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雄
背籠
王 雄

王雄,1982年出生于三峽江畔,2000年因三峽大壩蓄水,移民搬遷至沙洋縣沙洋鎮。體驗了從峽江到平原的地理落差、生活習慣后,提筆寫了許多圍繞“峽江”和“平原”的散文和歌詞。有作品發表于國家、省市級報刊;亦有作品獲獎。系沙洋縣作協會員,自由職業者。

父親那一代人,都是用背籠來搬運東西的。
說起這背籠也有好幾種稱謂,每一種稱謂都對應著相應的類型:背篼是一種有著很大一個“篼”的背籠,可以直接將東西放在“篼”里,一般裝一些較輕的東西,或者逢年過節的鞭炮禮品,出門、走親戚比較方便;背簍是一種編織得比較苗條一點的背籠,有的會在其腰部涂上彩色的顏料或者描上圖案,應該說是一款比較女性化的用品。其中的一項功能在歌曲《小背簍》里,唱得人人皆知。當然也讓相當一部分人對“吊腳樓”充滿了向往;真正意義上的背籠,是男人專用的。這專用品又分為兩種:一種背籠口比較大,用來在上面放上竹筐,竹筐容積比較大,能裝載的東西也就比較多。此背籠被稱為“大背籠”;一種背籠口比較小,一般用來背麻袋或者箱裝的東西。此背籠被稱為“腳背籠”。
還有一種背籠不是用竹篾編制的,是由兩根“Y”形的木方平行的連接起來,再由兩根竹篾編織的背帶組裝完成的。這種背籠被稱為“杈背”,主要用來背牛草、豬草等可以直接放入其“杈”中的東西。它比以上所述的任何一種背籠都要輕便的多。只是與背籠有點擦邊。

父親是祖傳的篾匠,尤其擅長織背籠。在農閑的時候,他經常用一個背籠背著一個長方形的工具籃,為村里人上門織背籠。他織得很慢很仔細,織出來的東西很耐用很好看,很多人都慕名前來請他。
也有人的背籠壞了拿到家里來,請父親修整的。修整的最多的是背帶。背帶的編織是門技術活。從選料到編織每一項都不能馬虎。父親通常是換一副背帶要花上半天光陰。人家滿意了都不行,非得他自己滿意才行。
還有男人背籠的戕壞了的,父親會把壞了的用鉗子費勁地抽出來,仔細地看看原本的戕是何質地,厚度,長度等等,為而后的替換工作做準備。
父親用來換戕的工具像一片細長細長的葉子,中間拱起來,把手與“葉片”垂直成90度。換戕的過程父親一直都是大汗淋漓。更不用說織新背籠上新戕了。一個結實牢固的背籠通常是橫戕豎戕里戕外戕,把所有的席篾都膨脹到百分百。席篾與戕的相互交融,還需要桐油的點滴潤滑。
這點滴之中有父親汗水的融入。

在我的記憶里,鄉村的男人們幾乎是天天背籠不離身:忙種的時候,大筐大筐的農家肥往地里背,種子、工具等等,每一樣都在背籠之上被搬來運去;忙收的時候,大捆大捆的稻穗被背到稻場,成熟的瓜果也一樣靠背籠輸送。閑的時候,男人們賣苦力掙錢補貼家用、供孩子上學。所謂苦力無非是為供銷社或者私人老板,把東西從船上背到他們指定的地方。這些東西涉及的方面很廣,幾乎無所不包。
賣苦力的男人們除了要有一個好背籠外,還要有一個好的讓背籠停歇的工具。這工具鄉親們都叫它“打駐子”。其實就是一根“T”形的木頭做成的。根據人的身高,背籠的長度,“打駐子”的高度也不一樣。
當男人們覺得肩上的負擔有點讓自己吃力了,就用“打駐子”的橫面去支撐背籠的底部,讓自己的肩膀得到暫時的休息。當然不休息的時候也可以用來當拐杖,以減輕身體的壓力。但百分之九十的男人不會有這樣的舉動,他們有勁,不怕壓力。

父親曾給我量身訂做了一個背籠,那是在上中學的時候,為了背生活用品和書籍到很遠的鎮上住讀。那個背籠我用了一學期就換成了背包,一是怕人笑話,二是學校的宿舍沒有地方放。后來被父親送了人。
我和妹妹的學業讓家里沒有太多的零花錢,有時候學費都成問題。于是瘦弱的母親也加入到賣苦力的行業中。她通常是把船上的貨物背到碼頭屯起來,等屯到估計一天能夠背完才收手,再慢慢從碼頭往上背。她屯的貨是她的,沒有人跟她爭著背。經常是別人一兩個小時背完了回家,她卻要背一整天。老板等著她最后一個結算工錢,然后關門。
我偶爾會幫母親背她背不完的東西。她總是把我背的那部分錢給我,不然就是給我買幾袋子方便面,回到家里煮給我吃,當然還會加兩個雞蛋。那是我吃到的最美味的方便面。
在我幫母親背東西的時候,鄉親們會說我長大了,還有一句我今生都不會忘記的話:吃點苦算不了什么,力氣去了能再來。
現在遷了居,遠離了背籠,遠離了苦力,母親偶爾會對我說:想想以前靠苦力供你們兄妹上學,看看現在,就知足吧!
或許只有到了母親這個年紀,我方能體會什么是苦盡甘來。只是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我是否有足夠的經歷可以珍惜。

父輩們的清貧、樸素讓他們與人相處起來顯得簡單、熱情,沒有太多的心眼。賣苦力的時候想著背完東西換來的錢,可以度過暫時的難關。在背負重物前行的過程中,想著堅持就是勝利。在這些都得以完成,稍稍空閑之時,他們放下背籠坐在上面,玩玩紙牌,輸贏不過是幾支紙煙而已。
當他們揮動衣袖,重新背起背籠各自散開之后,誰又會記得彼時誰在誰的對面,誰又白抽了幾支煙。
父親的不善言語,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為他沒有生活的目標。后來父親的一位友人的話讓我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他說:其實最重要的目標是做好眼前的事。你父親腦筋有點笨,但他認真,對手上做的每一件事都認真,他不和別人多說是怕分了神,影響了手上的工作。
也許這就是朋友與兒子的區別。

童年的時候,經常有人找父親幫忙,幫忙背石頭、背沙背水泥蓋平房。父親總是很樂意幫忙,在他眼里蓋平房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峽江蓋房子講究看風水,依山傍水是第一要素,所有的原材料都靠背,人力很是關鍵。經常是幾十號人上上下下的忙碌。趕上夏天,中午時節各人睡在各人的背籠上一字排開,很是壯觀。幾十號人幾十個背籠,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亂丟亂放而搞不清自己的背籠。每一個背籠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記號。
閑暇之余幾十號人三三兩兩的談起自己背籠是誰誰織的,在哪砍得竹,都用它背過什么,用了多久,壞了幾次,誰給修的等等。
誰說一個個背籠不是一個個故事呢。
父親給鄉親們幫忙蓋了很多平房,自己卻因為搬遷沒輪得上鄉親們給他幫忙蓋平房。倒是有位父親的友人在搬遷之后來家小住一段,幫父親犁了很多地,臨走的時候說:平原的地就是比山區的好犁。房子也比山區的高。
我知道他是從心眼里為父親的遷居,感到高興。

剛剛移居平原的時候,父親用背籠背過土、背過紅薯、背過秧苗,他不怕平原人笑話。他繼續著峽江人的生產生活方式,他知道眼前的目標是,挪了一個地方得先活著,方式并不重要。
后來他學會了騎自行車,再后來學會了騎三輪車,并用它們運輸東西。這時他的目標是活下去。再后來他學會了騎電動三輪車,省了力氣還拖得更多。我知道他現在想的是好好活著。
這期間他始終喂養一頭牛,用它來拉板車、給自己家耕地,也給人家耕地。在峽江給人織背籠、賣苦力的運作方式,到了平原換成了給人耕地、種植。他把峽江的“人背”轉化成平原的“牛背”。轉化的過程無疑是一種充實的過程。
而這種充實越來越背不起他的年齡之重。

如今的家里已經看不見背籠,而峽江的背籠時代不知道還會維系多久。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峽江,熟悉的或將變得陌生。但與背有關的方方面面,似乎已成為我心頭的烙印。
故鄉沒有名山,但故鄉的山,一點也不比所謂的名山矮小。童年的我到山頂是一氣呵成,中間沒有停頓。而今爬名山走不了幾步就開始喘氣,加上肩上的背包,沒有兒時鄉親們鼓勵的話語,沒有眼前母親賣苦力時的堅韌場景,沒有十七歲以前的山區生活經歷,沒有發自內心的堅持就是勝利信念,我恐怕也要選擇在半山腰,坐兩人抬的轎子到山頂了。但越是看到抬轎子的轎夫我越怕想到了我的父母,想到我童年里與背籠有關的點點滴滴。
沒有什么比堅持更可貴。

父親的篾織工具被他用一個木箱鎖起來,塵封。但偶爾也會拿出來用用,比如他把噴霧器的背帶換成了背籠上用的背帶。為此可以忙活一整天,看了改,改了看。我寧可繞道而行,也不去打擾他,我怕打斷他。打斷他的靈感,打斷他的回憶,打斷他的……
背籠在我們這個整體遷移而后又整體新建的村莊,慢慢消失。偶爾會看到一兩個戴著草帽背著“杈背”騎著自行車的村民,迎著朝陽去向田間地頭,回憶向潮涌一樣奔來。
我的峽江方言在不知不覺中被平原話語同化,若干年后我操著自己也說不清是哪的方言跟人說起:我曾經背著背籠下過苦力。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相信。
在網上與友人說起此事,友人說:信與不信又有什么關系。我們總不是背著生活的重擔在奮力前行!
是呀,我們背上都有一個無形的背籠,堅持得越久,勝利的過程越耐人尋味。
責任編輯:鄭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