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樹鳳 圖/沈騁宇
鄉村猜謎紀事
文/申樹鳳圖/沈騁宇

一
童年的故鄉,靜謐而祥和。清凌凌的漳河,在村下流淌,河里有嬉戲的鴛鴦,也有潔白的天鵝;四周的青山隨著季節的改變,不斷更換著自己的服裝,總是那么自然得體。村里的人們忙起來幾乎不要命,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屁股不沾地。在閑暇時,他們則盡著性情玩耍,有打瓦的,有跳繩的,有蕩秋千的,也有講故事、猜謎語的。這時候的故鄉最有情趣。
也許是性情使然,在故鄉這么多的娛樂活動中,我喜歡聽故事,也喜歡猜謎語。
說到猜謎語,就想起了父母親,他們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肚子里卻裝著很多趣味橫生的謎語。我剛剛懂事時,父母便開始給我出謎語了。他們給予子女的啟蒙教育,就是從猜謎語開始的。
在家里,母親是名副其實的“總理”,一年四季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農忙時不用說,每天跟著男人們出工下地;稍有空閑,又開始紡線織布、拆洗被褥、推磨趕碾子。母親白天忙,晚上也忙,常常忙到后半夜才吹燈睡覺。
像陀螺一樣忙碌的母親,始終沒有忘記教育兒子,經常是一邊忙著手中的營生,一邊出謎語讓我猜。
幫母親推磨時,母親給我出謎語:“道路彎彎不見頭,石頭層層不見山。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闭f完就問我:“說說這是什么?”根據以前的經驗,知道母親的謎語是“觸景生情,因事起意”,我也就“順藤摸瓜,由遠及近”,我很容易就說出了“推磨”的謎底。
母親出的謎,多與身體和日常生活有關,既風趣又幽默。比如:
“一個南瓜圓又圓,七個窟窿在上邊,多一個不行,少一個也不行?!保X袋)
“半墻兩個小圪窯,里邊兩顆黑葡萄?!保ㄑ劬Γ?/p>
“一母所生弟兄多,先有弟弟后有哥?!保ㄑ例X)
“我家有個陶乖乖,早晨走了黑夜來。”(夜壺)
“小時青蛋蛋,老來紅蛋蛋,扯開沒襠褲,露出黑蛋蛋?!保ɑń罚?/p>
……
二
村里人猜謎語,沒有謎面、謎底的說法,把這項活動通稱為“破謎”。
這種破謎活動很好玩,尤其對處于童年的孩子們來說,既形象生動,又別有風趣。剛聽到謎面時,云遮霧罩的,不知道如何猜,但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我也慢慢喜歡上了這項古老的益智活動,經常纏著母親給我破謎。母親沒有時間,我就會去央告父親。
父親的謎語多與勞動有關。
父親說過一個關于耬的謎語。他說:“南山下來一只猴,虼蚤壁虱往下流。我也不是做飯的,不管你的稀與稠?!甭e,是一種用木料做成的播種莊稼的工具,大致可以分作上、中、下三層:上層是耬斗,盛放種子,有耬門與中層溝通,通過調整耬門來控制播下種子的多少。中層有兩到三個耬眼,把耬門流下來的種子平均分到各個耬眼里,耬眼下邊的空芯木管與下層的耬腿連接,種子通過木管最后播進了犁鏵翻開的土壤里。下層安裝一個用繩子吊起來的木頭疙瘩,叫耬蛋,它的作用有兩個:一個是農民搖耬,耬蛋敲打耬壁,震動著種子從耬門流出來;二是搖擺的耬蛋可以把流下來的種子打散,使其均勻地流進耬眼里。種地時,耬蛋有節奏地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空回響,富有詩情畫意。對父親的這個謎語,剛開始我理解不深,只覺得把耬比喻成一只猴很形象,把種子比作虼蚤、壁虱也很貼切。對最后的兩句,我只簡單地理解為是開玩笑的調侃語,沒有去深究。后來我才知道,村里能夠使喚耬的農民都是勞動中的好把式,歷來受人敬重??墒谴謇镉械娜思肄k事小氣,招待請來的搖耬把式也很摳門。后邊的兩句話是雙關語,既是輕松的調侃,也是鄭重的提醒:如果你過于小氣招待不好我,我也就不管你將來莊稼的稀與稠,胡亂給你搖耬下種了。這也可以理解為農民們特有的一種人生智慧吧。
父親給我破謎,有趣的時光常出現在晚上。
童年時,村里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晚上的生活顯得漫長而單調。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睡得早,母親擔心我干擾她,也讓我早早睡下。全家人擠在一個大炕上,我一時睡不著,就纏著父親說謎語—
父親:“一個木箱子,鐵匠鋪里敲梆子。是什么?”
我:“風匣。”
父親:“風匣不風匣,兩頭繡花葉,常在炕頭歇。”
我:“枕頭?!?/p>
父親:“枕頭不枕頭,石板上邊來回走,谷子黍子壓破頭。”
我:“碾子?!?/p>
父親:“碾子不碾子,長著鐵刺刺,地里一片子?!?/p>
我:“耙。”
父親:“耙不耙,三條腿兒都朝下。”
我:“耬?!?/p>
旁邊補衣服的母親聽見了,忍不住插話道:“一個小女兒,咕嘟紅嘴兒,不吃三茶六飯,只喝一口紅水兒。你猜猜?”
我沒有猜出來:“你說的太難了,不要你出,讓我爹出?!?/p>
父親接著說:“棗也長,棗也大,三間房子放不下。你再猜。”父親看我一時想不起來,就提示道:“我出的和你媽說的是一個東西,這會兒咱家里就有。”我突然明白了,脫口而出:“燈!”
父母看我猜對了,一家人笑起來,這笑聲伴隨著我們進入了夢鄉。
三
夏天的飯場,也是人們猜謎的好地方。天空朗月高懸,地面涼風習習。吃過飯后,余熱難消,村民仍然坐在一起,山南海北侃大山。
這時候,孩子們也完全自由了,有的做游戲,有的聽大人講故事,有的則互相猜謎語。
在鄰居的幾個孩子中,珍珍、苗苗大幾歲,已經上學了;黑蛋、豆豆小一些,還在家里玩。那時,村里還沒有幼兒園,學齡前兒童都處于放養狀態。珍珍和苗苗作出一副大姐姐的樣子,要給黑蛋、豆豆出謎語。
珍珍:“東一片,西一片,隔座山頭不見面。你們快猜?!?/p>
苗苗躲在珍珍背后,使勁地揪自己的耳朵,向兩個孩子擠眉弄眼使眼色。這個動作被眼尖的黑蛋看見了,急忙說:“我猜出來了,我猜出來了,是耳朵?!?/p>
珍珍似乎發現了什么,但沒有吭聲,繼續出謎語:“紅公雞,綠尾巴,一頭栽在地底下。你們說這又是什么?”
苗苗一時想不起來應該怎樣比畫謎底,發了愁。黑蛋看不到提示,也只好與豆豆趴在席子上,雙手托著腦袋,老老實實思考起來……
四
流傳在鄉村的謎語中,有一些語言簡練,繪聲繪色,可謂民間藝術中的精品。
我的岳母從小沒有讀過書,“大躍進”時只上過一冬天的掃盲班。我兒子出生后,她常來幫忙帶孩子,也喜歡給孩子破謎。我無意中聽到這樣兩條謎語,至今記憶猶新。
一條是描寫冬天屋檐下冰溜的謎語:“冬生冬長,夏天不長;有圪枝沒葉,根朝上長?!边@條看似普通的謎語,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整個謎面對冰溜進行了惟妙惟肖的刻畫,先說冰溜生長的時間,它是一種冬天特有的景觀;再說冰溜的形象特征,它雖然也像普通植物一樣,是由小到大可以“生長”的東西,但又有別于一般植物,沒有枝杈,也不長葉不開花;雖然它也有根有梢,可它的根與梢是顛倒了的,根在上邊,梢在下邊。整個謎面可謂句句抓到了關鍵處,字字凸顯著事物的個性特點,把冰溜的形象特征表述得淋漓盡致。
另一條是描寫農作物—麻的謎語:“青枝綠葉長得高,臨死落個水里漂。剝下皮來沿街賣,留下骨頭火里燒?!甭槭且环N常見的農作物,渾身是寶,與百姓的生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是不可或缺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麻在勞動人民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每每說起這條謎語,我就想到于謙的《詠石灰》一詩:“千磨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則詠麻的謎語與《詠石灰》有異曲同工之妙。說它是在詠麻,在歌頌麻,還不如說是在借題發揮,是在歌詠普普通通的勞動人民……
謎語,其實不單單是謎語,包括民俗的、藝術的所有東西,只有普及到了民間,只有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它才富有生命力,才是常青的……
(李米松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5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