夒膚瑚銘文新釋

李春桃

《古代文明》2014年第4期刊有田率先生《夔膚簠銘文讀箋》一文，以下簡稱田文。田文介紹了中國國家博物館2009年收集的一件青銅器，并對此器及銘文進行了細(xì)致研究。筆者拜讀之后很受啟發(fā)，但同時也注意到相關(guān)銘文考釋存有一些問題，銘文還有一些價值未被揭示出來，實有改釋補充的必要。

為便于行文，先按田文的意見釋寫銘文如下：

至于稱此器為簠也是不合理的。經(jīng)過學(xué)者的不斷研究，現(xiàn)已基本明確，“簠”實為圓形器，屬于豆類。而此類器形呈長方體，形狀如斗，器與蓋同形，并可相互扣合，應(yīng)定名為“?”，即文獻中的“瑚”（亦寫作胡）。所以此器的正確名稱應(yīng)為“夒膚瑚”，下文便采用此稱。

1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1982年，本文簡成《合集》。2 表格中后兩字為偏旁，原形從卣、從夒，用為“柔遠(yuǎn)能邇”之“柔”。3 吳鎮(zhèn)烽：《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本文簡稱《銘圖》。

夒膚瑚銘文雖然簡短，卻十分有價值。

夒膚瑚做器時間是“丙辰”日，目前所見的金文資料中，“丙辰”日做器的除此之外僅見于商代的二祀其卣（《集成》5412）一器，而該銘張政烺先生曾疑為偽造。4張政烺：《其卣的真?zhèn)螁栴}》，《出土文獻研究》第三輯，1998年。兩周時期金文數(shù)量最大，“丙辰”日做器的則一例也未出現(xiàn)，那么夒膚瑚銘的珍貴性就不言而喻了。

夒膚瑚作器者為夒膚，典籍無夒國或夒氏，“夒”字需破讀。聯(lián)系讀音及常見用法，“夒”應(yīng)讀為“鄾”。從形體上看，“憂”字其實就是從“夒”字演變而來，《說文》中“擾”、“瓇”、“”等字篆文皆從夒。啟卣（《集成》5410）、匜（《集成》10285）中“夒”字學(xué)界一般讀為“擾”。而金文中的“憂”字或從夒得聲，5如中山王器銘文中的“憂”字作、，上部實從“夒”字省體。另，公盨銘文中有形，與（《金文總集》6753）、（《集成》3762）為同一個字，裘錫圭先生認(rèn)為此類形體從首得聲，讀為“羞”（參裘錫圭：《公盨銘文考釋》，《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三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65頁）。按，讀“羞”可從，但這些形體上部所從也應(yīng)是“夒”字省體，“夒”、“羞”音近，毛公鼎銘（《集成》2841）有“夒”字，上引王國維文讀為“羞”，可證。故“夒”讀為“鄾”從音理上看自無問題。“鄾”為古國名，亦為氏名。《左傳·桓公九年》（即703年）：“楚子使道朔將巴客以聘于鄧，鄧南鄙鄾人攻而奪之幣，殺道朔及巴行人。楚子使薳章讓於鄧，鄧人弗受。夏，楚使斗廉帥師及巴師圍鄾。鄧養(yǎng)甥、聃甥帥師救鄾……鄧師大敗，鄾人宵潰。”“鄾”在鄧南部，《說文》：“鄾，鄧國地也。從邑、憂聲。”《廣韻》以之為邑名，但《潛夫論》、《水經(jīng)注》、《通典》、《路史》皆以之為國名，陳槃先生認(rèn)為“鄾”乃鄧之保護國，6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09頁。其說近是。鄾與鄧同為曼姓國，都城在今湖北襄樊市附近，后被楚國所滅，具體滅亡時間不詳。但據(jù)《左傳》：“（莊公）十六年，楚復(fù)伐鄧，滅之。”魯莊公十六年為公元前678年，楚在此年滅鄧。那么可以推想，作為鄧國附庸的鄾滅亡時間也當(dāng)在此前后，其后人便以國為氏，遂有鄾、優(yōu)、憂三氏，7張澍：《姓韻》，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604頁。《路史·卷十九》：“……有曼氏、蔓鄤氏，優(yōu)、鄧，其出也。滅于楚……優(yōu)人后有優(yōu)、鄾、憂氏。”此為其證。滅于楚后，鄾當(dāng)受楚國管轄，春秋楚莊王時期著名大臣優(yōu)孟，便以優(yōu)為氏，8或說“優(yōu)孟”之優(yōu)非氏，是因其為優(yōu)伶而得名，然而后世收錄姓氏之書多以此優(yōu)為氏，此暫從之。也可說明鄾與楚之間的關(guān)系。田文曾指出此器具有典型的楚國銅器特征，時代相當(dāng)于春秋中晚期之際，這些意見都是正確的。《左傳·哀公十八年》：“巴人伐楚，圍鄾……三月，楚公孫寧、吳由于、薳固敗巴師于鄾。”楊伯峻注：“其時鄧早為楚所滅，故鄾亦入于楚。”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5頁。魯哀公十八年為公元前477年，鄾早在此前就已成為楚邑，這與夒膚瑚所反映的楚器特征及時代都是相符的。夒膚瑚之夒讀為“鄾”，鄾可能為氏名（也可讀為優(yōu)）。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是鄾為國名，“鄾膚”屬于國名加私名之例。如此，則春秋晚期鄾曾短暫復(fù)國，這與鄧國在春秋晚期復(fù)國的情況相似，10詳參徐少華：《論近年來出土的幾件春秋有銘鄧器》，《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由于目前所見資料太少，究竟屬于哪一種情況還不能遽定。但無論如何，夒膚瑚反映了鄾及鄾與楚的關(guān)系，是難得的史料，這是十分重要的。

最后談一下器名字的寫法。瑚這類方形器，自宋代以來，一直被誤定為“簠”。唐蘭、1唐蘭：《周王?鐘考》，《故宮博物院年刊》，1936年7月；又見《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41頁；又《略論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銅器群的重要意義》，《文物》，1978年第3期；又見氏著：《唐蘭先生金文論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第213頁。高明2高明：《?、簠考辨》，《文物》，1982年第6期。兩先生曾討論此問題，并正確定名作“瑚”，故學(xué)界多認(rèn)為此說是唐、高二位先生最先提出。其實，清末的強運開已有論述，強氏說法未能引起注意，引用者甚少。但從學(xué)術(shù)史角度來看，強氏有首創(chuàng)之功，當(dāng)予以重視，現(xiàn)簡其要義轉(zhuǎn)引如下（此為強氏在排列相關(guān)形體寫法后所得結(jié)論）：

強氏釋“?”并與文獻中“胡”（亦作瑚）聯(lián)系起來，均十分正確。后來伯公父瑚（《集成》4628）出土，相應(yīng)字作“”，是“?”的異寫，4參上引高明先生文。而近年出土的彭子射瑚相應(yīng)字就寫作“?”，均可說明釋瑚說正確無疑。現(xiàn)夒膚瑚銘中作“”，是“?”之省寫，可為釋“?”說再填一佳證。田文雖意識到“”形特殊，并注意到伯公父瑚、彭子射瑚之字，但仍從舊說釋“簠”，可謂與事實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