僅有智人生存至今,其原因就是智人擁有區別于已滅絕族類的基因優勢。在近期進化階段只有智人發生了基因變化,這些基因變化的核心恰恰體現在思維的中心即“大腦”的發展上,當然也有免疫系統和心血管系統的變化,而消化系統等變化則較少,無論如何,智人擁有更發達的大腦和思維系統則是肯定的,這正是智人在地球上最終能勝出的根本原因。總結相關資料可以認為:具有高級思維或復雜思維能力的“人”可能是自然界若干萬年的進化結果,人類思維力的深厚基礎是難以估量的;考古學應該告訴人們在物質文化創造活動背后隱藏的精神創造能力的來源和形成過程;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的落后首先是思維力或精神創造能力的落后;思維力反映的實際上是人對外部物質世界(包括自然和文化物質世界)的反映能力、發現能力、攫取能力、融匯能力、重構能力乃至整體性創新能力;思維創新力產生的過程反映了人與物質形態的自然界和不同文化共同體之間的不可分離的復雜關系與血肉聯系,這奠定了人與自然及不同文化共同體之間的關系建立的基本原則,即它們是彼此共生共享、交流學習、增長進步的關系。
擴大而言,在人類歷史上,凡推動人類“智慧”發展的必為歷史核心動力,如復雜思維能力的誕生、藝術誕生、宗教出現、文字發明,還有科學、文學、教育、書籍出版、信息傳播、學術研究、創意和設計、文化交流、禮儀法規等等,沒有這些智慧的成就,一系列革命性的物質進步便無從取得,人類迄今也可能還生活在蒙昧和野蠻時代。恰如帕斯卡爾說過:人不過是一株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生物;人又是有思想的蘆葦,因為有了思想,所以也是最強大的生物。考古學提示人們的就是,在文化創造和創新過程中,首先是思維、意識和精神的創新,然后才有實踐性、物質性的文化創新。我們今天倡導建立創新性社會,強調發展要靠創新驅動,就是要加強思維創新及精神創新力的培養。沒有一流的精神創造力的民族,不可能成為有一流的物質創造力的民族。如何培養精神文化創造力乃至物質文化創造力,則是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過程中必然考慮的重要問題。
考古學材料告訴我們,人存在著體質的自然進化歷程,但體質的進化動力也有來自文化的促進,而且單純的生理上的進化并不能改變人作為“動物”的基本特征,即進化不可能讓“人”變成“超人”,人能夠不斷超越自我是隨著“文化”尤其是精神文化的不斷發展而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