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飛的紙飛機

◎劉會然

飄飛的紙飛機

◎劉會然

1

黃小書直到五年級后才停止了對周佩蘭老師的抱怨。黃小書說，要不是周佩蘭老師讓在他三年級留級，自己現在就是六年級的學生了。

雖然，那時學生成績不好，留級是常事，可黃小書還是覺得很委屈。

黃小書還記得，在三年級那個草長鶯飛的早春，黃團團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盒春蠶寶寶。那時，黃小書正在操場上玩紙飛機。要知道，黃小書玩紙飛機可是出神入化，要飛哪就飛哪，要停哪就停哪，又快又準。就連紙飛機在空中如何翻跟斗，黃小書都能嫻熟掌控。班里的同學都在興致勃勃地欣賞黃小書玩紙飛機。黃團團卻在操場上叫賣著：賣春蠶嘞，一分錢一只；賣春蠶嘞，一分錢一只。

同學們聽到黃團團叫賣聲，十分好奇。大伙蜂擁而至，慌得黃團團趕緊把裝春蠶的鐵皮盒藏到懷里。黃團團扯著嗓子大喊，不買就不讓看！不買就不讓看！

黃小書其實并不喜歡春蠶，剛出生的春蠶黑乎乎的，跟松樹上的毛毛蟲沒有區別。可黃小書看不慣黃團團囂張的氣焰。黃小書走上前，大喝一聲：我買一塊錢！

大伙，還有黃團團都怔住了。一塊錢？那時，一根冰棒才三分錢呢。

黃團團怯怯地問，你真的要買一塊錢？

黃小書說，誰和你說謊，你快數給我。

黃團團趕緊數春蠶，一遍，兩遍，數了三遍，這才數清楚。黃團團說，要不要贈送幾只給你。

黃小書不領情地說，才不要呢。

放學后，黃小書把春蠶帶回家里，并偷偷地把它們藏在抽屜里。

為了養好這100只春蠶，黃小書每天早上去摘一次新鮮桑葉，每天傍晚又去摘一次新鮮桑葉。就是坐在教室里上課，黃小書也會牽掛著那些100只春蠶。這些日子，他把最酷愛的玩紙飛機游戲都荒廢了。

黃小書的成績退步了，竟然退到了班級后三名。

在期末考試的成績單上，班主任朱佩蘭老師直接寫上了“留級”兩字。

黃小書只好從頭再來。他知道，害他留級的就是這100只春蠶。那些春蠶結繭后，黃小書把它們賣給一個搖撥浪鼓的攤販。攤販給了黃小書五毛錢，但黃小書沒有要，他只要了兩本日記本。

黃小書決定再也不養春蠶了，他想該認真學習了，再留級多沒面子？

黃小書懂事了，他的成績很快就提高了，每個學期，黃小書都能評上“三好學生”。不過，黃小書還是不滿意。他認為，要是自己不留級的話，自己現在就是六年級的學生了。六年級可是畢業班呢，人人都是大哥大，大姐大，多神奇。一想到這個，黃小書心里別提有多難過，這也更加劇了他對周佩蘭老師的不滿。

2

要不是戴星子轉學到他們班，黃小書還不知道要抱怨到什么時候呢。

五年級第二學期開學那天，班主任戴老師走進班級就說，有一位新同學要轉到我們班里了，大家歡迎。

這時，同學們才看到戴老師身后跟著一位靦腆的女學生。

戴老師清了一下嗓子，說，同學們，她叫戴星子，戴星子同學以前是在團結小學讀的，這個學期轉到我們班，大家愿意接納戴星子為同學嗎？

全班同學大呼：愿意！

那時，江南的每個村莊都有鄉村小學，鄉村小學都是同一個村子里的孩子，很少有借讀生。戴星子成了秧村小學唯一的借讀生。

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戴星子的受歡迎程度是相當火爆，大家都期待和戴星子交上朋友。再說，戴星子人長得文靜，特別是兩只晶瑩透亮小眼睛，很迷人。可對大家的熱情，戴星子并不領情，她不與任何同學交往。上課時，她只是傻傻地坐在位置上聽課。下課后，她也只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書寫作業。秧村的孩子都是些土孩子，上課不搗亂就是最好的表現了。一到課間，教室內外，到處是雞飛狗跳的玩耍場面。老師也習慣了這群孩子的習氣，除非孩子們打架斗毆才會制止，其他的玩耍就不管不顧了，也管不過來。

自從戴星子每天課間坐在座位上看書寫作業后，大家把安靜的教室留給戴星子，都自覺選擇去操場上玩。漸漸地，有人在操場上也不想玩了，他們開始學習戴星子，課間待在教室里學習。

特別是黃玉蓮，以前玩起來比男孩子都狂野。如今，她看到同為女孩子的戴星子如此好學，她也選擇課間待在教室里學習。以黃玉蓮為首的其他女孩子呢，自然也學著黃玉蓮。

黃小書很快就發現了這種變化。但他特別看不慣黃玉蓮她們。黃小書觀察了好幾次，黃玉蓮她們根本就不是認真在學戴星子，她們只是裝模作樣而已。

黃小書還發現了黃團團他們幾個，平時是玩得生龍活虎的，如今也學著戴星子，課間呆呆地在教室里看書寫作業。

黃小書覺得太沒意思了，課間本來就是用來玩耍的，干嘛要學戴星子？黃小書覺得該怎么玩就怎么玩，何必要為他人改變自己呢？

黃小書折了很多很多的紙飛機，他一個人在教室里玩紙飛機。黃小書手中的紙飛機就好像遙控飛機一樣，敏捷、機靈又精準。黃小書覺得要用自己的紙飛機去捉弄一下戴星子。黃小書說干就干，他挑出一只最大的紙飛機，在機頭上呵了幾口氣，然后，紙飛機就準確無誤地朝戴星子的鼻子飛去。

3

“啪”，紙飛機還沒有撞到戴星子的鼻子，戴星子早就用右手迅捷地抓住了機頭。黃小書感覺這“啪”的聲響就像甩到自己臉上一樣，火辣辣的。

怎么可能？黃小書一直自詡自己的紙飛機又快又準，幾乎不可能被別人擊落。可現在，他看到自己心愛的紙飛機在戴星子手上痛苦地掙扎著。

黃小書分明看到戴星子連頭都不曾抬起，她怎會覺察到偷襲她的紙飛機？

黃小書會心地笑了，一個秘密也被識破了。

在戴星子的帶動下，除了黃小書，其他人課間都在教室里認真學習了。連戴老師也納悶，這群孩子是怎么啦。當然他很快就知道了這是戴星子的榜樣力量。

在班會課上，戴老師表揚了戴星子，說戴星子一來，我們班的班風就大有改觀。黃小書聽到戴老師的表揚，很不屑地瞟了戴星子一眼，戴星子呢，紅著臉，把頭幾乎壓到桌面上。

戴老師說，期中考試馬上就要到了，這個學期的期中考試哪些同學會是優秀呢？戴老師把目光落到了戴星子身上，其他同學也紛紛眼朝戴星子。

黃小書卻把眼睛朝向窗外，窗外的梧桐樹上，一對燕子正拍著翅膀從遠方飛來。

課間，其他同學依舊學著戴星子，只有黃小書一個人，繼續搗弄他的紙飛機。

當然，黃小書也有改變。以前每天放學回家后，黃小書就是打開電視看動畫片。現在不了，現在他一回家就打開書本做作業。做完作業后就看書。看完書后還不睡覺。為什么呢？因為他開始學寫日記了。黃小書以前也寫過日記，但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撒網。現在，黃小書都把每天有意義的事情寫下來，就是戴星子敏銳地抓住他的紙飛機那事，他也記敘得清清楚楚。

期中考試開始了，成績很快揭曉。出乎意料的是，戴星子語文只有60分，數學呢，也才62分。除了黃團團兩門都沒有及格，所有同學的成績都超過了她。黃小書呢，語文98分，數學100分，他的成績全班第一。

同學們都不敢相信，戴星子的成績如此差。黃小書這才在班里大聲宣布他發現的秘密：戴星子課間的認真學習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黃小書的理由是，上次他扔飛機撞戴星子，可她不抬頭就抓住了紙飛機，這說明戴星子心不在焉，沒有把心真正放在學習上。

同學們都嘲笑戴星子太做作，假讀書。特別是黃玉蓮，直罵戴星子是騙子。

戴星子威信掃地，沒人把她當作學習榜樣了。一到下課時間，教室內外雞飛狗跳的局面又上演了。

4

一個周末，黃小書跟母親去團結村的舅舅家喝喜酒。黃小書和表弟玩得不亦樂乎。突然，表弟問黃小書，聽說我們班戴蘭花轉到你們班了？黃小書說，我們班的新同學叫戴星子。表弟納悶道，怎么會是戴星子？應該是戴蘭花吧，肯定是轉學時改名了。

黃小書向表弟打聽戴蘭花的學習情況。

表弟說，別提了，那個戴蘭花，學習差得要命，每次都考不及格，每次都是班里倒數第一名。表弟嘆了一口氣，說，這也不能全怪她。據說，她的父母親在幾年前離婚了，父親出國了，母親改嫁到四川去了。戴蘭花只能和奶奶相依為命。為了照顧常年生病的奶奶，戴蘭花時常缺課，成績能好到哪里去？去年她奶奶去世了，她由于成績差，在團結小學“臭名遠揚”，才轉到你們秧村小學去的……

課間，又剩下戴星子一個人堅守教室了。那次，黃小書突然在戴星子身后叫了一句戴蘭花。戴星子茫然看了黃小書一眼，臉色異常平靜。黃小書懷疑表弟和他說了謊話。戴星子就是戴星子，怎么會是戴蘭花呢？

秧村地處江南，農歷五月到了，鄉村小學獨有的農忙節假也到了。農忙節假一放就是一周。在農忙假里，小孩要跟著大人一起去干農活，如拔秧苗，插秧苗。

先前喧囂的秧村小學一片寧靜。

那天，黃小書路過秧村小學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日記本落在教室里。黃小書走到班里，他竟然發現了戴星子一個人在教室里發呆。

黃小書問戴星子，放假了，你為什么不肯回去幫爸爸媽媽干農活。

戴星子卻嗚嗚地哭了起來。黃小書嘲笑她，懶惰，不愿干農活還哭。

戴星子啜泣著告訴黃小書，我也想回家去干活，可是……

戴星子這才告訴黃小書，她以前的確叫戴蘭花。戴星子還告訴黃小書，她爸爸媽媽在城里同一個單位上班。幾年前，他們趕赴西部參加抗震救災，汽車在途中滾落山崖，父親和母親都遇難了，她就成了孤兒，只好回到鄉下奶奶家。

戴星子擦干眼淚，微笑著說，我以前在城里時喜歡玩飛機，當然是遙控飛機了。戴星子羨慕地說，你玩的紙飛機比我以前的玩的遙控飛機都美，你能教我玩紙飛機嗎？

5

農忙假結束后，同學們發現黃小書變了。以前的黃小書，一下課，就滿操場玩紙飛機，紙飛機漫天飛舞，夢幻又壯觀。現在，同學們發現黃小書竟然學著戴星子的樣子，在教室里看書寫作業了。

同學們都希望能學到黃小書玩飛機的技巧。特別是黃玉蓮，多次虛心向黃小書請教如何玩紙飛機，可黃小書一直拒絕。

要知道，黃玉蓮的父親是秧村唯一有工作單位的人。每到過年過節，她父親單位上發的物品多得驚人。秧村的孩子不要說吃過，很多就是看都沒看過。黃玉蓮能成為班里同學的核心，并不是她的學習好，而是受到她新奇玩意的吸引。

這不，夏天剛到，黃玉蓮的父親每個周末都會用保溫瓶提著白糖棒冰回家。黃玉蓮會給要好的朋友分上幾口白糖棒冰，或者一些融化的冰水。

黃小書也渴望能吃上白糖棒冰，但黃小書看不慣黃玉蓮“暴烈女”的形象。黃玉蓮人長得又矮又胖，一下課，就在教室里玩得瘋狂，誰要是惹她生氣了，她會抄起掃帚追著人打，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矜持。

黃小書不肯教黃玉蓮玩紙飛機，這讓黃玉蓮很難堪，更讓黃玉蓮記恨在心。

現在，終于讓黃玉蓮逮到了機會。

戴星子課間待在教室，黃小書課間也待在教室。就他們兩個留守教室，難道他們有意思嗎？

黃玉蓮在同學之間散布謠言，說黃小書喜歡上戴星子啦。時不時，黃玉蓮就慫恿同學在窗口喊：星星照在書本上！星星照在書本上！

開始，戴星子和黃小書兩個人誰都不理睬窗外的叫喊，課間依舊待在教室里學習。見他們兩人對叫喊不理不睬，黃玉蓮更神神秘秘地傳，說黃小書曾經在教室里手把手教戴星子折紙飛機呢。

謠言很快就傳到了戴老師耳里。一天放學后，戴老師問戴星子，你還想在這里讀書嗎？戴星子一聽，嚇得哭了起來，她求戴老師，一定讓自己讀下去。

課間，只要黃小書留在教室里，戴星子就會選擇到操場上去。當然，戴星子到操場上不是瘋玩，她安安靜靜地盯著梧桐樹上的鳥巢看，看得出神。

黃小書明白了，課間自己應該出去了。

一天，黃小書突然叫住黃玉蓮，說，我答應教你玩紙飛機了。

黃玉蓮瞪著大眼睛，連說，真的嗎，真的嗎？

黃小書，是真的，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6

離六月份的期末考試還有一個多月。戴老師發現班里的孩子變乖了，上課積極了，復習功課也認真了。以前，這些孩子都是臨時抱佛腳，可今年是怎么了，連黃玉蓮都能靜下心在教室里看書復習了。

期末考試前一周，戴老師說，我們來一次期末模擬考試吧。

很快，分數出來了，戴老師播報著大家的成績。

黃團團，語文75，數學78。

黃團團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興奮地喊叫，我及格啦！我及格啦！

黃玉蓮，語文85，數學88。

黃玉蓮也高興得跳了起來，因為她以前語文和數學兩門功課從來沒有上過80分。

戴老師不緊不慢地播報著同學們的成績，但大家最期待的還是戴星子和黃小書。

在期中考試的時候，戴星子語文和數學剛好及格，也只是超過沒有及格的黃團團。這次黃團團語文和數學都上了70分，戴星子會是最后一名嗎？

還有黃小書，期中考試的時候是全班第一，這次呢？

戴老師終于念到了戴星子名字。

戴老師讀到戴星子的名字時頓了一下，他亮了一下嗓子。

戴星子，語文83，數學85。

同學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戴星子進步如此迅速？

那黃小書呢。

大伙把最后的懸念都留在了黃小書身上。

戴老師也很快念到了黃小書的名字。戴老師搖了搖頭，念道：

黃小書，語文87，數學88。

大伙噢地叫了起來，幸災樂禍地朝黃小書扮鬼臉。

戴星子和黃玉蓮也把眼睛朝向了黃小書。可看到黃小書沒有一點憂傷，相反，他臉上泛著微笑。

戴星子眼睛里濕潤了，她知道，肯定是黃小書每次放學后，一個人偷偷輔導自己影響了他的學習。戴星子記得那次把自己的身世告訴黃小書后，黃小書每天放學后都裝作最早回家，其實，等其他同學走后，他一個人又溜回教室，幫自己輔導功課。

戴星子現在最想感謝的是黃小書，沒有黃小書的幫助，她肯定不能取得這么好的成績。

黃玉蓮的眼睛里也充滿了感激和內疚。一天傍晚，她回教室找一盒餅干時，她發現了黃小書正在輔導戴星子學習功課。出于對黃小書不肯教自己玩紙飛機的憤怒，黃玉蓮硬把這事渲染成黃小書手把手教戴星子折紙飛機，并造謠黃小書喜歡上了戴星子。

那次，黃小書答應教黃玉蓮折紙飛機，并把戴星子的身世告訴了黃玉蓮。黃玉蓮感動了，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黃玉蓮答應替他們保守秘密。黃玉蓮還承諾，要通過自己的號召力，督促大家利用課間好好復習，為班級爭光。

黃小書利用好幾個周末教會了黃玉蓮玩紙飛機。黃玉蓮想，這肯定也影響了黃小書的學習。

7

期末考試如期進行，班里的成績竟然在棗花鎮同年級中是最好的。

黃團團：語文86，數學88。

黃玉蓮：語文90，數學92。

……

黃小書：語文100，數學100。

戴星子：語文100，數學100。

全班同學喜獲豐收，開心得像過年。特別是黃小書和戴星子等五人獲得了“三好學生”榮譽稱號，黃玉蓮和黃團團等十人獲得了 “進步明星”榮譽稱號。

成績單頒發后的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

那天下午，戴星子告訴黃小書，說，城里一個好心的家庭愿意收留她，培養她讀書到大學。

戴星子說著說著，眼淚悄悄流了出來。

黃小書強作歡顏，說，恭喜你，你又可以回城里玩遙控飛機了。戴星子卻搖搖頭，說，以前的戴蘭花才喜歡玩遙控飛機，我現在是戴星子了，我喜歡玩紙飛機。戴星子朝著天空，自言自語道：在鄉村湛藍天空下，紙飛機的飛翔是多么美啊。

黃小書問，你什么時候去城里。

戴星子回答，明天早上。

晚上，黃小書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折紙飛機，大大小小的紙飛機停滿了他的書桌。

黃小書折得實在困倦了，就躺了下來。

當黃小書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二天的太陽已升得老高了。

黃小書馬上抱起所有的紙飛機往外跑。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村口的小路上。他看到了路的盡頭，戴老師用自行車載著戴星子，隱隱約約地浮現在金黃的稻田間，自行車像稻浪上的一條小船，揚帆遠航。

黃小書瘋狂地朝小路奔跑，可他卻無法追上遠去的“風帆”。黃小書最終還是沮喪地停下腳步。

突然，黃小書把一只只紙飛機攤在草地上。黃小書用自己最嫻熟的技術讓紙飛機朝著自行車遠去的方向飛翔。

紙飛機帶著黃小書的希翼，次第飄飛：

一只，兩只，三只……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