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葵
安 葵: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
改革開放以來,戲曲工作者積極探索,文化主管部門也努力尋找戲曲藝術發展的規律,經過艱難曲折的過程,現在大家已基本把握了戲曲藝術發展的方向,政府的各項扶持政策也相繼到位,因此我認為,戲曲藝術也與我國的經濟發展一樣,進入了“新常態”。2014年,戲曲工作者在“新常態”下努力進取,在各個方面都取得了顯著的成績。
2001年昆曲進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后定名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之后,京劇、粵劇、藏劇等也先后進入這一名錄;自2006年起,我國也開展了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國家對傳統戲劇,首先是對昆曲、京劇的保護力度進一步加強。7個昆曲院團,11個國家級京劇重點院團以及多個省級的重點京劇院團都得到國家和地方政府資金和政策的支持。通過舉辦京劇節、昆劇藝術節等活動,展示新的創作成果,在貫徹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方針的前提下,大家對京劇、昆曲在藝術上如何健康發展也不斷達成新的共識。應該說,京劇、昆曲都已進入一個相當穩定的發展階段。
2014年11月,文化部與天津市人民政府聯合舉辦了第七屆中國京劇藝術節,演出了近三十臺大戲和一臺折子戲,這是對近年京劇創作的一次檢閱。演出劇目繼續體現了整理改編傳統戲、新編歷史劇和現代戲“三者并舉”的方針。創作者努力把堪稱中華民族脊梁的人物——從偉大詩人屈原(《屈原》)到抗日英雄楊靖宇(《楊靖宇》)——搬上京劇舞臺,體現了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許多作品對歷史文化進行新的反思,傳遞思想的正能量。古人對道德信念有一種堅守的執著,但傳統的道德觀念本身又常常具有矛盾性,這就使《春秋二胥》中的伍子胥和申包胥、《金縷曲》中的顧貞觀和吳兆騫都因信念與友誼的沖突而陷于抉擇的痛苦之中。這些作品都會引起人們新的思考。《金縷曲》(根據郭啟宏話劇《知己》改編)的作者李莉說,她在改編中想滲透人性本善的向往和執著,讓情義折射出溫暖;在地方戲中,如薌劇《保嬰記》,人們在患難中的互相關心也讓我們感到這種溫暖。從中我們也可體會到習近平總書記所倡導的創作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文藝作品的涵義。
京劇節上多臺劇目體現出創作者在重視劇目思想內容的同時,也重視內容與形式的統一,重視演員表演藝術和京劇特色的發揮。如天津京劇院創作演出的《康熙大帝》(周長賦編劇,謝平安導演),在表現康熙完成統一大業的業績的同時也著重揭示了他的內心情感,作品具有濃重的歷史氛圍,表現了一種昂揚向上的精神。作者說這個戲是為演員王平“量身定做”的,“圍獵”一場,王平通過身段、槍花以及辮子功、擊鼓技藝等表演,在舞臺上塑造了康熙英武堅毅的鮮明形象,使觀眾得到欣賞的滿足。
再如河北省京劇藝術研究院演出的《趙佗》,把秦漢兩朝雄踞嶺南而能維護祖國統一的南越王趙佗的形象搬上了京劇舞臺。裴艷玲先生通過她精彩的表演將這一歷史人物內心的波瀾展現在觀眾面前,透露出一種歷史的蒼涼感。筆者看戲后很感動,曾寫一首小詩:“難忘夜奔劍鞘寒,又看名將靖邊關。風神颯爽歌詩外,英氣洋溢顰笑間。鐵漢柔情感肺腑,忠肝義膽映山川。寶刀大匠兩不老,再辟斑斕一片天。”
其他如《安國夫人》《楚漢春秋》《蘇秦》《如姬》《紫袍記》《欽差林則徐》《銅牛記》《飛虎將軍》《獨釣寒江雪》等新編歷史劇和根據傳統戲改編的古代劇都具有各自的新意與特點。思想的挖掘與形式的創新經常是并行的。《金縷曲》等作品繼續探索京劇新的表現形式的可能。《金縷曲》的主演之一麒派演員陳少云認為,京劇演清朝戲,對京劇劇種、對演出者都是挑戰。因此他們堅持:樣式可新,故事可新,表演可新,京劇的味道不能丟。要在新的表演創作中傳遞傳統的京劇之美。《黔人端棻》《瑞蚨祥》《鏡海魂》《紅燭魂》《七個月零四天》《草原曼巴》等作品表明京劇表現近代和現代生活的努力沒有停步。
甲午年是梅蘭芳、周信芳誕辰120周年。北京已舉行了各種紀念梅蘭芳的活動(上海將在2015年年初舉行紀念周信芳的活動),恢復演出梅蘭芳曾經演出的劇目是紀念活動的重要內容之一。京劇節上演出的《梅蘭霓裳》和此前演出的《麻姑獻壽》等劇目使我們得以更全面地了解梅先生的藝術創造。流派紛呈是京劇藝術魅力之所在,近年來各院團對流派藝術的繼承和弘揚給予了應有的關注。這次京劇藝術節的另一個特點是許多院團都盡量使用本團的演員,著力于本團演員的培養和角色、行當的全面發展。而本屆京劇節不評獎、加強評論,也起到了推動京劇人逐漸淡化評獎意識而注重藝術本體建設的作用。
昆曲院團則在慎重選擇適合的題材進行新的創作的同時以更多的力量進行傳承。2014年12月,在北京舉行了全國昆曲傳承匯報演出,各昆曲院團老中青三代演員集中演出了不同版本的《牡丹亭》。這是本年度一道亮麗的風景。昆曲老藝術家汪世瑜說:“十二月的北京,可以稱為‘《牡丹亭》月’。”
經過數百年的舞臺流傳,《牡丹亭》已成為昆曲最具代表性的劇目之一,搬演《牡丹亭》成為昆曲演員的必修課。昆曲老藝術家岳美緹說:“我們這些人是跟著《牡丹亭》長大的。從小學,長大演,老了教。《牡丹亭》是昆曲的看家戲。”大師級的演員與年輕的演員以各自不同的特點和優勢顯示了昆曲的獨特魅力。
西方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之說,在中國可能有所不同。對觀眾熟悉的藝術形象,大家有相同的審美期待,而昆曲的表演更有嚴格的規范,但有創造性的藝術家能在規范中表達自己獨特的、細微的體會,把觀眾引向新的審美天地。“老樹著花無丑枝”,老藝術家在一招一式中傳人物之神,在精致的表演中顯示出昆曲獨特的韻味。“雛鳳清于老鳳聲”,年輕演員在向老一輩學習的同時,也在表演中體現出年輕一代對傳統的新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京劇和昆曲演出的劇場中,年輕的觀眾都占了多數。每一個精彩的唱段或精彩的表演結束,劇場里都響起熱烈的掌聲。這表明,優秀的傳統藝術已逐漸為青年人所熱愛和追求。
繼對京劇、昆曲的扶持政策之后,文化部又出臺了對地方戲曲的重點扶持政策。2014年上半年在南京和北京分南北兩片舉行了第四屆全國地方戲優秀劇目展演。許多省市自治區也出臺了對地方戲的具體的扶持政策和措施。為慶祝新中國成立65周年,文化部舉行了優秀劇目展演,同時有數個省組織劇團進京演出。文化部藝術司以及中國劇協與有關省市舉辦了中國評劇節、中國越劇節,中國秦腔藝術節等,有的省市也舉辦了藝術節和戲劇節。在這些演出活動中不僅涌現出許多優秀劇目,而且表現出地方戲正處于較好的發展態勢,劇種的特點和優勢正在逐步展現。
在各地方劇種中,河南的豫劇的生存環境一直是比較好的,近年河南省舉辦了戲劇名家推介工程,對多位著名的表演藝術家、劇作家、導演藝術家、作曲家等進行推介研討,對藝術家的尊重進一步激發了創作的積極性。除傳統戲、古裝戲受到觀眾歡迎之外,現代戲也繼續保持旺盛的創作勢頭。如河南省豫劇院三團演出的《焦裕祿》,塑造了優秀的共產黨員干部的親切感人的藝術形象,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優美的黃梅戲曲調在安徽以及湖北等地的廣闊城鄉回蕩,《小喬初嫁》《徽州往事》《六尺巷》《寂寞漢卿》等劇目都使人耳目一新。黃梅戲來自民間,這些作品追求較高的文化品位,同時保持了黃梅戲清新活潑的民間特色。在合肥,在安慶,你可以深切感受到黃新德、韓再芬等優秀演員在群眾中影響之深,同時一批年輕的演員正在茁壯成長。
同樣是生長于民間的越劇繼續以精品贏得觀眾。在上海、浙江以及南京、福建,越劇的各個藝術流派都擁有眾多癡迷的觀眾。福建芳華越劇團恢復演出的《沙漠王子》和新創劇目《柳永》,展現了尹派藝術的魅力,上海越劇院新創的《甄 》和《雙飛翼》匯集了中年的和青年的優秀演員,努力實現傳統與現代的對接。而茅威濤的《二泉映月》等作品的刻意創新意在打破人們在藝術上的穩定觀念,引起大家對越劇發展的思考。
江蘇的錫劇繼《二泉映月·隨心曲》之后,又創作演出了《一盅緣》,“有情何須嘆緣淺,縱使情盡情愈濃”,作品表現出柔美抒情的江南風格。而吉劇《站醒臺》、龍江戲《鮮兒》等則具有鮮明的東北地域特色。
山東梆子多年來有些沉寂,2013年文化部與山東省聯合舉辦第十屆中國藝術節,這成為弘揚山東地方劇種的一個契機。幾個山東梆子劇團都創作演出了新的作品。2014年11月,《古城女人》《兩狼山上》《蕭城太后》《圣水河的月亮》等四臺山東梆子劇目進京演出,使人們看到這一古老劇種在創造中傳承發展的實績。四臺戲屬于不同的題材,具有不同的藝術風格,同時又都具有濃郁的劇種特色,與山東的文化傳統有著內在的聯系。它們顯示出山東梆子具有廣闊的表現能力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在各地文化主管部門的努力下,其他地方許多古老劇種也都在創造中煥發出生機。如湖北舉行了“百場漢劇青春行”活動,將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了新編的《王昭君》送到大學演出,受到大學生的熱烈歡迎。《王昭君》在武漢大學的演出被當地媒體稱為“最美漢劇邂逅最美大學”(蘇丹丹《百年漢劇如何致青春》,《中國文化報》2014年4月18日)。四川省通過青年川劇演員比賽挖掘和培養優秀川劇演員,凝聚川劇表演隊伍,讓古老川劇煥發青春。浙江紹興舉辦紹劇新創劇目展演活動,把目連戲進行新的編排,使它放出“人性”的光輝。湘劇《譚嗣同》的不斷加工提高,徽劇《驚魂記》的大膽探索,潮劇《小城風雷》在廣東藝術節上演出取得成功,都證明這些古老劇種并沒有進入博物館。
列入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統戲劇前三批有158項(基本上一項是一個劇種),第四批又增加4項。過去大家重視的是申報,現在重點已轉入如何進行有效的保護。實踐證明,許多流布區域較小的劇種,只有一個專業劇團(曾被稱為“天下第一團”)甚至沒有專業劇團的劇種,保護起來是非常困難的。領導重視是第一步,隨之必須采取符合實際的有效的措施。本年度各地對非遺保護的力度在加強。如浙江省,“盡管各級部門多年來為這些地方戲劇的保護做出不少努力,但由于經濟形態和社會結構的改變,多年來傳統遺落的情形積重難返,仍有相當一部分戲劇項目瀕危情況嚴重。據相關部門調研,浙江56個傳統戲劇項目中,成建制登臺表演的僅剩14個劇種,而瀕危的珍稀劇種約有11個。”(焦文《浙江,傳統戲劇保護的行動派》,《中國文化報》2014年12月11日)但浙江省有關領導表示,這些非遺項目“一個都不能少”,他們舉辦了“浙江好腔調”傳統戲劇系列展演,舉行專場演出和研討會,努力讓這些非遺項目“活起來,傳下去”,并準備出臺《浙江省傳統戲劇振興計劃》。
山東省文化主管部門講,山東現有24個戲曲劇種,其中12個已沒有專業院團演出,事實上處于瀕危狀態。針對這種狀況,山東省文化廳鼓勵各地積極想辦法進行搶救和保護。菏澤市對大弦子戲創造了“依團代傳”的經驗。大弦子戲在河南濮陽還有專業劇團,還能正常演出和進行傳承;在菏澤,“文革”前有大弦子戲專業團,在群眾中還有很深的基礎,現在健在的大弦子戲的老藝人還能演唱,但已四十多年沒有專業劇團了。菏澤市地方戲曲傳承研究院是山東梆子、棗梆和大弦子戲三個劇種的保護傳承單位,前兩個劇種有專業團,大弦子戲沒有專業團。在這種情況下怎樣進行保護傳承?他們提出了“依團代傳”的構想。
所謂“依團代傳”,就是在劇院的另外兩個團里,選出適當的青年演員,向大弦子戲的老藝人學習,通過恢復演出大弦子戲的傳統劇目,逐步培養演員,為成立專業大弦子戲劇團創造條件。山東省藝術研究院參與了保護和創作的實踐,提供了重要的學術支撐。經過兩年的艱苦工作,2014年上半年他們演出了整理改編的大弦子戲傳統劇目《兩架山》,劇種特點鮮明,觀眾反響強烈,他們喜愛的大弦子戲又復活了!實踐證明菏澤的這種做法是有效的,是成功的。這一成績也說明菏澤市地方戲曲傳承研究院的同志們不是重申報,輕保護,而是真正把非遺保護看成自己的責任,在實踐中進行認真的探索,做出實實在在的努力,他們創造的經驗也是值得重視的。
在各地的藝術節和戲劇展演活動中都重視小劇種的展示。據報道,第二屆湖北地方戲曲藝術節“參演的湖北地方戲曲(包括開幕式)劇種共達20個,其中既有楚劇、漢劇、荊州花鼓、黃梅戲等大劇種,也有襄陽花鼓戲、東路花鼓戲、南劇、文曲戲等小劇種,還有襄陽豫劇這樣從外地流傳到湖北并被賦予湖北特色的戲曲劇種,更有一度消失于大眾視野的二棚子、山二黃、陽新采茶戲、通城花鼓戲、隨州花鼓戲、遠安花鼓戲、提琴戲、柳子戲、湖北越調等稀有劇種。”(林疋文《第二屆湖北地方戲曲藝術節綜述》,《中國文化報》2014年7月24日)
再如廣東陸豐正字戲也是一個瀕危的古老劇種,為了做好這一珍稀劇種的保護與傳承工作,近年陸豐文化主管部門在財力極其緊張的情況下,招收兩批49名學員參加專業學校的學習,并在老演員精心培育下擔綱演出了根據古老劇本整理編排的《劉文龍》,使這一古老劇種煥發出生命力(黃嘉賢《保護珍稀劇種“正字戲”義不容辭》,《光明日報》2014年2月1日)。
在回顧2014年戲曲藝術的成就的同時,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在前進的道路上仍然有很多困難。前些年種種因素,包括人為的因素,使戲曲人才的培養存在嚴重的斷檔之憂;面對“市場”的壓力,戲曲藝術何去何從,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把戲曲當成一般的宣傳品,當成急功近利的“政績”的體現,也促使許多藝術上平庸的作品的出現。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正本清源,為我們指出了明確的方向。總書記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堅實基礎。這對戲曲工作者是巨大的鼓舞。我們要站在這樣的高度來傳承和弘揚民族戲曲文化,也必須站在這樣的高度來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各種困難。從創作的角度說,必須按照總書記的要求,虛心向人民學習、向生活學習,從人民的偉大實踐和豐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營養,不斷進行生活和藝術積累,不斷進行美的發現和美的創造。
戲曲創作要做到深刻的思想、豐富的生活內容與戲曲藝術形式的統一,必須克服內容和形式之間的矛盾,因此具有特別的難度,這就要求戲曲藝術家在深入生活和學習傳統兩方面都下更大的功夫。寫現代戲應該像楊蘭春等老一代劇作家那樣扎根生活,真正熟悉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只靠蜻蜓點水式的“采風”是解決不了這一問題的。改編傳統戲和創作歷史劇也應該像老一代劇作家陳仁鑒、顧錫東那樣有深厚的歷史、文化修養。因此要從整體上克服平庸,攀登藝術的高峰,必須要有長遠的規劃,在人才培養上下大的功夫。
前面講到裴艷玲、王平等優秀京劇演員的出色表演,但這樣功力深厚的演員現在并不多;而且即使如他們,也有觀眾網友調侃:趙佗擊鼓,康熙也擊鼓。說明對傳統技藝的挖掘和使之與新的作品內容相結合,還需要我們拓寬思路,進行更多創造。昆曲擁有豐厚的遺產,隨著老一代演員的年歲越來越大,傳承的任務也十分迫切。
中國戲曲傳統深厚,不同的劇種在唱腔、表演和風格上都各有特色,這是戲曲藝術魅力之所在。但如何繼承和弘揚各個劇種的傳統,做到創造性繼承,創新性發展,避免“趨同化”的傾向,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努力解決的長久的課題。
2014年是一個在歷史發展中有重要意義的一年。在回顧2013年戲曲成就時,筆者曾用《迎接戲曲藝術新的春天》做標題表達自己的展望和期盼;現在,我們更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戲曲藝術新的春天正穩步向我們走來。