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宏翔 圖/劉程民
冤 家
文/周宏翔圖/劉程民

外公第一次看見飛機場,是2014年9月和舅舅大吵一架之后。吵架后的第二天,外公早早起床熬了粥、煮了雞蛋,飯后執意要去給舅舅送行。舅舅也沒有賭氣,就答應了。外公送舅舅到去飛機場的輕軌站外,舅舅拖過行李說:“行了,就到這里吧。”語氣里帶著不耐煩。舅舅進了站,回頭看外公的時候,頓了頓,突然開口說:“爸,你不是想去看飛機吧?”
于是,外公目送舅舅過了安檢,一個人站在偌大的機場大廳里,看著人來人往,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工作人員過來問了好幾次是否需要幫助,外公都只是擺手,默默地望著窗外,等一架飛機直入云霄,他才慢慢走出機場。
前一日的口角不過是父子倆生活中最平常的一出。聽媽媽說,外公早年在外當兵,外婆一個人把姐弟倆拉扯大。舅舅都上小學了,才見到外公,所以跟外公一直不太親近。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一個人搬進了老房子。家里人都勸他和舅舅一起住,外公卻直搖頭。家里人擔心外公的安全,給他配了手機。他閑了也打打電話。今天打給媽媽說:“你每天要吃一個西紅柿,營養專家說的。”明天打給舅舅說:“你少抽點煙,抽煙對身體不好。”有時候媽媽也嫌外公煩,應兩聲就掛了,倒是舅舅,一字一句聽外公說完,對外公說:“你吃幾頓剩菜,就等于我多抽幾包煙。”外公理直氣壯地回道:“你傷的是肺!”
不久前,外公在菜市場暈倒了,舅舅趕到醫院后,醫生請他借一步說話,他當時大腦一陣轟鳴,以為外公得了不治之癥。不料,醫生卻說外公是貧血,讓他給老人吃點好的。舅舅回到病房,對外公說:“爸,醫生說我們虧待你,給你吃得太差。”外公一聽差點急了。舅舅說:“你就好好在這里養著吧,姐待會兒送飯來,我有事要先走。”外公說:“走吧,我一個人也沒啥。”結果,舅舅剛開車到公司,醫院就打來電話說外公不見了。不出所料,外公偷跑回家了。外公說:“那護士說住一天院要400塊,這不是搶錢嗎?”舅舅氣憤地說:“你不好好待在醫院,回這破房子出了事誰知道?”
舅舅摔門而出,上了車。他突然想起16歲那年,也是和外公大吵一架后跑了出去,那天去了哪兒、干了什么他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外公拿著手電筒一路找來,在那寒冷的夜里給他披上了衣服。他哽咽著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姐,我下周去上海,可能要半個月,你有空去老房子看看他,我被氣得不行了,總有一天,我可能要走在他前面。”說完,舅舅就掛了電話。
去上海的頭天晚上,舅舅和朋友喝酒。朋友遞來一支煙,舅舅都點上了,卻突然一把掐滅了煙頭。朋友問:“怎么了?嫌煙太差?”舅舅急忙道:“不,最近戒煙了。”朋友有些驚訝:“戒煙?不像你。”“我也覺得。”自此,舅舅結束了長達18年的吸煙史。
舅舅在上海談好生意后,忍不住給外公打了電話,但剛接通又掛斷了。隨即,外公的電話打過來了:“江,剛看天氣預報,明天上海有雨,帶把傘。”舅舅的眼眶有些濕了。
舅舅從上海回來的那天,外公燒好了粥和菜。舅舅喝了兩口,就聽見外公說:“前年你媽還在,快過生日的時候,說想去看看機場。那會兒還沒通輕軌,我們出門剛要上車,你媽的病就犯了,最后她也沒看成。算著又要到她的生日了,這次,我總算代她去看了一遭。”
舅舅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突然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他只是懶懶地癱在椅子上,像18歲那年打完籃球回家,淡淡而又深切地叫了一聲“爸”。
(郭小峰摘自《環球人物》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